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大盟、小胖、鐵錘s,三位拳拳心意,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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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倒流二十四個時辰,距血肉橫飛的烽燧二百里外,大漢經略西域的兩大支點之一,交河壁漢軍駐地一派詳和。
舉目所見,一條大河將壁壘分爲兩岸,左岸阡陌處處,平整如方格,長風吹來,金色黍浪滾滾如波,不時可見農人勞作的身影,到處充滿收穫的喜悅。而大河右岸,則是草葉茂密,牛羊成羣,牲口羣裡時隱時現牧人的騎影。
大河兩岸,桑田牧場,農耕文明的氣息與遊牧習性的粗獷交融,別有一番風情。若不是周圍不時輕快馳過的一隊隊巡邏騎兵,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處軍營。
在左岸阡陌之中,有一條寬達十餘丈的夯土大道,道路的盡頭,直通漢軍駐營地。此刻,這條大道上正有一隊身着淡褐色軍服的漢軍巡邏騎兵飛馳而來。而在這支騎兵隊中,有兩個身着雜色衣服,滿身塵土的騎士分外扎眼。
有農人直起腰,衝着騎隊大喊:“杜隊率,又抓到細作了麼?是胡奴探子還是馬賊?”
被農人稱爲“杜隊率”的,是一個年約三旬,四方臉盤,粗眉細眼,留着一圈絡腮鬍,體格健碩的騎士。騎士內着棕色戎衣,外罩玄色胸甲,無甲裙,無頭盔,只帶着一頂平上幘。揹負羽盒,左右各插着一根深褐色的長尾羽毛——這是漢軍吏士的一種標識,稱“負羽”。兩根褐羽,就是隊率,統領五十人。
杜隊率此刻眉心擰成一個疙瘩,顯然有什麼困擾,聞言衝農人喝道:“平季,少廢話,這是……這豈你應當知曉之事,小心司律找你麻煩。”
農人咧了咧嘴:“行了行了,我多嘴……我說老杜,若得了酒食犒賞,可別忘了叫上我們兄弟啊。”說罷與一衆農人大笑起來。
笑聲中,騎隊已走遠,直奔營地大門而去。
無緊急軍情,軍營嚴禁奔馬。一入大營,巡邏騎隊齊下馬。杜隊率一扔繮繩,頭也不回:“看好這兩人,我去稟報校尉。”
杜隊率來到校尉所前,躬身執禮,粗聲道:“甲屯丁隊隊率杜勳,有軍務稟報校尉。”
門前執勤的持戟衛士向他點點頭:“杜隊率稍候,校尉正在會客,且等着。”
“這……事情緊急。”杜勳上前幾步,從隨身革囊裡掏出一個方方正正,象印一樣的包裹,“請將此物呈交校尉,見與不見,但憑校尉定奪。”
眼見杜勳神情焦急,持戟衛士不敢怠慢,接過包裹,略做檢查,面露異色,道聲稍候,快步入內。
持戟衛士捧着包裹,繞過正堂,從側門進入內庭,一座結實的二層木樓出現眼前。木樓下有一隊持戟甲士守衛,樓上正傳出一陣豪笑:“素聞子公善飲,小弟這裡有車師王剛送來的上好葡萄酒十甕,正要請子公品鑑,不醉無歸。哈哈哈……”
另有一箇中正平和的聲音呵呵笑應:“想當初在長安時,也曾在胡肆沽過葡萄酒,的確是佳釀。後聽君況說,那胡肆的葡萄酒不純……哈哈哈。不純已如此,若是上品,又是何等勾人啊。”
“那子公算是來着了,車師可是西域葡萄佳釀的產地……來,小弟也不多說,子公且飲一杯便知分曉。來人,取車師王送的酒來……”
“稟校尉,甲屯丁隊隊率杜勳求見,稱有緊急軍務。”
木樓裡頓時爲之一靜,隨即傳出客人的聲音:“西域百事,軍務爲先,能之請先處理,不必理會湯。”
“如此便怠慢子公了,請先入內室稍候,待某詢問明白,若無大事,再與子公會飲。”
這時持戟衛士忙將包裹交給內衛,由其送入內。不一會,傳來一聲大喊:“人在哪?叫杜勳給我帶……不,請過來。”
半炷香之後,杜勳已領着兩個人進入正堂——不是庭院木樓,那是內院,招待親朋的,外客則須在正堂會見。
正堂上首,案几之後,蒲席之上,一人按膝而坐。此人臉形偏瘦,樣貌普通,但骨架粗大,雙目細而有神。他的臉上、脖子上,都有幾道明顯或不明顯的疤痕,這使得他整個人看上去多了一股很不普通的凌厲之氣。
此刻,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正擺放着一方銅印及漆木牌,此人目光從案上物件轉到堂下二人身上,緩緩開口:“哪位是烏丹支離右都尉?”
