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外面的守衛也早就退了下去,屋內燭火朦朧搖曳,窗紙上淺淺的花紋也忽明忽暗起來。
明月笙低垂着頭,眼角瞥向已經服過藥卻依舊沒有醒來的凰靜貞,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眸光閃爍着幾分複雜。
身後有暗影無聲落下,“王爺。”
明月笙沒擡頭,只是淡淡道:“傳出去了?”
“是。”黑衣人應了聲,而後有些猶豫道:“王爺…”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他用的是‘我’,不是‘本王’。
黑衣人悠然住了口。
明月笙擡頭看了他一眼,眼底隱隱似乎有幾分自嘲,而後又化爲淡淡沉默輕嘆。
“下去吧。”
黑衣人沒再說什麼,默默消失。
明月笙又低着頭,好半晌才淡淡道:“既然已經醒了,何必再裝?”
他沒擡頭,但此時屋子裡除了他和凰靜貞,便沒有其他人。
凰靜貞睜開眼睛看着他,臉上絲毫沒有被拆穿的心虛和窘態,反而有着幾分笑意。
“我還以爲你已經神遊太空了呢。”她聲音虛弱卻不脆弱,“看來你還是挺關心我的嘛。”
明月笙擡頭看着她,靜如深潭的眸子沒有絲毫漣漪。
凰靜貞眨眨眼,又笑了。
“你怎麼不說話?”
明月笙移開目光,淡淡道:“你差點就死了。”
“可我還沒死,不是嗎?”
她語氣輕鬆,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驚心和緊張。
明月笙又看了她一眼,覺得她和他熟知的那些女子都不同。嗯,仔細想來其實除了身邊固定伺候的丫鬟,以及偶爾見過的那些個皇妹,他很少接近女子。只是印象當中,那些大家閨秀好像都是端莊淑女溫柔典雅的。金凰國是女尊男卑,民風也比較開放。原本以爲凰靜貞是個嫺靜的性子,沒想到比起凰靜芙也不差。
“你倒是灑脫。”
凰靜貞輕笑一聲,想要坐起來,卻牽動了肩胛骨的傷,疼得皺了皺眉頭。
明月笙端着茶杯飲茶,淡淡道:“不想以後胳膊廢掉的話就別動。”
凰靜貞揚眉,“是你幫我接骨的?”
明月笙嗯了聲,沒過多解釋。
凰靜貞也不再多費功夫,安分的躺在牀上。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走?”
明月笙眼睫垂下,看着杯中淡淡清茶,眼神平靜如水。
“你記得打傷你的是什麼人嗎?”
凰靜貞笑意不達眼底,“是誰,你不已經猜到了嗎?在東越的地盤對我動手的,除了雲墨還能有誰?”
“他在東越。”
“那又如何?”凰靜貞笑得散漫而冷淡,“他不是最擅長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麼?”
明月笙不說話了,眼底光色慢慢黑沉,似乎翻涌着什麼。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轉動輪椅,凰靜貞卻突然道:“明月笙。”
他一頓,沒回頭。
“還有何事?”
凰靜芙看着他的背影,勾了勾脣。
“明月笙,你信不信,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在我面前永遠說不出‘本王’兩個字。”
她的聲音很清淡,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堅決和自信。
明月笙奇異的沒有立即嗤笑或者反對,只是淡淡側眸,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說道:“身份是父母給的,你我都一樣,只是幸運了點,出生在皇族而已。沒什麼值得炫耀或者顯擺的。我這個王爺,和你的公主一樣,都只是個稱呼罷了。或許哪一天我們都一無所有了,那兩個字不過只是笑話罷了。”
這話說得隨意,言語之中卻透着冷嘲和蒼涼之意。
凰靜貞挑了挑眉,又笑了,頗有深意的說道:“你錯了,夫妻本爲一體,就算以後這天下歸爲一家,就算以後黃圖霸業皆成空,你還是我丈夫,我還是你妻子。你就算是想逃,也逃不掉。”
逃?
