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早已隱沒在雲層中,然而此刻不知道哪裡來的光,照亮易水雲震驚不可思議的目光。
“你…”
早知道這少年心思如海,早知道這少年心智早開玲瓏之心,然而卻也沒想到,當年不過一面之緣,他竟然看透了自己的修爲和身份。
驚訝過後,他反倒是坦然了。
“不愧是她教出來的,和她一樣聰明。”
雲墨神色依舊淡靜如水,“易先生隱姓埋名多年,只會守護故人之後,這份深情厚誼,在下亦是十分佩服。”
易水雲沒說話,自他成年後離開,已經很多年沒有迴歸故里。這許多年裡他捨棄從前容光身份,只固守在南陵一座小小侯府裡做一個幕僚,不過是全一生癡心而已。
“只是…”雲墨話音一轉,帶上三分笑意七分冷淡。“先生既是性情中人,如何今日又強人所難?”
易水雲沉默好一會兒,長長吐出一口氣。
“並非易某有意要做毀人姻緣的惡人,只是不得已而爲之。箇中緣由,雲太子如今還是無需知道爲好,否者只會傷人傷己。”
“哦?”雲墨挑眉,“易先生精通易經八卦機關陣法,說話也這般隱晦深沉令人身在迷霧而不可解。恕在下愚鈍,不知先生所言何意?”
易水雲豈能聽不出他言語中的諷刺?只是苦澀一笑,“三小姐失去了記憶,雲太子可清醒得很。別白費心思了,你和三小姐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易先生確定要繼續和在下打啞謎嗎?”雲墨看似已經沒有了耐性,“在下不才,但還不至於連自己要什麼都不知道。”
易水雲又怔了怔,眼底深處蔓延着悽楚和悲切的光,他又深深嘆息一聲。
“雲太子天縱奇才,冠絕京華,乾坤在胸,江山在手。將來這天下,都可盡握,又何須執着於一小小女子呢?”
雲墨笑得很溫和,“易先生年近四十至今未娶,又是爲何呢?”
易水雲被堵得啞口無言。
雲墨又道:“江山、權利、富貴,這些,易先生曾經也唾手可得,最後又爲何生生放棄遠走他鄉?”
易水雲不說話,這個少年比他想象的難以對付。
“在下只是奇怪,易先生今日所做種種既是爲了故人,又爲何如此這般費盡心思阻我?”他說到最後一句,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那天慕容世子的那些話,是刻意說給在下聽的吧。而這一切,自然拜先生所賜。”
易水雲眸光動了動,神色沒有任何不自然。
“三小姐幼時雖然任性嬌蠻無理取鬧,但人緣很不錯。”他微微一笑,眼神裡光澤熠熠。“雲太子大約不知道,三小姐有一個小匣子,存放了很多她認爲非常珍貴的東西。這些東西都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別人送的。有玉佩,有佩劍,還有簪子等等。”
他又想起了什麼,道:“當然,還有些東西她很是不喜歡,但是又不能扔,所以全都藏在一個地方,從此再也未在觸碰分毫。”
雲墨不說話,眼神有一種遙遠的深沉,又摻幾分淡淡譏誚。
“易先生說這些話,是想表達什麼?”
易水雲深深看着他,“雲太子應該知道,三小姐自幼便有婚約在身。她們自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感情甚篤。三小姐幼時脾氣不好,但惟獨對此人最爲依賴信任更甚她母親。如今她只是失憶,纔不記得兒時情誼。雲太子在此時趁虛而入,豈是君子所爲?”
雲墨沒有看他,眼神淡冷而遠。
“既是年幼,又何來的情誼?兩小無猜,也不過兄妹之誼罷了,先生何故如此迂腐?”
易水雲臉色漸漸冷了下來。
“雲太子說這話未免太武斷。”
雲墨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和譏諷,只淡淡道:“易先生所作所爲難免太過自私。”他轉頭看着易水雲,“既是舊事,她已然忘卻,何必再追究從前種種?更何況她若不願,我也不會強求於她。”
易水雲冷笑,“不會強求?那麼前幾天雲太子對三小姐做了什麼以至於三小姐對雲太子避如蛇蠍呢?”
