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大盟、小胖,在這艱難時刻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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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霧嶺,算得上是此地一個異景。無論山下及方圓百里如何幹旱,那山嶺總是灰濛濛的,似乎總被烏雲包裹,隨時都有可能下雨。
看到這樣奇妙的自然景觀,張放總算明白了爲何當地人會將此山與掌管雲雨神靈聯繫起來。不過,對比周邊被砍得稀稀拉拉的山頭,再看看黑霧嶺林木蔥鬱的情形,張放更願意相信,這山嶺的雲霧,源於當地村民對神靈的敬畏,不敢妄動一草一木,百十年下來,所形成的良好環境所致。
張放一行天不亮就在諸臾夫婦的引領下,跋涉數十里,來到觀祭地。令張放大感意外的是,這場祭祀規模還不小,非但附近十數個聚落都來了,甚至還有從三水、方渠、鬱郅,甚至馬嶺來的善男信女,總數近千人。不過,穿綢着緞的沒幾人,顯然絕大多數是庶民。除此之外,還有數十個有點像丁役的壯丁,手持叉棒,在幾個佩刀的遊徼(漢朝鄉一級三老之一,掌徼循禁賊盜)及佐吏指揮下,據守在路口及高處,監督巡察。畢竟這種非官方的千人大型集會,歷來爲統治者所忌,採取一些防衛措施,又不至於太刺激民衆,使用附近鄉村的壯丁,倒是一個不錯的法子。
山谷前林木蔭鬱,觀祭人羣雖多,但幾乎每個人都能找到躲蔭納涼之處。別處陽光暴烈,蒸烤得整個大地如同桑拿房,但在這山嶺下谷口前,卻有陰風陣陣,通體舒泰。張放暗自揣度,這些人與其說是來觀祭的,倒不如說是來納涼的吧。
現場最令人矚目的,就是黑霧嶺谷口前,一座高近兩丈、方圓十丈的土臺子。這土臺子下寬上窄,呈金字塔形,兩側有土階可上,臺上被石碾滾壓平整結實,而臺下周圍雜草叢生,顯然不是最近才堆起來的,至少有幾十年光景。
此時臺上立着八名精赤上身,披着一條赭色麻條的巫漢。烈日之下,黝黑的皮膚汗珠滾滾,但那八條巫漢卻一動不動,手持各種古怪祭器,滿面虔誠。臺下還有兩個巫漢,牽着兩條呲牙吐舌的大黃狗,守住兩側登臺口。
按漢代規定,平民只能着本色麻衣,不得穿有色衣裳或飾物。不過,在這種祭祀的特殊情況下,還是可以破例一二的。
在土臺正下方,兩個牽狗巫漢中間,有一個半人高的黑漆木箱,蓋子翻開,不時可見前來觀禮的平民排隊上前,往匣子裡扔錢,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就連陪同張放一行前來觀禮的諸臾夫婦,也往匣子裡扔了十幾枚五銖錢。最令張放等人吃驚的是,有好幾個平民裝束的男女,竟然往黑匣裡扔了黃金、白金(銀)及玉飾等貴重錢物。
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大漢的平民那麼有錢了?
待諸臾一解釋,張放方纔明白,自己又被大漢朝的制度給涮了——漢朝最早確立了重農抑商制度,甚至給商人設“市籍”,打入另冊。儘管這個制度在漢朝中後期有所鬆動,商人中亦不乏入粟拜爵,入朝參政者,但對大多數商人而言,地位仍然低下。商人不能乘馬車,只能坐牛車,亦不能騎馬,不能穿綾羅綢緞,不得戴冠,只能戴幘……無論你多有錢,走在大街上,穿着裝束一如平民。
那幾位隨禮的“平民”,其實是來自馬嶺的商人,無怪乎出手如此闊綽了。
張放目光在人羣中掃瞄,突然遠在三十步外一棵大樹後露出一角湖綠色裙襬,引起了張放的注意,在這滿場滿目粗布麻衣之中,竟有質地如此上佳的衣裙,其人必是貴族無疑。這窮山僻壤的巫祝活動,多是本地民衆與耳目靈便的商人蔘與,官宦貴人極少出現,一旦有這樣的人,自然極引人注目。
臨來之時,張放也正是爲了不惹人注意,才換下一襲錦袍,改穿與韓氏兄弟差不多的葛衣麻鞋,再戴上遮陽笠,方纔泯然於衆。
正當張放目光剛要移開之時,那湖綠色裙襬一收,又顯出一淡紫色衣角來。這紫衣人身體探出樹幹大半,正好能讓人看清其面貌。
張放目光上移,一觸紫衣人容貌,不由得霍然一震——這一震,立即令目不能視物,只專注於身邊人感受的阿離敏銳感覺到。
“小郎君,有何不對麼?”
“無事,見到一個熟人。”張放燦然一笑,低聲道,“我且去打個招呼,你們好好在此呆着別動。”
韓氏兄弟與青琰嘴裡應着,惑然的目光隨張放的行進路線看去,很快也注意到了那紫衣人,齊齊哦了一聲“原來是她!”
張放走近到那棵大樹下,長身一揖:“班君別來無恙。”
那紫衣人一嚇:“你是誰?”
張放摘下遮陽草笠,微微一笑。
紫衣人又驚又喜:“是你,張君!”
另一身着湖綠裙裾的少年更是喜出望外:“真的是張君呢!”
這主僕二人,正是易釵而弁的班沅君與她的小侍女。
張放沒想到自己兩次出遠門,都能碰上這對主婢,倒也真是有緣。不過,待他仔細詢問,方知在此碰到二女,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如前所說,班沅君之父班況乃是上河農都尉,主管北地郡農事。今歲北地郡中部大旱,最憂心如焚的,就是他這個“農墾師長”。短短一月之間,班況已在上河城與馬嶺之間來回奔波數趟,爲籌謀對策,應對天災,人都熬瘦了一圈。
班沅君看在眼裡,疼在心上,總想爲父親做點什麼,便決定發揮自己長項,易裝外出訪察,看看能否找到解決辦法。前日途經此地,偶聽有祭天祈雨儀式,無論是滿足少女的好奇心,還是爲父解憂,都值得來此一觀,這纔有了與張放的再次相遇。
班沅君妙目流轉,上下打量張放的裝束一眼,秀眉微皺:“張君仍做如前裝束,莫非不屑於沅君所贈?”
張放笑笑,從肩上取下包袱,打開,那件月白色的錦袍宛然在目,班沅君這才釋然。
小侍女嬌笑:“還是張君機敏,知道換下衣裳,不引人注目。我與小娘子一路走來,都被人看惱了……”
張放訝然道:“你們沒乘車嗎?對了,你們的御手與護衛呢?”
班沅君搖頭:“車到山下,山路難行,故此步行,昆奴看車。此地非三水,不可隨意帶護衛出行。”
張放點點頭,這進入黑霧嶺的山路,步行尚可,坐車的話,的確難行。以那輛車的奢華程度,不亞於後世之寶馬、保時捷之類豪車,的確要人看護。至於護衛,好象這時代有禮制,什麼身份配什麼隨從,什麼級別的官員,配套的車馬儀式及隨從數量也不同。上回班沅君在三水那等異族聚居之地,其兄長派幾個隨從短程護送尚可。此次走通衢大道,自然不能帶甲士護衛,否則便是逾制了。
三人正敘話間,忽聽人羣一陣騷動,有人大叫“上師!上師顯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