他眯了眯眼,看向窗外,月色早已被雲層遮掩,不見絲毫光亮。而屋內燭火悠然,檀香爐裡悠悠飄着香菸,竟令人心中莫名舒爽平靜。
“或許…”他垂着眼,突然似喃喃自語着說道:“你可以試一試。”
試一試,將他救出這個牢籠。
心的牢籠。
又或者,他寂寞太久了,想拉個人陪他一起永墜黑暗。
凰精貞…
==
同一片夜晚,不同的府邸。
鳳君華看完剛收到的消息,眉頭蹙了蹙,指尖內力將之摧毀,回頭便看見雲墨走了進來。
“你都出手了,凰靜貞居然還活着?”
雲墨面不改色。
“因爲那是她命不該絕。”
鳳君華笑了笑,“你倒是會給自己找藉口。”頓了頓,道:“你的人只怕逃不出來了。”
“無妨。”
雲墨顯得漫不經心,“我花那麼多時間訓練那麼一個人,無非是等某一天完成某些任務而已,現在他們對他已經太過了解,沒必要再繼續留着。”
鳳君華沒說話,想着明月殤大抵也要下山了,到時候雲墨的人必定逃不了,他大抵也是猜到了這個結果了吧。
“她命大,如今又有明月笙護着,大抵想殺她也不容易了。”
“嗯。”
雲墨拉着她坐下來,凝眸看着她的靜謐如水的容顏,眼神裡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
鳳君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看着我做什麼?我臉上有髒東西?”
雲墨笑笑,低頭去吻她。她眨眨眼,沒躲。
兩脣相接,點燃久曠的激情火花。被他放倒牀上的時候,她還有些模模糊糊,只聽他在她耳邊輕聲呢喃道:“你還欠我一個生日禮物,就用你來代替吧,夫人,可好?”
她能說什麼?其實她很想說,這件生日禮物早就送過來,還可以重複嗎?
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他的低笑聲伴隨着呼吸噴灑在她耳邊,曖昧道:“夫人送的禮物,自然可以無限使用。”
鳳君華翻了個白眼,真是什麼時候都不忘在口頭上吃虧。說白了,他就是想將她無限壓倒,爲所欲爲。
“專心點。”
他在她耳垂輕咬了一下,抵進她,灼熱的吻吞滅了她的呻吟聲。
窗幔層層落下,隱約白玉的香肩裸露在外,絕美的容顏染上了煙霞色,全都淹沒在他的脣舌中。
彼此肌膚相貼,她忍不住雙手盼着他的肩,低低喚着他的名字。
“雲墨。”
“我在。”
他閉着眼睛,吻一點點從她眉眼向下滑。
“青鸞…”
手掌下的肌膚灼燙似火,他忍不住微微喘息,雙手緊緊的抱着她,讓她更貼近自己。
她仰頭輕輕低吟,眼神朦朧如秋水,嘴角卻挽出淡淡笑花。
今夜他並沒有索要過多,很快就放過了她,她累極睡了過去。
他低頭注視着她暈紅的雙頰,目光溫柔。
==
雪山。
啪——
白色棋子落下,天機子擡頭看向對面的顏諾。
“他都走了,你怎麼不走?”
顏諾目光落在棋盤上,似乎正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聞言嘴角勾了勾。
“人間太亂,還是雪山清淨,難怪師伯喜歡這個地方,要是換了我也寧願在這裡隱居避世,總比攙和那些紅塵紛爭好。”
天機子看着他,平靜的目光似囊括了世間萬物,而後輕輕一嘆。
“你的心在紅塵,再是清靜之地,也靜不了你的心。”
顏諾眸光一閃,不接話。專心下棋,棋子在指尖,卻發現已經無路可走。他怔了怔,隨即扔了棋子,灑然而笑。
“師伯技高一籌,侄兒認輸。”
天機子又是長長一嘆,搖頭道:“都是癡兒。”
顏諾抿脣。
“下山去吧。”天機子道:“這裡不適合你。”
顏諾嘴角扯出一抹自嘲,“師伯也要趕我走麼?”