“那不都多虧易先生之謀嗎?”雲墨反脣相譏,堵得易水雲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冷冷微帶幾分怒意的看着他。
雲墨淺淺一笑,“不過在下覺得,易先生當真是顧慮太多了。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靈魂,她若不願做的事,即便先生你有通天之能,也無法勉強。自然,在下亦如是。”
易水雲抿脣不語。
“雖然在下不知道易水云爲何反對我和她在一起,不過在下也不妨告訴易先生。在下想做的事,這世上無人可阻擋。”他頓了頓,眼神剎那間悠遠而深沉,又帶幾分悵惘。
“我錯過了開始,不會再錯過結局。”
易水雲渾身一震,眼神深處又露出疼痛來。他當年何嘗不是錯過了開始?卻又悔恨於結局?最痛苦的是,連最後她到死,他都沒能再見她一面,成爲他一生之痛。
如今看到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他如今所有的執着多像曾經年輕的自己。那時年少輕狂,懷着一顆火熱的心,以爲追逐便有希望。卻不想,早已錯過了最美好的開始,便是重新選擇,她依然寧願轉身投入他人懷抱,也不算回頭正視他一眼。到了最後,芳華已謝,歲月山蔥,不過永生寂寥虛無。
他沉浸在往事裡,好半晌才低低開口。
“可你們不能在一起,上天不許,世人不許,道德不許,人倫不許。”他目光黝黑如墨,一字一句說得清楚而清晰。“雲太子若真爲三小姐好,就該就此遠離之,莫要害人害己。”
雲墨眯了眯眼,“先生此話從何說起?”
易水雲搖搖頭,“很多事情我不便告之,但聽易某一句勸,雲太子生來尊貴,又胸懷九州天下,將來俯瞰山河登九重樓閣建不世之功也不在話下。而如今你所有的執着,只會毀了你的一生。”
他轉身,語氣淡淡蕭索如煙。
“我言盡於此,請雲太子三思而後行。”他負手消失於夜色中,聲音飄渺如天邊飄來。“等到了南陵境內,侯爺會親自接三小姐回家。也許那個時候,雲太子便知道易某是否枉做小人了。”
夜色又沉了一分,他的身影浸沒在夜色裡,像濃得化不開的墨。他眼神靜寂如水,遠遠眺望着黑夜蒼穹,似乎想要一寸寸將這黑夜撕裂,盡在他掌握之中。
良久,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微笑。像盛開的曇花,又似地獄三途河邊豔麗的彼岸花,更似纏繞的藤蔓,分不清到底是妖魅驚豔還是複雜深沉。
亦或者,都有。
他手指按在胸口上,想起那年在黑木林裡,火堆旁,他於火光中凝望着她的容顏。
“爲什麼喜歡着大紅色?”
她挑眉,十分驕傲道:“因爲我娘說了,女人這一輩子最美麗的時刻就是做新娘的時候。因爲那一天,新娘子要穿着大紅色的喜服。”她撐着下巴,十分嚮往道:“娘說,我以後長大了一定是這世上最美的新娘。”
彼時他只是微笑不語,心中卻下了決定,一定滿足她的願望,讓她做這世間最美麗的新娘,無人可敵她一分風華。
只是,爲何她眼中卻有深深的悲切呢?那個答案,似乎並不如此簡單呢。
大紅嫁衣麼?
十二年了…
十二年的堅守,十二年的執着,如何放棄?
他轉身離開,路過她屋子的時候,下意識停了停,這大約是習慣。她時常會做惡夢,然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有時候恐慌害怕,有時候又呆滯無神。他想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第一時間給予安慰,他想在她脆弱的時候,做第一個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
等了好一會兒,沒聽見裡面什麼反應,便知她已經睡下。他放心的離去,然而剛走兩步,忽然停了下來。一隻手按在自己胸口,那裡,發燙發痛。 шшш •ⓣⓣⓚⓐⓝ •c○
他立即轉身,踢開了大門,閃身而進。
“青鸞。”
鳳君華從噩夢中驚叫而起,臉色蒼白如雪,眼神空洞而呆滯。茫然中聽到有人在呼喚她,她下意識擡頭,那人已經坐了下來,將她攬入懷中。
“又做惡夢了?”
