兩岸相對人煙出嘛,只隔青龍水一條!胤禛聽他五音不全地唱“情歌”,不禁哈哈大笑,拍手兒喝彩道:“好!誰再來一個!”坎兒未及開口,翠兒卻唱道:
我想娘!娘在黃水第幾浪?忍心撒手登天去,撇下嬌兒走四方……日也想,夜也想,夢裡醒來哭斷腸……聲雖嫩稚,清清亮亮從心泉涌出,翠兒是動了真情,眼中滾動着淚珠。狗兒吹着笛子嗒然閉着眼,似乎什麼也沒想。坎兒低下了頭,說道:“死的死了,活的還要活,你盡愛唱這些,叫人聽着窕獺!彼蛋眨雙手抱膝唱道:
天老爺!我要與你打冤家!人說你能降福祥,親孃餓死荒郊外,孝子幹看沒辦法!人說你能降災殃,只見炸雷擊老牛,甚時猛虎被天雷打?西施配了王老麻,六十歲老翁娶嬌娃……人都怕你我不怕——你恁地糊塗一鍋粥,吃我們香火做嘛?……唱罷,笛聲嗚咽而止。許久,誰也沒吱聲,只篝火中柴草噼作響,火焰一躥一躥照着衆人沉思的面孔。
胤禛端坐在龍鬚草墊上,像一尊鐵鑄的雕像一動不動,他低着頭,人們看不清他是什麼神情。許久,胤禛方欠伸了一下,他的嗓音高得有點沙啞:“唱得極好。回北京要能見鄔先生,請他潤潤色,該讓皇上和六部的大官們都聽聽!”說罷,略一沉思又道:“你們想虤率事麼?”
“好啊!”三個孩子歡呼雀躍,坎兒道:“講個孫行者取經!”狗兒卻道:“那都聽俗了,什麼趣兒?還不如講鬼!”翠兒捂着耳朵道:“你們是鬼難纏、纏死鬼,我怕聽,我不要虤馬!”
胤禛淡淡一笑,道:“不說鬼神。我這人信佛,沒有坎兒的膽量褻瀆天地,我講個真事吧。”他用棍子撥了一下火,使自己鎮定了一下,開始說道:“記不清哪朝哪代了,有個皇帝生了二十多個兒子——”
“我的媽!”翠兒道,“這麼多兄弟?”坎兒忙道:“別打岔!沒虤履兒先說文王爺一百多兒子呢!”胤禛點點頭:“裡頭有個兒子,生性最膽小仁慈。地上的螞蟻他捨不得踩死,蛐蟮也把他嚇得往後縮,在皇宮裡捉到耗子也不願弄死,怕老耗子死了小耗子沒法活。”聽他說得有趣,幾個孩子都咧嘴笑了。戴鐸和高福兒卻對視一眼沒言聲。胤禛說道:“你們知道,既是龍子鳳孫,就要幫皇帝做事。管天下,好人要賞,惡人要罰要殺,這種性格兒怎麼成?況且這羣兒子自小長在皇宮,沒見過世面,不曉得民間老百姓怎麼過日子。老皇帝想想,就叫兒子們都出去辦差使。這個兒子分到淮安來視察黃河淮河。
“當朝皇子坐鎮淮安,下頭的官兒自然都來趨奉。上到節度使,下到州縣官,整日圍着一大羣巴結。這皇子自己也經心,眼見辦事順手,下頭人見自己像親爹似的聽話忠心,皇子覺得本事大了不少,稟了皇帝說這兒的官都是朝廷棟樑,皇帝自然也高興。
“不想那年黃河發了大水——你們曉得什麼叫羊報麼?黃河上游有個青銅峽,大禹治水時在那立了個鐵旗杆,上頭刻了分寸。青銅峽水漲一寸,下游水漲一尺。爲叫下游知道青銅峽水勢,用羊皮吹脹了,找不怕死的好漢縛在上頭帶着寫了字的竹籤順河漂下,叫下頭的人知道了好預備着護堤,這年上面漂下的羊報,青銅峽水漲三尺!”