“你的心不在這裡。”天機子表情平靜,眸含深邃,似已瞭然所有。
他的心?
他的心早就落在她身上,無法收回來了。
“顏家不能沒有你。”天機子半闔了眸子,道:“逃避永遠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我知道。”
顏諾吐出一口氣,面色平靜,眸子緩緩落在天機子身上,忽然輕笑了一聲。
“師伯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麼?”
能窺視天機算命運輪迴的人,定然是已經知道那件事了吧。
天機子半晌不說話,眼神有些複雜,似乎猶豫了一會兒,而後手指一點,落在他眉間,淡白的光暈籠罩,無數畫面閃過。他猛然睜開眼睛,眼神似震驚又似瞭然又含着無盡的嘆息和悲鳴的看着顏諾。
“孩子,你…”
看他表情,顏諾便知他已經看見了,心裡一直以來的壓抑頓時消失。事到如今,他倒是鬆了口氣。
“嗯。”
天機子眼神更加複雜,“你這是何苦…君兒她是…”
“我知道。”顏諾面色十分平靜,“我知道無論我是來自哪個世界的靈魂,和她的血緣關係卻無法改變。而且我也知道,就算沒有這層關係,她也不會和我在一起,但那並不代表什麼。”他深吸一口氣,看着遠處妖嬈桃花,想着她灼灼如桃花的容顏,眼神裡露出溫柔又夾淡淡疼痛的神色。
“師伯是性情中人,應當明白,很多事情是不由自主的。我原不是相信天命之人,但遇見她以後,我信。上天安排她穿越,安排我遇見她,我覺得我應該珍惜。這種感覺,不是其他外在條件或者理由可以驅散的。我想,就算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之間那些跨越不了的鴻溝,我還是會喜歡她。哪怕明知道是萬丈深淵,我也甘願爲她去跳。”
天機子不說話。
這世間情字無人能解說。跨越時空跨越生死跨越道德,誰又能分清對錯呢?
恍惚間,他聽見對面那少年說。
“師伯,不要告訴她,好麼?我只想盡可能的對她多做一些,直到我再也無能爲力爲止…所以,不要告訴她,我不想她心中有揹負或者壓力。我只要知道她現在很好,過得很幸福,就夠了。”
有一種愛叫做擁有,有一種愛叫做守護,有一種愛…叫做成全。
他無法擁有她,也無法守護她,只有默默成全她。
這輩子,就這樣吧。
如果真的有輪迴,真的有來世。
那麼,下輩子不要再遇見她了吧。他將永生永世的愛全都在這一世賦予她,他將永生永世的付出也都在這一世給予她,他將永生永世的所有,全都在這一世短暫的生命中交付於她。
這樣,生生世世他就沒有遺憾了。
至少,他曾那樣那樣的愛過。
愛有多深多重?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想要用永世的生命來愛她。
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他希望不要插足她的人生,希望不要去打擾她的生活,希望她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安安靜靜幸福快樂的活着。
老天爺聽見他的呼喚,定能滿足他的期待吧?他可以不要愛情,不要幸福,什麼都不要,只願她在這世道安好。
沒了她的轉世,他便已沒能力去愛了。
所以,他願意將自己全部的真心,跨過時光輪迴,全都給她一個人。
就像他從前對她說過的那樣。
愛上你這樣的女人太累太辛苦,但其他人我又看不上,所以,就這樣吧。讓我記着這樣的痛,這樣的遺憾和滿足,去一個沒有你的世界。
從此,我不再愛。
……
顏諾終究還是走了,踏着茫茫白雪,消失在桃林盡頭。
天機子站在山巔上,看着他逐漸被風雪掩埋的背影,寂寥而堅定,彷彿他一去,便永遠也回不了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千影,你在那個世界,是否可以聽得見我的呼喚?