她渾身顫抖,雙手緊緊抓着他的衣領。
“我看見…看見一雙眼睛…”她聲音很低,有着深深的脆弱和沉沉的哀痛。“看見一雙絕望的眼睛…”
“是誰?”
他拍着她的背,輕聲詢問。
“不知道。”
她搖頭,顫抖得更厲害。
“好多人在笑,在說話…我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只是看着那個人的眼睛…她很害怕,似乎在承受什麼非人的折磨,但是至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從頭到尾,她的眼睛都看着一個方向,她在說,不要出來,不要出來…出來就會死…”她雙手抱着頭,額頭上冷汗涔涔。
“頭好痛…我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雲墨在她身上一點,柔聲道:“沒事了,只是一個夢而已,忘記就好。”
“不,不只是一個夢。”她擡頭,目光淒涼而哀切。“是我的記憶,那是我的記憶。她一直在看着我…”
一團白影忽然竄了起來,撲到鳳君華懷裡,像八爪魚一樣纏在她身上,身子顫抖得比她還厲害。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太痛苦了…”
一剎那,鳳君華聽到了它的心聲。
她心神一震,連忙將它從自己身上扒下來,盯着它的眼睛。
“你知道什麼?那個人是誰?告訴我,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雲墨皺了皺眉,隱約覺得,那天晚上還發生了一些讓她無法接受併爲此承受錐心之痛的事。
火兒還在顫抖,它目光驚恐而害怕,又隱着那一晚的血色和無可奈何的憤怒。它用力搖頭,似乎要甩開那些記憶。
“火兒?”
火兒忽然從她手中掙脫,閃電般的竄出了窗外,似乎外面有猛獸在追。
鳳君華怔了怔,大喊了一聲。
“回來。”
然而沒有動靜,前年雪狐,一旦認主,一生不可背叛,唯主子之命是從。這一次,它卻罔顧主人的呼喚,跑到了不知名的角落。
“它怎麼了?”
鳳君華面色怔然,眼神呆滯。
雲墨看着被打開的窗戶,窗外有冷風吹進來,空氣裡絲絲冷意蔓延,寒意沁入骨髓。
“沒事,它會回來的。”
鳳君華還是有些怔怔的,“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它好像知道什麼。”她回頭看着他,“你養了它那麼久,它沒告訴過你什麼嗎?”
雲墨搖搖頭,“那天我回去救你的時候,在半途中遇到它,它似乎受了什麼刺激,就像剛纔那樣,渾身都在顫抖。後來我回去後,它好長一段時間都沉默的不出聲。有一次我問它你在哪兒,它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張牙舞爪的想表達什麼。”他嘆息一聲,“可我看不懂,然後它打翻茶水,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
他說到這兒,目光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它說,‘她還活着’。”
鳳君華顫了顫。
雲墨半闔着眼睛,靜靜道:“那段時間它特別瘋狂,不停的告訴我,你還活着。有一次有幾個宮女無意間說起你失蹤之事,被它聽到了。它撲過去就將兩個宮女的臉給抓爛了,兩人當場中毒而死,剩下的幾人落荒而逃。自此以後,我便下令,不許任何人在提及關於你的任何事。”
鳳君華有些恍惚起來。
“雲裔說,它之前受了傷?”
“嗯。”
“它經常發狂嗎?”
“不是。”他將她的頭按在自己懷中,“只要不惹怒它,它平時很乖順。”他又似想起了什麼,眼神裡笑意點點。“幸虧你之前教它識字,不然…”
後面的話他沒說,鳳君華卻差不多明白。大抵是想說,若非火兒與她心有靈犀,他也不敢肯定她還活着吧。
她垂下眼簾,“它說,我當時沒讓它去找你?”
雲墨抿了抿脣,“你只讓它離開,去找你大哥。只不過恰好它在半路碰上了我,然後被我帶了回去。”
鳳君華沒再說話,倒頭繼續睡了下去。
“你回去吧。”
雲墨伸出手,似乎想要說什麼,最終只低低說了句。
“明天我讓秋鬆秋蘭過來伺候你。”
她沒反對,聽到他腳步聲漸漸離去,門被關上,她才睜開眼睛,眼睛無神且空洞,像丟失了魂魄,只剩下一具驅殼,在漆黑的夜裡漫無目的的行走。
……
雲墨站在門口,保持着關門的動作,久久沒有離開。一道影子斜斜而來,他回頭,雲裔抱着胸靠在廊柱上,挑眉看着他。
“喂,你的美人原諒你了,你不是應該春風得意嗎?怎麼還是這麼死氣沉沉的?”
