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寬敞的山谷,兩批人馬各據一邊,東面是張放一行,西面是不速之客。雖然張放這邊人數佔優,但寥寥數人的不速之客裹挾着獵獵漠風,驅騎逼近,其勢更盛。
來者共五人,一前四後,爲首一人,身形壯碩,鬍鬚灰白,端坐於馬上。一手執繮,另一隻手……呃,只從袖裡露出一截光禿禿的手腕——這個人,居然沒有了左手!
這個人,在長安呆過的人中,除了深宮裡的昭君,還有剛到長安不久的班稚不認識之外,任誰都識得。
長安豪俠、原京兆尹門下督賊曹、城西萬子夏。
萬章。
這個長安大豪竟然出現在萬里之外的西域,更襲擊張放這個代表大漢天子的漢使——這傢伙是不是瘋了?他還想不想在長安混下去了?
張放擡了擡手,示意大夥勿要躁動,抱臂懷劍上前兩步,下巴向萬章點了點:“萬子夏,從長安跟到這裡。嘖嘖,你這份忍耐工夫,跟駱駝可有得一拼啊。”
萬章翻身下馬,繮繩交給手下,緩步踱近,本能想拱手,但手腕一動,眼神黯淡了一下,苦笑着欠身道:“富平侯,想跟着你的隊伍,既不被發現,又不能跟丟,可真是不容易啊。”
萬章這一走近,張放注意到他的眉心部位,有一個醒目的紅點,遠看像硃砂痣,近看才發現不是,更像皮下出血形成的淤斑……
萬章在張放的注視下,下意識扶了扶額頭,有意無意擋着那紅點,強笑道:“富平侯不想知道萬某的來意麼?”
張放淡淡道:“你的來意不是很明顯了麼?怎麼?長安大豪當膩了,不想混了,想換個環境?”
“萬某家在長安城西,長居數十載,豈願離故土。”萬章搖頭長嘆,“若非君侯太過相逼,致人絕境,萬某怎會舍家拋業,甘冒奇險,追蹤萬里,與君侯如此相見?”
“我逼你?”張放目光落在萬章光禿禿的手腕。
萬章低頭一瞥,淡淡搖頭:“不是這個。萬某何人,當日君侯放我一碼,以手換命,萬章其實賺到了,豈敢再有怨言?更不會以此尋仇。”
張放來大漢時日不短,與這時代的特殊羣體“遊俠”也沒少接觸,知道這是一個視“義”、“諾”勝逾性命羣體。萬章之所以能成爲長安大豪,他的立身之本不僅僅是一身本領、家有巨財、廣泛的人脈等等。最重要的,是他義字當頭,言必踐,行必果。如果他不是爲自己的事而來,那一定是爲朋友的事。
張放腦速飛轉,漸漸抓住焦點,脫口而出:“石顯!”
萬章眼裡閃過一抹悲涼,聲音略啞:“是的,君房兄死了。”
韓駿等扈從莫名其妙,石顯被去官免爲庶人,這是他做惡多年的報應,也是朝廷的決斷。他死不死,跟公子有啥關係?這些遊俠若真想報復,也得找彈劾石顯一黨的匡衡或張譚啊,找公子……這對象也錯得太離譜了吧?
奇怪的是,張放居然半點不驚訝,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死了麼?這個結局也不算出乎意料吧。”
萬章眼神如錐,一字一頓:“在君侯找過君房兄之後,只過了三日,君房兄尚未出關東,就懸樑自盡了——某隻想知道,君侯對他說了什麼?”
張放不答反問:“你所做這一切,就爲了替石顯報仇?”
“我只想爲君房討還一個公道。”
“公道?”如果不是迎面風沙漸起,張放差點要張嘴大笑,“如果石顯也要討還公道,那他這十幾年陷害的無數冤魂要找誰討公道?”
萬章獨手落在腰間劍柄,七情不動:“我不管別人,只管我的朋友。朋友有難,破家以紓;朋友蒙冤,此命何惜!”
“可惜、可惜。”張放也慢慢鬆開手臂,右掌握上劍柄,“你想知道我對石顯說了什麼?”
萬章握劍的手掌先是一緊,再是一鬆,切齒厲喝:“說!”
“下地獄問他吧!”
電光石火之間,場面瞬息劇變。
張放拔劍刺出——衣袂振響,劍刃破風。
萬章左胸中劍,跪。
同一時刻,萬章身後四隨從俱動,其中一人身形如風,當先而至,縱身從萬章頭頂躍下,揮劍格開張放緊接刺來的第二劍,自下而上反撩一劍。張放橫劍格住,身體劇震,身不由己向後跌出,被及時趕到的初六等人扶住。
那人擊退張放,其勢未止,如風隨進,劍尖與張放胸膛之間,彷彿繫了一根無形絲線。張放退,劍尖進,始終保持三尺之距。
韓駿、宗巴、班稚同時搶出,一刀一斧一劍交叉格住劍鋒。那劍手握劍手腕一抖、一振、一掀,三人分三個方向跌出。
衆人倒抽一口涼氣,一人之力,強橫如斯,難怪敢以五人之力挑他們這邊十餘人。
這時一人勢如瘋虎,兇猛撲前,人劍合一,奮身一擊——火花迸射,人影乍合猝分,分兩個方向踉蹌。
是彪解!
劍手對劍手,彪解捨身一擊,終於遏制住這可怕的劍手致命連擊。
此時行動笨拙的阿羆纔剛剛趕到,雖有一身神力,卻因失去戰機而無用武之地。
鷹奴迅速取出一支旗火,一聲鳴響,射向天空,半空紅光綻開。這是在緊急召喚在外圍警戒巡哨的騎衛。
這時卻聽一陣大笑:“沒用的,難道你以爲我們只有五個人前來?你的騎衛,已有不少於同樣人數的劍手在侍候……哈哈哈!”
笑聲中,萬章按胸而起,看他的動作,竟無大礙。
張放穩住身形,慢慢推開初六,深吸一口氣,心下掠過一抹遺憾——太可惜了,原本那一劍要刺進萬章心口,一擊斬首的,但沒料想,風沙太大,他被迷了眼……
“初六,不要在這裡,快去尋找狙擊位置。”張放很清楚,初六是遠狙高手,近戰根本發揮不出他的實力。
初六用力點頭,捉弓掉頭而去。
張放提劍,再吸一口氣,似要開口說話,突然一聲招呼,猝然發難。
阿羆、韓駿、宗巴,分別攻取三個劍手。只有班稚的劍早已被擊飛,這會兩手空空,根本幫不上忙。
那個最厲害的劍手與彪解交手三擊,第四擊時,張放撲到,雙手合握劍柄,捨身猛刺——居然,刺入那劍手的腹部!
張放一愕,我還沒放大招呢,怎麼就……下一刻,他看到那劍手呲牙一笑,毫不理會入腹之劍,對彪解刺來的一劍更是用肉掌抓劍刃。然後,揮手,寒光一閃,抹向張放咽喉。
劍未至,喉生涼——劍鋒映着一雙冰冷如死靈的眼神。
眼神與鋒芒,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