他緩緩回頭,目光落在門口大片的勿忘我上。那接連的花瓣像海洋像燃燒的烈火,緩緩倒映出明媚少女的模樣。她娉婷而來,對他笑得愉悅而溫柔。
“桃花雖美,但顏色太過清淡,抵不住這雪山風雪嚴寒。師父,我想在這裡種上勿忘我。好不好?”
“爲什麼是勿忘我呢?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爲有暗香來。我以爲你更喜歡梅花。”
她笑得更加明媚嬌俏,“梅須遜雪一份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梅花固然堅毅高潔,但太過頑固不懂圓滑,且孤芳自賞。我喜歡勿忘我。”她仰頭眯着眼睛,似乎感受着雪的清冷風的溫度,輕輕而低柔道:“勿忘我花語:永恆的愛,濃情厚誼,永不變的心,永遠的回憶。”
他微微一震,她卻已經回過頭來,溫婉如水的眸光剎那似乎有灼灼火花燃起。
“請想念我,忠貞的希望一切都還沒有晚,我會再次歸來給你幸福。”
他被她眼底的期待情誼灼傷,竟有些狼狽的移開了目光,力求聲音保持平靜。
“你喜歡,就種吧。”
她立即過來挽着他的手,笑得眉眼彎彎。
“謝謝師父。”
……
遙遠的記憶慢慢隨風而逝。勿忘我還在風中搖曳,舊時言猶在耳,佳人卻早已離去。
我會再次歸來給你幸福…
千影,我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你怎麼還不回來?
當初我無法給予你永恆,如今你給了我永遠的回憶,這是不是就叫做報應?
當初我沒有珍惜你,所以你才一去不回頭?
你看這世間多少癡兒怨女,多少求而不得。
你種下勿忘我,是不是想要告訴我,一切還沒有晚,只要我回頭…
如今我已驀然了悟回首,你卻已經不在原地,只剩下這開得正盛的勿忘我。
徒留虛妄。
……
顏諾回到了玉佛山,顏如玉已經出關。看見他回來,沒有絲毫意外。
“在雪山吹了一個月的寒風,腦子可清醒了?”
顏諾淡淡看她一眼,目光微閃,笑道:“小姑姑腳步虛浮,身子輕盈,眉間隱有浩然正氣,看來這一個月的功夫,小姑姑的功力大有長進啊。”
顏如玉也不在意他的諷刺,淡淡道:“上次你把大長老打傷,族中可有不少人來詢問緣由,父親又已經被雲墨扣押,你不在,我可主持不了大局,只好躲着閉關練功。如今你回來了,自己去收拾殘局吧。還有,父親被東越給抓了去,這可是顏家百年來未曾有過的恥辱。你這個做家主的,還是儘早想一個好辦法,將父親就出來吧。”
顏諾斜睨她一眼,漠然道:“小姑姑以爲,就算現在我將祖父救出來,顏家的恥辱就不存在了嗎?”
顏如玉頓了頓,冷笑一聲。
“這麼說你是不想救父親了?別忘了,他可是你的祖父。若你罔顧人倫孝道置父親安危性命於不顧,你這個家主之位也坐不安穩。”她眼神冷冷而生寒,帶幾分譏誚和嘲諷。
“是,我現在是沒能力和你爭。如今顏家嫡系血脈就只有你一人,顏家是你掌權不錯。但你也不要忘記了,顏家可還有無數旁族分支。按照祖先定下的規矩,他們是沒有資格繼承爭奪家主權柄。但他們子息龐大,若真對你有什麼不滿,合起來想要扳倒你,對你你這個新上任的家主,可是莫大的威脅。你若想自斷後路,我無話可說。但你得記住,你身上流着顏家的血液,你生是顏家的人,死是顏家的鬼。顏家的叛徒,那可是會受到比死更殘忍的酷刑。那種滋味你應該嘗過,那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顏諾面色依舊清淡無波,“小姑姑是在威脅我麼?”
顏如玉冷冷淡淡移開目光,“我只是提醒你,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你現在年輕,對於某些事情的處理方式難免有些輕狂自傲,可別剛愎自用爲所欲爲失了分寸就好。”
顏諾輕笑一聲,忽然湊近她。
“小姑姑,您這麼爲我着想,是怕我失了勢您一個人無法壓住那些人嗎?”