雲墨盯着他,盯得他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乾咳一聲。
“你到底怎麼了?”
“當年…”好一會兒雲墨纔開口說話,“你給火兒療傷的時候,它有沒有告訴你什麼?”
雲裔嗤笑了一聲,“它又不是我的寵物,我怎麼知道它想說什麼?再說了,你養了它那麼多年,想知道什麼,不會自己問?你聽不懂它說什麼,但它不是會寫字嗎?你讓它寫出來不就完了?”
雲墨沒再說話,轉身而去。
雲裔奇怪的皺了皺眉,“他又怎麼了?”
他聳聳肩,對着雲墨的背影喊道:“喂,明天我得帶着大軍去邊城駐守。”本來他還想說,明月軒和顏如玉都在中城,如今雲墨受了傷,能不能應付那兩個人。不過看他的樣子,應該並不擔心。
他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
鳳君華和雲墨和好了,她重新和雲墨坐一輛車,整個車隊所有人因這兩天兩人的冷戰都變得小心翼翼的,現在總算雨過天晴了。
慕容琉風很是訝異姐姐的轉變,偷偷問易水雲。
“師父,姐姐不是在跟雲太子吵架麼?怎麼突然又和好了?”
易水雲看着前方,目光平靜如初,沒有說話。
慕容琉風奇怪的看着他,他不是一直很反對姐姐跟雲墨在一起麼?
“師父?”
易水雲自然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只是淡淡笑了笑。
“有些事情是阻止不了的,不如順其自然。”他頓了頓,眼神又變得悠長起來。“你父親已經親自來接你姐姐了,到時候…”
這種事他畢竟是外人,不好干涉。而且有些事情,由他說出來總歸是不好。鳳君華如今又還沒有恢復記憶,對於一個陌生的幕僚來說,她更相信相處兩個月對她無微不至的雲墨。
慕容琉風很是歡喜。
“爹也親自來了嗎?他見到姐姐一定會很開心。”
易水雲看了他一眼,那句到時候就是你姐姐傷心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忽然又問道:“風兒,你覺得,讓你姐姐嫁給西秦的太子如何?”
慕容琉風怔了怔,眼神裡有些迷茫。
“可是…姐姐不是喜歡雲太子麼?”他又想了想,灑然一笑道:“姐姐嫁給誰都可以,只要她開心就行。”
開心就行?
易水雲不由得失笑,這孩子還是太單純了。有些事,哪裡是自己開心就可以的?罷了,順其自然吧,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他相信就算是慕容於文在這兒,如果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將那件事說出來。
畢竟——
他看着遠方,不禁悵然一嘆。
如果那個女子還活着…
……
沐輕寒捧着一本書,正專注的看着,潭淵嘟着嘴坐上來,不滿道:“公子,你幹嘛讓小姐又跟雲墨坐一輛車啊?萬一雲墨又對小姐…”
沐輕寒看了他一眼,輕責道:“不許亂說話。”
潭淵堵了嘟嘴,不服氣道:“本來就是,那天公子您不是看到了嗎?小姐她…”
沐輕寒難得的板下臉,“好了,這事兒不許再說。”
“公子…”潭淵很委屈的咬着脣,“我就是不明白,你爲什麼費盡心思的要把小姐推到雲墨身邊?”
沐輕寒不說話,目光幽幽如夢,寫滿了複雜的心事。
……
華麗的車簾落下,遮住了刺目的日頭,車廂內鳳君華靠在軟墊上假寐。昨晚做了噩夢以後她便沒有睡着,幸好她一向淺眠,不然今天可得睡到大中午了。原本依雲墨的意思,是暫緩行程,不過她覺得沒必要因她一個人耽誤所有人。即便那些人表面上不說什麼,暗地裡也會竊竊私語。
雲墨剛打坐完畢,低頭就看見她已經醒了過來。
“不多睡一會兒嗎?”