堂下一人擡頭應道:“正是曹某。”
“那麼這位便是……”
“富平侯府護衛鄧展。”
堂下二人正是張放派出的求救使者,曹雄與鄧展。此時正一臉期盼地望向那人。
此人點點頭:“某便是大漢西域戊已校尉、交河壁守,郭習。”
這正是張放苦苦期盼的救星。
曹、鄧二人不約而同向郭習稽首,鄧展更是急切道:“東北二百里外,我家少主被匈奴鞮汗部圍困,請郭校尉速發救兵,遲恐不及。”
“不忙,先潤喉,再把來龍去脈說一說。”郭習好整以暇端坐,示意侍從奉上酪漿。
鄧展手捧漿碗,儘管喉似焦碳,卻顧不得喝上一口,用最快的速度將事件始末一一道出,爭取時間。
郭習越聽眉毛揚得越高,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是冷笑:什麼千里救漢民,夤夜襲胡營,說得比唱還好聽。長安那班貴公子他又不是沒見過,雖然也不乏有膽識之輩,但爲一羣庶民能夠做到這樣,放眼天下,能有幾人?此事可信度極底,內中別有隱情。
當然,這烏丹支離右都尉的銅印不假,那塊富平侯府的腰牌也不假。
郭習心思三兩轉,就找到最合理的解釋,那就是在二百里外的確有人被匈奴人所困,但不是什麼富平少侯,而是那個堅昆小王。故此烏丹支離人才捨命相護。至於爲何會有富平侯府中人捲入,這也好解釋。富平侯三代以降皆取商利,由此富甲京師,四海之內,無論胡夷,皆有商貿往來。他鎮守天山北道數年間,就沒少見佩有富平侯府家徽的人員夾雜於胡商之中。
不用說,此事多半是雙方利益互惠。這個富平侯府衛借府上名頭,想請自己發兵解圍,以獲取堅昆及烏丹支離的感恩。呵呵呵,以爲隨便編個荒誕不經的藉口,就想要他召集成千上萬軍隊出擊,天下豈有如此便宜之事?
郭習不動聲色聽完,揚起的雙眉緩緩回落,點點頭:“原來如此,既有匈奴於左近生事,身爲戊已校尉,爲天子鎮守天山北道,自是不能坐視。請二位隨杜隊率至營外民居稍歇,待某向車師、蒲類、且彌發出召集令,一切備妥之後,自會着人告之二位……”
曹雄、鄧展大急,西域廣闊,召集諸城廓邦國人馬,這得等到什麼時候?等人馬來齊了,恐怕連屍都收不了啊。
鄧展單膝跪地,疊掌前拱:“懇請校尉先發屯兵,以懾匈奴。救人如救火,遲恐不及啊!”
郭習眼神一厲:“看你行的是軍禮,想必也是行伍出身,豈不知無令調兵該當何罪?汝欲陷郭某於危境耶?”
鄧展失驚,頓首不己:“小人不敢,實在是少主危在旦夕,耽擱不得啊!只要校尉肯發救兵,無論結果如何,鄧展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君侯必可保校尉無事……”
郭習面無表情:“你項上人頭,能值幾何?”
鄧展瞠目,的確,在堂堂千石高官眼裡,他區區一個侯府下人能擔什麼保?誰會把大好前程交到他的手上?
曹雄踏前一步,沉聲道:“那再加上曹某人頭如何?”
郭習淡淡道:“曹都尉乃他國之臣,郭某豈敢失禮。”言下之意很清楚,你是別國的官員,擔保沒意義。若事有不諧,難不成我還能砍下你人頭?那不成了外交事件了?
事情似乎陷入僵局,而主因就在於此事匪夷所思,人家壓根不信。
鄧展一急,伸手入懷,想取金餅饋贈,看能不能打開局面,不想卻碰觸一物,心意一動,取出奉上:“鄧展知此事太過離奇,校尉心存疑慮。此物乃少主隨身飾物,其上鏤刻家徽,可爲明證。”
扈從接過奉上,郭習拿在手裡摩挲,反覆觀察,除了的確有富平侯家徽,別無印記。不禁失笑,這能代表什麼?這樣的玉玦,自家少說有十件八件,件件有過之而無不及。話說身在西域,還會缺美玉麼?
郭習看玉玦時,鄧展已經從對方臉上看出不妙,當即由單膝改爲雙膝下跪,聲淚俱下:“匈奴人如虎狼,少主命懸一線。祈請校尉無論如何都要救上一救,侯府上下俱感大恩啊!”
郭習面色木然,說的是安慰的話卻沒有多少安慰的意思:“某自會派人前往東庚烽燧查看一二。你放心,若世子當真在烽燧,以他的身份,量匈奴人也不敢爲難。”
鄧展已是欲哭無淚了,匈奴人是不敢爲難,但少主卻向匈奴叫板了啊!等你查看清楚,一來一回,這人還有救麼?
“校尉!”鄧展頭叩在地上,咚咚有聲。
“校尉!”曹雄也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同樣叩拜。
郭習頭也不擡,揮揮手:“杜勳,帶二位下去歇息。人是你帶來的,一事不煩二主,探查之事,就交給你了。”
“喏。”
鄧展叩拜頓止,伸手入懷——他還剩一個雷炮。
入見校尉,身上兵刃包括切肉刀都被搜去,但這真正的利器,卻無人能識,故而未收繳。鄧展已做好準備,要用雷炮令郭習及護衛失驚,然後趁機奪刃制之,逼其發兵。至於後果,他顧不上了。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少主絕不能有事。
就在鄧展取出雷炮的一瞬,一個平和的聲音從堂外傳來:“且慢,這枚玉玦可否容我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