顏如玉神情依舊清冷如月。
“顏家不是你一個人的,從始祖那一帶開始,顏家就不止姓顏,它還姓明,它和南陵本爲一體。這一點,我希望你永遠記在心底。”
“小姑姑是在警告我麼?”顏諾不知何時又拿出那把常年不離身的玉骨折扇,慢慢的搖着,漫不經心道:“我一直以爲小姑姑一腔傲骨,是不願卑躬屈膝與人爲奴的。”
“顏家人用不爲奴。”顏如玉臉色冷了幾分,“顏家世代乃是南陵皇族的功臣,南陵的江山需要顏家扶持,那是顏家至高無上的榮耀和驕傲。你身爲顏家人,就不該忘記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和教誨,更不該爲一己私情枉顧家族大義,顛倒人倫。”
最後四個字,讓顏諾眼神震了震,不過很快他就恢復了冷靜,神色依舊雲淡風輕。忽然話音一轉,道:“小姑姑,我聽說您身邊那個丫鬟,哦,也就是東越那個小丫頭雲依已經被雲墨給抓回去囚禁起來了。”他收好摺扇,懶散道:“您這麼急急出關到底是找我商量如何救出祖父呢,還是雲依?”
顏如玉眼神一沉,聲音也更冷了幾分。
“顏諾。”
“先別生氣,聽我說完。”顏諾摺扇一點,示意她稍安勿躁,笑意從脣邊緩緩溢出。“您口口聲聲讓我不要忘記顏家的祖訓和規矩,可是您自己呢?是否早已對此置之不顧?我離開顏家自然是有要事,無論是公事也好私事也罷。顏家沒有掌權人,你這個身爲嫡系身份最高也是祖父最信任最寵愛的女兒,便應當在此時擔負起管理的責任以及鎮壓那些蠢蠢欲動的旁支族親的重任,而不是冷眼旁觀等着我回來收拾殘局。你知道我何時才能迴歸麼?或者你真的算準了我能活着回來?萬一我會不來呢?或者我十年八年才能回來呢?屆時你要如何?難不成你要閉關個十年八年?只怕那時候顏家不是被旁支族親吞併,而是早已被天下戰火燒得一乾二淨了吧。”
顏如玉臉色越來越沉。
顏諾眼神也一寸寸淡了下來,輕嘲而漠然的說道:“到那時,無論顏家有什麼榮耀和驕傲,全都成爲了歷史。哦不對,顏家向來不會在明面上爲朝廷做事。所以無論若干年後天下姓什麼,歷史上都不會有關於顏家一絲一毫的記載。頂多,會在武林史上留一個遺憾的句號而已。”
顏如玉眼睫顫了顫,眼底也皴裂了一絲縫隙,死死的咬着脣瓣,不說話。
顏諾又打開摺扇,神色更加漫不經心。
“這便是你所謂的身爲顏家人應該爲維護顏家的尊嚴所做的付出,僅僅只是沉默而已。是嗎?”
顏如玉面色咋然一變,似被人狠狠的掌摑了一耳光,臉色一會兒晴一會兒白,眼底閃過羞愧和慍怒以及暗暗的惱怒。
這小子出去一趟,變得更伶牙俐齒了。
顏諾已經站了起來。
“既然小姑姑沒這個能力可以掌事,那麼就繼續回去閉關吧。剩下的事,交給侄兒來做就好。就像小姑姑說的,如今祖父不在,我這個家主得擔負起顏家的興旺重任。您去年受傷太重,功力還未完全恢復,就好好的回去休息養傷練功吧。等什麼時候侄兒確實年少輕狂不懂事遭到衆位族親質疑的時候,您再出關帶領顏家子孫去救祖父吧。”
“顏諾——”
她猛然一揮袖,怒喝聲伴隨着茶杯碎裂的哐當聲響起,尖銳而森寒,恐怖而駭人。
顏諾卻充耳不聞,轉身便消失了蹤影。
顏如玉咬牙切齒,手指緊握成拳,氣得渾身發抖。
她向來高傲自持,鮮少這般失態的時候。如今卻被這個侄兒堵得啞口無言,真是氣煞她也。
“小姐。”
山芝顫巍巍的看着她,害怕她將怒氣發在自己身上。
顏如玉深吸一口氣,將心底那股怒氣壓下去,好半晌纔開口道:“崔宛容現在在哪裡?”
