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醮濃墨,抄下“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沈。無人信高潔,誰爲表餘心。”阿萬正沉浸於悲情之中,門被推開了,阿紅與鐵姑娘進來;兩人也沒作聲,輕聲走到萬哥的身後。阿萬扭過頭,“是你們。”將筆放下,鐵姑娘站在牀邊,“這首詩是”阿萬接口道“駱賓王‘在獄詠蟬•並序”。鐵姑娘賴着性子讀了遍“不太讀得懂。”萬哥指着古書“這兒有書。”鐵姑娘拿起看了幾行“都是古體字,還是豎版。”阿紅笑了,“那兒不是有電腦嗎,上網查一查,不就行了。”
鐵姑娘“卟”的一聲笑了,“真是的,玩什麼高深。”阿紅也樂了,“萬哥是真高深,不是玩高深。”兩人就着網頁看起註解:“這首詩寄託了作者蒙受冤枉時有悲憤感情,控訴了…對他殘酷迫害…詩之開篇以比興手法起,由秋蟬悽鳴相發出作者因索然無辜遭囚於獄中的深沈愁思。三四句表達自己由玄鬢憂傷而白頭所產生的難以忍受的憤怨心情,五六句寫蟬的困難處境,極爲形象地比喻自己被關在獄中,遭受打擊迫害的艱難。結尾二句‘無人’由蟬轉入自身,直接抒發情懷,借蟬之高潔,表達作者含冤受屈、自持高潔,但不爲人相信和理解的悲憤心情,揭露了…”
鐵姑娘讀着網頁,不禁抽咽起來。阿紅慌了,“怎麼了,鐵姑娘。”鐵姑娘從兜中掏出紙巾,將淚珠吸乾。“這首詩真是怪了,弄得你們倆都神經兮兮的。”鐵姑娘舒了口氣,“沒有,碰巧被感動了。”阿紅看着鐵姑娘的模樣,“看樣子,你比萬哥,還高深。”阿紅在顯示屏上看着存入的圖片,一張不甚清析,卻讓人感到熟悉的圖片映入眼簾,阿紅悄悄瞄了瞄鐵姑娘,想起萬哥給自己介紹的情況,有些理解了萬哥的感嘆與鐵姑娘的淚花…還有自己,殺父之仇,何時能報…這世界痛苦的人,痛苦的事,太多…太多…
阿萬見兩人,都沉默不語。提了提茶壺,水不多了。便提着壺來到廚房,點着煤氣,一會兒,水開了;阿萬把開水提到方桌邊放在地上,水氣還從壺嘴中往處冒。阿萬從牆角掏出木杯,茶盒,提高水壺,將滾水注進木杯,“嗞嗞”的聲音響過,清新的木香在房裡浮動。
“別站着了,坐過來喝茶。”仨人各自端起杯子,呷着茶,氣氛很是沉悶。鐵姑娘將水壺提到自己這邊,將仨人的木杯續滿水。“我只不過是,不甘心,讓家人不明不白的受罪。”鐵姑娘對着萬哥說。阿萬放下杯子,“我也一樣…我明白鐵主任的意思。”阿紅望着阿萬“什麼意思。”阿萬想了會,對鐵姑娘說:“我估摸着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我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做到,不管是我,還是阿紅…在生活上有任何困難,我們都會幫你和你的家人。第二條,則取決於多種因素,有些可以把握,有些不可預知。”
阿紅放下了杯子,鐵姑娘也坐直了身體。“首先,鐵主任要堅持申訴…如能讓檢察院提起抗訴,則有希望…其次,就是要有新的證據…而新的證據的收集…不是那麼容易的…”鐵姑娘順着萬哥的話說“你是有些辦法的,是嗎。”阿萬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須天時地利人和諸般同力,方可成功。”阿紅望着萬哥沉思的神態,平靜地問“如何解釋?”阿萬仰起頭,從天窗感受天空的陽光。“所謂天時,就是高層人事變化,對地方官員時運的影響。”停了停又接着說“所謂地利,就是突發事件,稍有差錯,便遭問責。”鐵姑娘輕輕的嘆了嘆“這兩條,偶然性都太大,都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沒有更積極些的方法。”阿萬接着說“那就是人和了,不過風險太大。”
阿紅聽了,馬上說“風險太大,就不要去想了。”鐵姑娘打斷了阿紅的話,“我不怕風險,你先告訴我。”阿萬坐了下來,眼睛盯着鐵姑娘。“鐵主任曾對我說過,有些事,明知不可爲而強爲之,或許有大的收穫。只是這種風險是無法評估的,說不定會很慘烈,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鐵姑娘端起木杯潤了潤嗓,“只要能幫家人搬掉心理上的石頭,我願意承受一切。”阿萬長長地嘆了口氣“何苦呢?”鐵姑娘替萬哥續滿茶,“萬哥,你一定要幫我。”阿萬端着杯子,站在桌旁,聽鐵姑娘說完,輕輕的‘唉’了聲,“容我想一想。”
眼看天色已晚,鐵姑娘離開“指揮所”,到棚戶區的值班室值班去了。“你怎麼出這樣激進的方法給鐵姑娘,我爸爸的案子,你總在勸我們要耐心,真不明白,你是何種想法。”阿紅有點責怪阿萬了。“這是兩種完全沒有可比性的兩個案子,人們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阿紅真有些生氣了,嗓門也高了些。“有什麼不同,不過是你在找理由。”