鳳君華揉了揉額頭,打開車窗向外面看了一眼。
“什麼時候進城?”
“下午就可抵達中城。”他溫聲道:“你昨晚沒休息好,趁現在多睡一會兒吧。”
“不用…”
她聲音驀然頓住。
前方響起了喧譁聲。
“發生什麼事了?”
雲墨手指一彈,車窗外有人稟報道:“殿下,有人驚擾車駕。”
“可探出是何人?”
“顏少主。”
鳳君華眼睫顫了顫,雲墨只是嗯了聲。
“知道了。”
他回過頭來看着鳳君華,“你坐在這裡別動,我…”
“我跟你一起下去。”
鳳君華打斷他,目光堅決。
“我瞭解他,見不到我,他不會走的。”
雲墨目光一閃,“好。”
他伸出手,她將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
……
前方,顏諾隻身而來,那些守衛根本就擋不住他。慕容琉風和易水雲騎在馬背上,眼見那藍衣男子身影飄忽變幻不定,將那些侍衛耍得團團轉。他只覺得那身影有些熟悉,想了想,眼神裡便劃過一絲亮光,拉住要飛身而去的易水雲。
“師父,我見過他,他是顏家少主顏諾,太子殿下的師弟。”
易水雲沒見過顏諾,但是也知道這個人,聞言皺了皺眉。
“他怎麼來了?”
“不知道。”慕容琉風瑤瑤頭,表示不瞭解。
易水雲看了一會兒,目光裡露出一絲讚歎。
“不愧是顏家少主,武功果然非凡。若不藏拙,這世上能勝過他的屈指可數。”
慕容琉風沒發表感嘆,他那天在湘江旁見識過顏諾的輕功,只怕他再練個十年也比不上。
“不過他此來只怕目的不純,你在這兒呆着,我先過去看看。”他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動靜,回頭一看,雲墨已經攜着鳳君華下了車。
他不由得一怔。
而後一輛車駕,沐輕寒也探出車窗,瞧見那一黑一紅兩道身影,目光微訝。
他後面的沐清慈聽說來人是顏諾,則是拽緊了手帕,眼神有些恨恨。上次顏諾偷襲,將她嚇了個半死的事情,她可還沒忘。
顏諾起先還跟那些侍衛打着玩兒,雖然以他的能力,這些人並不能耐他如何。但他也不得不佩服雲墨治軍有道,這些人看起來只是普通的侍衛,卻懂得臨危不亂,遇強敵而不懼,甚至擺出軍陣想要將他圍困。原本他還想跟這些人過過招,然而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紅影從車駕上下來,似天邊一道紅霞,又似三途河邊妖豔悽美的曼珠沙華。那般寂靜而豔麗的綻放着。
他呼吸一滯,目光剎那間遙遠而懷念,驚喜而激動。
僅僅只是一個影子,他甚至還未看清她的容顏,然而心口失了規律的跳動讓他確定,是她,是他朝思暮想尋找多時的君兒。
“君…”
他一揮袖,強大的真氣溢出,將周圍那些人震出三丈之外,就要呼喚出聲,聲音又是一頓。他看見她的手在另一個男人手心裡,那個人看着她的眼神溫情脈脈,似春水棉絮。她雖然沒看他,但即便隔得那麼遠,他也能感受到她渾身氣息溫融,不再是從前那般冰冷如雪。
心口猛然一痛。
他握緊手中摺扇,瞳孔微縮,眼底蔓延出深沉的痛楚。
他還是來晚了麼?
不,他不相信。
足尖輕點,他飛掠而去,底下有人大吼,“有刺客,保護殿下。”
“退下。”
雲墨輕喝了聲,侍衛面面相覷,而後很自覺的退了開去。
沐輕寒剛剛準備下車,聞言怔了怔。
顏諾已經來到近前,只剩下幾步之遙,他卻不再前行,隔着幾步距離,他遙遙看着鳳君華,眼神近乎癡纏。她還是從前的模樣,只是換了身裝扮而已,卻還是從不變的大紅色。一張傾國容顏清冷似雪,眉眼卻再無往日冰冷霜華之氣,彷彿有淡淡暖陽縷縷灑下,融化了那凝固的冰雪,將她眼角眉梢都添了幾許春意柔色。
“君兒…”
低低的呼喚,喃喃的深情,盡在這兩個字傾訴。
下了馬正走過來的易水雲微微一怔,第一個念頭是,他家三小姐好像招惹的桃花不少,而且全都是天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一點倒是跟她娘差不多,總是如風一般而來,攪亂了一池春水,又不負責任的任性離去。
他嘆息一聲,就是不知道三小姐是何時與顏諾相識的。她消失的那十二年,到底又發生過什麼事?