山芝小聲稟報道:“在西秦,不過還沒有找到表小姐。”
都是崔家的女兒,但在顏家的地位卻大相徑庭。一個稱呼,便立見高低。
“還沒找到?”
顏如玉皺着眉頭,眼底頗有些不耐煩。
“不是說她在西秦皇宮?”
山芝道:“我們的探子是查到表小姐應該是流落西秦皇宮,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表小姐的蹤影。暗衛也曾懷疑過表小姐是否被人改換了容顏,但小姐您也應該知道,這天底下最厲害的易容術便是玉晶宮的千變萬化。但千變萬化十分耗費精力,且保持的時間有限,斷然不可能每天都頂着同一張臉出現。而且他的易容術,無論多精湛,都會出現破綻。但西秦皇宮上至太妃皇后,下至宮女,並沒有查到可疑之人。”
“廢物。”
顏如玉怒喝一聲,山芝立即跪在地上。
“小姐息怒。”
顏如玉努力平復着心底的怒氣,冷冷道:“找不到人也就罷了,居然做出這麼愚蠢的行爲,簡直自掘墳墓。”
山芝臉色一變,小心翼翼道:“小姐,您此話何意?”
顏如玉冷笑,“西秦皇宮是什麼地方?那是沐輕寒的老巢,你們找不到人就該停止探查,早些撤回,居然大張旗鼓的將皇宮都翻了個遍,你們當真以爲沐輕寒一點都沒有察覺?但他偏偏裝聾作啞,這是爲什麼?因爲他想引出我們所有的人馬,好一網打盡啊笨蛋。”
山芝花容失色,連聲音都變了。
“小姐!”
顏如玉眼神森寒冷厲,“馬上撤,全都給我撤…”
她話還未說完,一個黑衣人已經出現在她面前,捂着胸口,道:“小姐,不好了。我們在西秦皇宮的探子…全都…”
顏如玉閉了閉眼,知道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查到什麼?”
她的人可不是無用的酒囊飯袋,要是全軍覆沒還查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那她就可以直接棄了顏家這個姓從玉佛山跳下去自殺算了。
“小姐英明。”暗衛明顯受了重傷,氣息不穩道:“兩個多月以前西秦皇后楚詩韻在外出求佛路上救回來一個受傷的女子,原本我們懷疑那個人就是表小姐。但是她的容貌和表小姐沒有絲毫相似之處,而且她失憶了。於是我們也懷疑過,但一直得不到證實。我們也曾想幹脆擄走她離開,很奇怪的是西秦皇似乎一點都不關心那女子的死活,甚至有意芳我們帶走。屬下想,事出反常必爲妖。若那女子真的是表小姐,她真的是被沐輕寒改了容貌消了記憶,那麼她留在西秦皇宮必然有所用途,沐輕寒不可能放任不顧,所以我們選擇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後來…後來我們發現楚詩韻對那女子似乎格外看重,從她言談之中,好像這女子和沐輕寒身上的蠱息息相關。我們潛藏在西秦皇宮兩個月,用了無數種方法,終於探測到一些蛛絲馬跡。”
他擡頭,一字一句道。
“她是,陽月陽時出生。”
他說完最後一句話,便再也支撐不住,吐了一口血,倒地不醒。
顏如玉眯了眯眼,山芝恰好在這時說道:“小姐,奴婢記得表小姐就是陽月陽時出生。”
一次兩次的巧合說得過去,那麼三次四次,就不是巧合,而是陰謀。
不對,既然楚詩韻可以解沐輕寒身上的蠱,那麼父親應該多少知道一些。也就是說,父親是故意放崔宛芳下山?