阿萬在房中走了幾步,坐在方桌旁,盯着阿紅。“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所謂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惡性刑事案件,只能由公安部門偵破,普通公民一般插不上手,而一些是非難辨的案件,只要找到新的有力證據的支撐,就有可能被糾正,就能讓家庭的所有成員重現歡顏。‘長已矣’是短痛,短痛隨着時過景遷,會逐步淡化…當然也有例外;而‘且偷生’是長痛,它會不斷的將傷口撕裂,讓人永不安神,如果再加上‘無人信高潔’,則更是痛不欲生了…這種感覺,非親身經歷,不知其殘酷…”
鐵姑娘坐在值班室,仰望着天空燦爛的星辰,望着周圍閃閃的燈光;山裡冷冷的晚風吹凍了臉盤,也吹僵了鐵姑娘的印象。儘管已是疲憊不堪,鐵姑娘卻不敢閤眼。一閤眼便會出現父親那消瘦的面容,那高高的鐵窗。圍牆上那些嚴肅的標語,嚴厲的警示以及崗樓上的哨兵,都告訴人們,這裡絕對是“閒人免入”之地,而到了這裡,一般人的人生也已偏差的太遠,與真正的目標也已離開太遠了。
爸爸的身影,媽媽的笑容,曾是這個家庭最美妙的一幕。可,這一切,隨着三年前的一風雨交加、雷電轟鳴的夜晚的到來而改變了。那一晚,爸爸很晚纔回,手機也聯繫不上。第二天,有人來通知媽媽到市紀委去一趟。媽媽回來後,所有的事情就都不同了。首先,家裡從大複式樓裡搬到了小套間。好在鐵姑娘在外省讀大學,而弟弟也在市內的一所重點中學讀寄宿,平時很少回家,感覺並不強烈。可爾後的遭遇,卻讓鐵姑娘匪夷所思。自己的家裡會常常莫明其妙的斷電,停水,玻璃也會不明不白的被砸。最讓人感到不安的是,原先忙碌得沒時間回家的爸爸,居然有了大把地時間在家了。可每隔一段時間,爸爸又總失蹤一些日子。每當此時,媽媽便拿着各種材料,上、下奔波。原先的笑容再也見不到了,原先的優雅也蕩然無存了。鐵姑娘直到此時,才感受到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一個落雪的中午,鐵姑娘陪着媽媽從法院出來,迎着人們刺眼的目光,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家。一到家,媽媽便躺在牀上矇頭而泣,半夜裡還發起了高燒。鐵姑娘叫了120把媽媽送到醫院。十來天過後,醫院送來出院的結帳單時,媽媽平靜的將手上的一枚戒指取下,要鐵姑娘拿去銀行兌現。回家後,媽媽便開始收拾東西。“保住這套房子,留給弟弟。我們搬回西街的老房子去。”母女倆含淚連夜離開了單位。
可是,事情並沒有就此而消停。在鐵姑娘回學校上課不久,大約是星期二,學校的一位負責人,在圖書館,找到了正在看書的鐵姑娘,並派人把她送上了過路的火車。
當鐵姑娘連走帶爬的趕到虛竹師太的住庵,見到了折了左腿,渾身是血的媽媽時,連哭的力氣都沒了。待媽媽脫離生命危險後,爲了照顧媽媽。鐵姑娘只好回學校辦了休學手續。在庵裡不分晝夜的照顧了媽媽近兩個月,當媽媽能下地走動後,從媽媽和虛竹師太斷續的敘說中,鐵姑娘大體上了解了一些事情。
那幾天,天氣乍暖還寒,吃過中飯,媽媽出來,到一家藥店買了幾盒感冒藥,出藥店沒多遠,便有幾個人追了上來,圍着媽媽一通猛打,有個人還背了根鐵棍,當有人報警,那幾人又說認錯人了,迅速散了。媽媽勉強走了幾步,便坐在路邊的一塊石板上,有好心人準備打120,媽媽出於經濟上的考慮,都謝絕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時,虛竹師太正好路過,在幫媽媽做了簡單的固定後,在一些好心人的幫助下,虛竹師太把媽媽帶到了庵裡就醫,到了庵裡,媽媽便暈過去了,虛竹師太從媽媽隨身的一個記事本上,找到了鐵姑娘的學校,卻沒有找到鐵姑娘的電話。而庵裡當時只有師太一人,只好求助於**幫助。
媽媽的腿雖然能動了,可身體依然很差。儘管媽媽一再催促鐵姑娘回校上學,可鐵姑娘放心不下媽媽,便請虛竹師太一起說服媽媽。爲了緩解家裡的經濟壓力,鐵姑娘便開始找工作,媽媽知道後,再次逼着鐵姑娘回學校。“你在家裡留的時間越長,情況就越糟。我不希望,我的女兒也受到傷害。”鐵姑娘只好向媽媽說明真相。媽媽同意鐵姑娘找份事,卻不同意在市內找事。正好酒店招聘,這兒不是市內,離家也不太遠。鐵姑娘便來應聘…沒想到,卻碰到了萬哥,也許真是天意,爸爸要自己尋找的人兒,居然就在自己面前。
只是,爸爸爲何要急於找到萬哥…爸爸憑什麼相信他,難道,僅限是他們曾經一起共事,還是他也有相似的體驗…這樣想,似乎並不靠譜。然而…不管怎樣,這也許是自己唯一能夠把握的機會。就算是死馬當成活馬醫,自己也必須試試;就算只是一根稻草,自己也要抓緊抓實。況且,從這一段的所見所聞來看,萬哥,真不是池中之物,能把一個半死不活的酒店,打造成行業的領航運者,必有過人之處。而且,從目前的情勢來看,自己除了相信萬哥外,還有別的方法嗎。
天亮了,太陽染紅了四周的山崗。望着火紅的太陽,鐵姑娘覺得,被壓抑了許久的精神,總算迎來了舒展的時刻,被抑制了的才情,也找到了再次民揮的平臺。也許,不久的將來,自己也可以向紅姐一樣,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