他身邊的慕容琉風也明顯怔了怔,喃喃道:“原來他是爲姐姐而來?”
沐輕寒已經跳出車廂,腳步微頓,目光又落在鳳君華身上,帶着幾分疑惑和探究。
雲墨站在鳳君華身邊,半眯着眼睛打量顏諾,眼神很有幾分不善。
當然,某心胸不太寬闊的太子殿下對情敵都沒什麼好臉色。
“顏少主不請自來,是爲何意?”他說着,上前一步,不動聲色的環住鳳君華的腰,頗有幾分挑釁示威的味道。
顏諾卻根本就沒有看他一眼,只盯着夢裡那張百轉千回的容顏。見到他的動作,眼神裡立即升騰起怒火。
“放開她——”
話音未落他已經來到近前,伸手就攻向雲墨。雲墨正欲接招,鳳君華卻從一個旋身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抓住了顏諾的手。
“住手!”
顏諾有些怔愣的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顏,恍惚而陌生,清晰而痛楚。
“君兒,你…”
鳳君華鬆了手,淡淡道:“跟我來。”
她說完就轉身,沒人敢攔她,秋鬆秋蘭想跟過去,被她喝退了回來,兩人只好看向雲墨。
顏諾卻已經迫不及待的追了過去,“君兒。”
“你們留在這裡。”雲墨看了眼鳳君華離去的方向,剛要追過去,沐輕寒已經走了過來。
“怎麼回事?緋兒認識顏諾?”
雲墨斜睨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你這個妹妹最大的本事就是很會惹桃花嗎?”
厄…
沐輕寒愕然看向他,很是驚異與他怪異又帶幾分酸味的語氣,不由得好笑,眼神裡神光滿溢。
“那倒是,你不就是其中一個?”難得這個人失了從容冷靜,他也起了幾分調愷之意。
雲墨卻沒心情跟他逞口舌之快,足尖輕點,已經追了上去。
“姐姐…”慕容琉風也想追過去,卻被易水雲給拉住了。
“你跟過去幹什麼?小心待會兒打起來血濺到身上。”
沐輕寒回頭看他,覺得這個人平時看着溫文儒雅,開起玩笑來也挺像那麼回事的。
“先生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緋兒的安全啊?”
易水雲在慕容府呆了十幾年,自然也是認識沐輕寒的,聞言笑了笑。
“爭風吃醋而已。”他語氣淡定神情悠然,“傷了誰也傷不了三小姐。”
沐輕寒一噎,啞然失笑。
“先生真幽默。”
“當然。”易水雲笑得很溫和,“或許沐太子也想去插一腳。在下絕對相信,有殿下做護衛,三小姐的安全更有保障。”
沐輕寒輕咳一聲,一本正經道:“不用了,在下也怕受池魚之殃,濺血之禍。”
易水雲與他對視一眼,兩人眼中各有默契,而後相視一笑。易水雲負手道:“沐太子也頗爲風趣。”
沐輕寒笑得儒雅,“眼下時間還早,緋兒這一去只怕得好一會兒纔回來,咱們在這兒等着也無聊。”他頓了頓,和顏悅色道:“多年前一別,輕寒已經很久沒和先生對弈。不知如今,先生是否願意賜教?”
易水雲目光閃亮。他生平最愛兩件事,第一就是研究奇門陣法八卦算術,第二就是下棋。當年在慕容府,沐輕寒的武功也曾授他指點,也算是他半個徒弟。沐輕寒雖然出身皇族,但絲毫沒有皇家子弟的嬌貴之氣,學文練武一點也不怕吃苦,而且本身悟性也高,很得他喜歡。只是他知道沐輕寒的身份,不太願意與皇室有太多糾葛,便讓他只稱呼自己一生先生。
這少年不但武功非凡,更是下得一手好棋,幼時便能和他不分高低。他也很想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棋藝長進多少。
“榮幸之至。”
沐輕寒讓潭淵將車上的圍棋拿下來,直接就在地上擺好桌子,端來凳子,兩人坐下。周圍侍衛有些不明所以,想着自家太子和未來太子妃去應付那個顏少主,這兩位一個身爲未來太子妃的義兄,一個身爲未來太子妃弟弟的師父,怎麼還有心情在這兒下棋?