狗兒嚇了一跳,閃着眼道:“天!那咱這就漲三丈,淮安城要漫了!我記事那年就漫過一回!”
“就是這個話!”胤禛沉吟道,“那年下游也下雨,已經連陰了半個多月。這天,雨下得格外大,眼見傾缸倒河似的,怕這城難保,皇子命衙中官員備船,他只帶了一個長隨到城西,想看看河堤到底有指望保住沒有。
“天上的雲厚極了,正晌午時分,黑得像鍋底的天上吊着墨線一樣的龍尾,一縷縷搖擺着,雲縫裡掣着閃,有紫色的,有金黃色的,還有的像火球一上一下跳着炸開……那雷一陣緊似一陣,震得城樓都打顫兒。”翠兒渾身機靈一個冷顫,說道:“您還說這位皇子爺膽小!這是龍發怒,還不快逃?”
“我還說過他心地仁慈。”胤禛的臉色多少有點蒼白,“他喃喃祈禱上天,請免去這一城大劫。他的長隨眼見黃河水崩捲了大堤,五尺多高的潮頭轟鳴着,排山倒海價涌來,驚叫一聲:‘主子快走,回衙門上船!’也不管這皇子答應不答應,拖起皇子上馬就跑……就聽滿城的篩鑼聲‘大水漫了南城門,快跑呀!’接着就聽南邊‘轟’地一聲,城牆倒了。洪水灌進了城,到處都是人哭狗叫。房倒屋塌捲起的塵埃在大雨中漫起沖天黃霧。街上霎時已是四尺多深的水,連馬也跑不動了……雷聲、雨聲、河濤聲、一棟接一棟的房子倒塌聲混成一片,天色黑暗如夜,雨水又迷了眼,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天地都攪成了一團!
“主僕二人棄馬,蹚着齊胸的水總算回了衙門,都鬆了一口氣——只要上了船就不怕了——誰知一進門兩個人都驚呆了,拴在儀門上的大官艦早已無影無蹤!這些個平日滿口忠君愛民的士大夫早已解纜逃之夭夭,連主子都不管了!
“滿院的水嘩嘩地回淌着,空落落沒一個人。他們抓了個漂在水上的梯子想上房頂。忽然那僕人想起來,簽押房前有個種睡蓮的大魚缸,連忙去把缸從水裡弄出來,倒空了,抱着皇子放聲大哭,說:“主子,上房只能頂一時,這些沒天理的黑心賊未必想着來接咱們……好主子,你坐進去,我扒着缸沿,咱們順水漂……老天爺眼在上頭,就看咱們的命了……”
聽到這裡,戴鐸悚然而悟,他想起高福兒說的康熙四十三年與胤禛死裡逃生的事,只沒有胤禛說的這樣細。高福兒已聽得眼睛發直,好像又回到當年那可怕的生死劫難中,許久,才嘆道:“主子怎麼又說起這故事兒?怪鋈說模後頭的就別講了吧。”坎兒瞪着眼道:“正說到節骨上,你怎麼不叫講?我愛聽!”狗兒也道:“嶽王爺不也坐水缸逃過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翠兒彷彿還浸沉在故事裡,忽靈靈閃着眼問:“爺,那太子爺逃出去沒有?”