可是,爲什麼呢?
……
翌日,鳳君華一大早便醒了過來。
“醒了?怎麼不多睡會兒?”
雲墨坐在牀邊,體貼的給她穿衣服。
鳳君華懶懶的靠在他身上,“你這是已經下朝回來了?”
他輕笑,“今天沐休,你忘了?”
鳳君華怔了怔,看向外面的天色。
“現在什麼時辰了?”
“辰時。”
“這麼早?”
她雙手圈在他脖子上,任由他抱她起來。其實她昨晚睡得很好,現在也不困,不過就是喜歡賴在他身上而已。
“你打算怎麼處置雲依?”
他放她坐在梳妝檯前的凳子上,執起木梳給她梳頭,靜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不急。”
“嗯?”
“我們的對手不是雲依。”他道:“是洛水兮。”
鳳君華抿了抿脣,沉吟道:“她好像知道很多事情,但不能確定她到底知道多少。”現在只能初步判斷洛水兮有上輩子的記憶,可似乎很多事已經改變。也就是說,這一切並非由她掌控。她那麼恨她和雲墨,應該早就想方設法對付他們纔是。而她最開始出手的時間,卻是前年他們去南陵的時候。她通過孟月眉和顏如玉給雲墨下藥。
在這之前可以理解她要處心積慮對付玉無垠,但很多事情定然也是超乎她意料之外,讓她不敢輕易動手。
那麼,她究竟是重生到哪年?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別胡思亂想。”
雲墨給她梳好了頭,拉着她起來。道:“接下來咱們還得經歷一番苦戰。”
“顏家?”
她並不意外,“對了,你將顏真義囚禁起來,怎麼不乾脆廢了他的武功算了?”
他眨眨眼,“我自然有我的用意。”
她也不多問,又道:“顏家的人已經查到崔宛芳在西秦了。”
“她現在已經不是崔宛芳了。”雲墨點了點她的鼻尖,“楚詩韻給她取了新名字,叫做素顏。”
鳳君華不關心這個,嘆了口氣道:“嫂子倒是對她如親姐妹,但大哥好像一直很排斥她,這麼下去總不是個辦法…”
“這種事情,是無法勉強的。”他道:“總之這不妨礙我給他解除身上的蠱。”
鳳君華沉默,眼裡深幽一片。
“崔宛容呢?”她沉聲道:“顏如玉在找她。”
“這事兒你不用管,他自己會處理。”
鳳君華看他一眼,沉吟了會兒,道:“咱們把顏真義抓了起來,顏家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嗯。”
鳳君華皺着眉頭,“我想…去一趟玉佛山。”
雲墨低頭凝視着她的眼睛,笑道:“我跟你一起去。”
鳳君華瞪着他,“你也去?”
“怎麼,不可以?”他眯起眼睛,湊近她,嘆息一聲。“顏家可不是隻有暗衛那麼簡單,當初顏家祖先隨同南陵始祖皇帝打下江山退隱江湖後,手上掌握着一支軍隊,人數不多,但個個以一擋二十,而且手段狠辣毫不留情。最重要的是,這支軍隊並非由顏家家主號令,而是由顏家除家主以外的嫡系之人手令加上南陵皇族御令纔可號令出動。”
雲墨聲音冷靜,“當初有這麼個規定,就是防着日後萬一有不肖子孫背叛,或者家主狂傲自負不服管教置顏家祖訓於不顧,給予的制約。這一代的顏家家主是顏諾,而他的嫡系親人就只剩下顏如玉。”
這一點鳳君華也是知道的,所以當初她並沒有殺死顏如玉,顏家纔會這麼費盡心機的醫好顏如玉。這也是顏諾一直忌憚退讓顏如玉的最關鍵的原因。
“我知道你手上有私兵,可就此與顏家的軍隊同歸於盡,你不覺得太浪費了嗎?”他嘴角一勾,道:“顏家嫡系子孫雖然單薄,可旁支卻十分枝繁葉茂。任何世家大族都不可避免的因爲家業而產生內鬥。”
他點到爲止,鳳君華又豈會聽不懂?