慕容琉風也是瞪大一雙眼睛。
“師父,您不去救姐姐嗎?”
易水雲已經落下一字,聞言淡淡道:“有兩個護花使者在,我何須多事?”
沐輕寒溫雅而笑,“琉風,你且等着就是,你姐姐不會有事的。”
“那可不一定。”慕容琉風振振有詞,“那顏諾來勢洶洶,萬一他傷了姐姐怎麼辦?”
“你傻啊。”潭淵用胳膊撞了撞他的手臂,一點都不擔心,反而有些幸災樂禍。“顏諾要傷人目標也是雲太子,你姐姐不會掉一根頭髮的。”
自家公子甘願將心上人拱手讓人,他在旁邊看着早就憤憤不平了。如今倒好,來了一個顏諾,看起來似乎對小姐情深意重的。最好他跟雲墨打個三百回合,兩敗俱傷,到時候公子就有機會了。
他在心裡美滋滋的想着,見慕容琉風依舊一臉擔心的模樣,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你真的是小姐的弟弟嗎?婆婆媽媽跟個女人似的,真是丟男兒風範。”
“你——”
慕容琉風瞪着他,斥怒的話還沒說出來,潭淵就雙手抱胸仰頭看着他。
“我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你看看你,堂堂男子漢,整天就知道粘着小姐,跟個女人似的。哼!”
慕容琉風眼睛瞪得比銅陵還大,有心想反脣相譏兩句,可意識到對方比自己還小兩歲,跟他計較,豈不是以大欺小?他別開眼,“本世子不跟你一個小孩子計較,沒風度。”
潭淵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圓鼓鼓的瞪着他,“你說誰是小孩子?”
“潭淵。”
沐輕寒淡淡瞥他一眼,“不可失禮。”
“風兒休得挑釁。”易水雲沒擡頭,淡淡道:“你要是沒事情可做,就在旁邊學習一下,你姐姐棋藝精湛,你自小跟在她身邊,怎麼沒學到幾分?”
慕容琉風很想說,那個時候他纔多大?根本就不懂得圍棋好不好?不過師父訓導,他也只有溫順的聽着。
“是。”
然後命人搬了凳子在旁邊看着,卻有些心不在焉。
後方車駕內,沐清慈收回挑開車簾的手,目光劃過一絲奇異的光。
慕容琉緋天生愚鈍,乃慕容家第一蠢才。長姐慕容琉仙乃南陵第一美人,這慕容三小姐卻是第一醜女。慕容琉仙是第一才女,她卻是第一草包。慕容琉仙知書達理,她卻驕橫任性。
天下人人知道,南陵慕容家兩個女兒一個是天上的仙女,一個是地上的泥土。別說什麼琴棋書畫了,慕容琉緋據說連三字經都讀不完。哪來的什麼棋藝高絕?
可是看易水雲這樣子,似乎也不像在說謊。
女人就是這樣,天*慕虛榮,天性善妒,總是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但是如果出現一個可以壓制曾經處處騎在自己頭上的人,她們往往得意大過敵意。
沐清慈雖然也是四大美人之一,但是名氣遠遠不如慕容琉仙。這位嬌滴滴的公主,自然心生不滿嫉妒。如今瞧着從前被慕容琉仙風光蓋住擡不起頭的慕容琉緋非但有比四大美人更甚的傾國之容,更很有可能還是個數一數二的才女。如果能壓一壓慕容琉仙的氣焰,她自是樂見其成
“來人。”
空氣裡有陌生的氣息靠近。
“公主。”
沐清慈端坐不動,眉眼隱在昏暗的車廂裡,看不出表情,只朱脣微啓,淡淡道:“我要關於慕容琉緋的一切資料,事無鉅細。”
“是。”
暗衛應聲而去。
沐清慈勾了勾脣,國師訓練的死士夜殺,比起太子皇兄的流颯也不遑多讓,而且更擅長調查消息,刺殺。只不過她很少用而已。
……
鳳君華帶着顏諾來到一個安靜的地方,負手背對着他。
顏諾站在她身後,癡癡的看着她的背影。
“君兒…”
鳳君華嘆息一聲,轉過身來。
“你怎麼來了?”