“他不是太子。”胤禛苦笑了一下,“要是太子,那些混賬官不敢私自逃命……他們在水裡漂了兩天兩夜。倒沒餓着,河裡漂着能吃的東西不少,南瓜、柿子、茄子什麼的都有,偶爾也漂下個饅頭窩頭。只是皇子坐在缸裡,暈得不知東南西北,吃點東西就吐;那僕人呢?扒着缸沿,累得筋疲力盡,幾次打盹兒鬆了手,都是皇子用手拉了回來。
“兩天後,缸漂到了岸邊,兩人一上來,唸了一聲佛,頓時天旋地轉,都暈倒在沙灘上。
“再醒來時天已黑了。皇子睜開眼,只見牀前一張破桌子,上頭點着盞油燈一悠一忽閃着。一個老漢悶頭坐在凳子上抽菸,還有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捧着碗薑湯,呆呆地看着自己。皇子動了一下嘴脣,剛想說什麼,那女孩子驚喜地喊了一聲:‘爹!他醒了……’接着就見那僕人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只是磕頭:‘多謝您老人家救我們!必定補報您的恩……我們爺——’他看了皇子一眼,沒敢說出他們的真實身份。皇子欠身坐起,說:‘我叫王孫龍,請教老人家貴姓?你們這麼厚道,天必定保佑你們!’
“‘我們算什麼“貴姓”,姓黑,樂戶家籍。’老漢滿臉皺紋,嘆息一聲說,‘祖上造罪兒孫贖,積德也是爲自己——救你的是我的二女兒小福,去借米還沒回來,這是我的大女兒小祿……’說罷又嘆息一聲,不言聲起身去了。小祿忙着把窩頭拿來,說:‘四面是水,沒鹽沒菜的,米也未必就借得來,將就着吃吧——爹也是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嚇得那樣兒!’皇子精神好了點,燈下看小祿,容貌雖不是絕色,卻透着恬靜俏麗,說話也爽氣,不禁問道:‘這有什麼怕的?’
“小祿端一碗野菜湯,招呼皇子主僕吃着,一邊說:‘不瞞你說,我們家祖上在前明永樂爺靖難起兵壞的事,改姓黑,成了賤民,朝廷有旨,代代只許族裡賣唱,當吹鼓手,戲子,扎紙人紙馬,當輓歌郎、媒婆、穩婆……幫人家婚喪娶嫁……已經三百多年了。這三百年裡頭,一代一代的,出了九十四個節婦,還有兩個烈女——一個替父親吃官司流配死到黑龍江,一個沒過門死了男人,她也尋了自盡。五年前一個什麼太尊爺聽說這件事,又查了族譜,說難得這樣的賤籍,沒有賣身的還出節婦!可惜不夠一百個,說滿了這個數他就要拜本上奏,爲全族脫籍,之乎者也了一大堆。總之是族裡訂了死規矩:節烈女子不滿百,誰家要在這上頭出了事……’她忽然臉一紅,啐道:‘和你說這些做什麼?’皇子笑着說:‘是你自己要說的嘛!’小祿聽了,拿了個窩頭就出了外間。
“一時她又進來,卻端着一瓢米,還拿着雞蛋大一塊鹽,不言聲在案板上研碎了,捏了一點放在皇子碗裡,把米放在竈上,怯生生看了皇子一眼,掰了半個窩頭,蹲到竈下一邊小口吃着添柴燒鍋。皇子笑着說:‘你怎麼不喜歡?別惱,是我的不是。’她沒答話,只疑惑地看了皇子一眼,忽然抿嘴兒一笑,又低頭燒柴。皇子正奇怪,門外又進來一個小祿,手裡拿着個洗乾淨的蘿蔔,利落地切着,一邊笑說:‘你們福氣!我打量借不來米呢——你們不知我這妹子,不會說話,人緣兒好着呢!’”
衆人這才明白,前後進來的不是一個人。坎兒笑道:“哈!這是一對雙生姊妹!”戴鐸從沒見過胤禛有興致給下人講這麼多話,這些話傳出去叫別的阿哥知道,沒半點好處,因見肉煮熟了,一邊用筷子撈出來,先切一塊捧給胤禛正要岔開話題,坎兒淋淋漓漓啃着肉,又撕着喂蘆蘆,眯着眼笑道:“四爺,您不用講了,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