“我覺得,顏諾想要顛覆顏家。所以…”
“你想幫他。”
他如何不瞭解她?
“不完全如此。”她抿了抿脣,眼神十分深沉。“我娘是顏家的子孫,我身上也有流着顏家的血。顏真義害死了我外祖母,南陵皇族逼死了我娘,我要報仇。”她眼神一寸寸冷下來,恨聲道:“明月殤一定想要將顏家那支軍隊以後用在戰場上,咱們何不現在就給他全部拔出?”
“好主意。”
他輕笑,“不過不需要耗損你的離恨宮。”
“你又有什麼辦法?”
他道:“還記得前面金凰內亂麼?”
“你想故計重施?”她搖頭表示不贊成,“明月殤這次可沒有被其他事支走。”
“誰說沒有?”他眨眨眼,“凰靜貞可是在南陵受了重傷,我早就將這個消息傳去了金凰三公大臣手中。凰靜芙會派人覈實,明月笙要保護凰靜貞,明月殤就得和金凰周旋,雖然只有那麼短短的幾天,但對於我們來說已經足夠。”
鳳君華仔細想了想,“說得也是。”她抿脣沉吟半晌,“好,就這麼決定了,咱們去顏家,明天就動身。”
安排好了所有事,第二天鳳君華和雲墨便啓程去了玉佛山。
而此刻西秦皇宮,下了兩個月的積雪纔剛剛融化,格外寒冷。
楚詩韻前些天感染了風寒,此刻躺在牀上,還在低聲咳嗽。
素顏端着藥走進來,“姐姐,藥已經煎好了,快趁熱喝了吧。”
楚詩韻面色有些疲憊,擡頭對她笑了笑。
“這種事,讓她們做就好了,何必你親自動手?”
素顏坐下來,笑道:“姐姐不但救了我的命,還收留我在這宮裡有個棲息之地,素顏十分感激,無以爲報,只盼望娘娘早些好起來,素顏就安心了。”
她和楚詩韻相處融洽,楚詩韻還認了她做妹妹,她之前還惶恐不敢受,不過耐不住楚詩韻一番好意,感激的應下,卻不敢再奢求做什麼郡主千金。她失憶,但不傻。歷代後宮最是看不見刀光劍影的戰場,不過這一代西秦的年輕皇帝是個專情的,並沒有后妃,楚詩韻人也和善,後宮安靜得有些不可思議。她也隱隱感覺到,楚詩韻似乎巴不得撮合她和沐輕寒。她心中有些疑惑,但凡是女人,都沒幾個心甘情願將自己的丈夫推給其他女人的吧?雖然歷來倡導女子大度寬厚不嫉不妒。但沐輕寒明顯沒打算選秀,楚詩韻這樣做不是多此一舉麼?
楚詩韻笑着拉過她的手,“我在這宮裡也沒什麼姐妹,就你與我貼心。都說了那日只是舉手之勞,你不用時時掛念在心。你我既然已經姐妹相稱,就不要再提那些箇舊事了,不然我可要生氣了。”
素顏抿脣,笑得溫柔。
“是,素顏都聽姐姐的。”
楚詩韻笑着點點頭,見她垂着眸子,面上笑意溫柔如水,眼睫垂下,在眼窩處打下淺淺陰影,眸光盪漾如春水柔波,當真是一顰一笑動人心絃。這樣沉靜的女子,應該沒多少男子能拒絕吧?
她這樣想着,便有些恍惚的問:“素顏,你覺得,陛下這個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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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這幾天的更新都遲了點,先給大家道歉,實在是最近身體不大好,原本以爲快好了的感冒又再反覆,我也是醉了,真心疲憊。不過我會盡量做到不斷更,請親們多多包涵,謝謝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