顏諾眨眨眼,“你早知道我也來了這個世界?”他眼底劃過落寞和傷痛,自從知道她有可能也穿越後他就一直在尋找她。而她顯然早已知曉他沒死,依舊可以很淡然的呆在雲墨身邊,甚至對於他的到來也沒有絲毫驚訝之色。
果然,她從未將他放在心裡,甚至她眼裡也從來沒有他的影子。
雖然早就知道,但每次從她眼睛裡意識到這個問題,他總是忍不住失落和悵惘。
“是,我很早就知道了。”
顏諾心底又是一痛,面上卻笑得瀟灑,伸手就來拽她。
“那好,你現在跟我離開,我會護你周全。”
“顏諾。”
鳳君華沒躲開,只是低低喚了聲。
這是她第一次沒有主動退避他的接近,此刻他抓着她的手,她就在她身邊,他很輕易的就可以將她擁入懷中。然而從未有這一刻,讓他覺得她離他那麼遙遠,遠到即便他跨越時空跨越生死,都無法企及的紅塵盡頭。
他回頭,面上依舊笑得沒心沒肺。
“嗯?”
“我不會跟你離開。”她說得很認真,自兩人相識以來,她從未用這麼認真而慎重的語氣跟他說話。
顏諾手一顫,很是瀟灑道:“好啊,你不走,那我就跟你一起,反正你也要去南陵,正好我可以就近保護你…”
“顏諾。”
鳳君華嘆息一聲,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你走吧,以後別來找我了。”
她以前說過比這更冷漠百倍的話,他就如聽耳邊風,很快就忘記了,第二天依舊可以很熱情的纏着他。然而此刻這樣一句普通的話,卻讓他心痛如絞。
有時候習慣性的冷漠並不算什麼,真正傷人的是,當一個從來都只會用冷酷來拒絕你的人,突然有一天用那種無奈而嘆息,又帶幾分愧疚和決然的語氣讓你離開她。那麼她便是真的不想再看見你,因爲你的出現,給她帶來了困擾。
他僵硬的笑着,眼睛眨了又眨,故作無辜道:“君兒,你怎麼了?”不待她說話,他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我們分開太久,你一時之間難以接受我還活着。”他笑嘻嘻的將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道:“你看,我的身體是熱的,我還活着。我是顏諾,以前天天圍着你轉的那個顏諾。我沒死,我跟你一樣穿越了,不過我是魂穿…”他又想起什麼,驚呼了一聲,很是驚怕擔憂的抓着她的雙肩,急急道:“你該不會是以爲這世上有兩個長得一摸一樣的人來騙你吧?我告訴你,我…”
“顏諾。”
鳳君華再次喚了一聲,這一次,她聲音已經近乎於平靜的陌生,眼神卻又帶着熟悉的冷意和不熟悉的深刻疏離。
他心中一顫,只覺得有冷意自心口處蔓延至四肢百骸,凍得他渾身血液都凝固住了,凍得他剎那間甚至無法開口說話,只能怔怔的看着她,目光迷茫而微微脆弱,還有深沉的受傷以及急不可察的祈求。
“我知道。”她很冷靜的說着,“我什麼都知道。”她沒有逃避他的眼睛,已經逃避了很久,如今她不想再繼續下去。
“我很感激你救了小鶯,我也很高興你還活着,我更知道你此次是來尋我。可是,我不會跟你走,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顏諾忽然急躁的打斷她的話,玉色傾城的容顏上悲切與沉痛交錯而過。
“君兒,爲什麼?”
鳳君華很坦然道:“因爲我喜歡上一個人。”
不遠處,雲墨停下來,驀然擡頭看着她。
顏諾呆住了,怔怔的看着她。
“這個理由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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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黨的看到這章應該會欣慰吧?素吧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