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秦皇躺在龍牀上,新晉級的柔妃剛伺候他喝了藥,屋子裡濃郁的藥味還未散去。柔妃讓宮女點了薰香,將那苦悶的味道掩蓋下去。
美人放下藥碗,纖纖手指拈着手絹給他擦乾淨了嘴角的殘漬,微笑嫣然道:“陛下這幾天起色好多了,想來不日就可痊癒了。”
老皇帝看了她一眼,見她額首微垂,頭上的碧玉金釵掉下玉珠碰撞,聲音清脆悅耳。而美人面如銀盤,眼若秋水,盈盈顧盼,柔悅生憐。脣角一抹溫柔笑容,看得人如沐春風心蕩神馳。
他眯了眯眼,腦海裡現出另一張傾國傾城的容顏。那人也曾溫柔如水,也曾這般笑意柔和嫣然如花。只是後來那笑容便漸漸消沒了,是從什麼時候呢?
哦,記起來了,那年她剛生下皇長子。宮廷發生內亂,皇后陷害她反害了自己。他廢了皇后,封她爲後。可是無論如何的風光尊榮,也再不能爲她臉上添絲毫的笑容。
後來,他便漸漸不再去她的寢宮了。再後來,他又有了新的寵妃…
直到那一年…
“陛下?”
柔妃見他走神,不由得輕喚出聲。
他猛然回神,眼神犀利而鋒銳。在見到眼前柔妃與那人相似的容顏後,又恍惚了一瞬,眉目漸漸柔和下來。
“這些天辛苦你了。”他握着她的手,聲音難得的溫柔,看着柔妃的眼神也多了一抹柔和。
柔妃有些受寵若驚,臉頰立即染上一抹紅暈,眼神嬌羞如霞。
“伺候陛下,是臣妾應該做的。”
他不置可否,道:“寒兒這些年心心念念他那個義妹,如今總算是出現了。”他語氣裡有些感嘆,眼神裡有一種遙遠的懷念和回憶。
玉柔,咱們的孩子,他長大了。他現在是西秦的太子,未來的一國之君,你,高不高興啊?
柔妃沒察覺到他表情的異樣,只溫婉笑道:“殿下仁厚良善,知恩圖報,自然對義妹視如親妹了,陛下應該感到驕傲纔是。”
這話說得老皇帝有些高興,臉上便帶了幾分笑意,忽然又道:“寒兒也二十有四了,早就該成婚娶妃了。”
柔妃低下頭,小聲道:“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也說起過,說盧家小姐…”
話未說完,老皇帝便冷哼了一聲。
“盧家出了兩個皇后還不夠?這些年她都做過什麼,當真以爲朕什麼都不知道嗎?咳咳咳…”怒氣上涌,他劇烈的咳嗽起來。
“陛下別生氣。”柔妃臉色一變,連忙給他拍了拍背,“陛下龍體爲重。”
“柔兒…”他卻緊緊握着她的手,咳嗽得面色通紅,眼神卻亮而有神,然而細看卻似乎有些迷離和恍惚。他看着柔妃,透過眼前這張溫柔似水的容顏看到另一張臉。一瞬間他以爲身邊人就是她,不由得握着她的手又緊了緊。
“陛下?”
柔妃被他捏的生疼,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此刻恍惚隱約癲狂的神情。
“柔兒,你別怕。”他嘴角噙起一抹溫柔的笑,似乎在對情人輕輕呢喃。“有朕護着你,她們不敢對你怎麼樣,別怕…”
柔妃原本溫和的臉卻慢慢暗淡了下去,眼神裡有着淡淡憂傷和痛楚,繼而又掛上柔婉的笑容。
“是,陛下,柔兒知道。”
她隱約知道自己長得像某一個人,而那個人,是陛下心中所愛。所以她得到了陛下獨一無二的寵愛,也受到了後宮妃嬪的嫉妒陷害。
垂下頭,嘴角溢出一絲苦澀。在怎麼寵,也不是愛啊。
老皇帝咳嗽了一會兒,慢慢的恢復了,神智似乎也漸漸清醒。
“你說…”他眯了眯眼,“寒兒那麼惦記他的那個義妹,如果讓他娶了慕容琉緋,他會不會很歡喜?”
柔妃猛然擡頭,“陛下?”
他卻不再開口,揮了揮手。
“朕累了,你先下去吧。”再怎麼相似也終究不是那個人。是了,她已經死了。那一年,她當着他的面,揮劍自刎,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就這樣永遠離他而去。他恨她的決然倔強,恨她的不顧一切,卻仍舊忘不了她一身傲骨和驕傲。即便坐擁三宮六院,再觸摸不到心底那一抹溫柔的倩影,也不過空無虛妄。
“是。”柔妃起身斂衽退下。
鳳棲宮中,身着大紅鳳袍的盧皇后正躺在美人榻上半眯着眼睛假寐,宮女給她剝了葡萄小心的伺候着,室內溫香肆意,暖氣融融。
聽完貼身老嬤嬤的稟告後,她只是不在意的笑了笑。
“他有了弱點纔好,沒有弱點本宮要如何下手?他不死,本宮腹中的皇兒又如何做得了太子?”她睜開一雙漂亮眸子,右手很溫柔的撫摸平坦的小腹,眼神裡柔光滿溢。
“真不知道那個醜女人有什麼好。”她又輕哼一聲,眼底幽光難測。“本宮孃家的侄女兒系出名門又知書達理,給他做太子妃他還不要,真是不知好歹。”
老嬤嬤沒說話,宮女們更是垂着頭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過了一會兒,她又道:“去,請國師進宮。”
“是。”
有人匆匆而去。
她又閉上了眼,“聽說這幾天陛下的身子大有好轉?”
老嬤嬤躬身道:“柔妃日日在陛下牀前伺候湯藥,太醫說已經略有起色。”
“柔妃。”盧皇后杏目中閃過一絲凌厲,又慢慢淡下來,撫摸着小腹的手越發輕柔。“這段時間本宮顧及着腹中皇兒,沒心思打理後宮,那個賤人倒是越來越得寸進尺了。哼,當真以爲靠着陛下的寵愛就能躍到本宮頭上了不成?休想!”她柔美的臉漸漸扭曲,眼神裡妒恨交錯,陰狠凌厲。
“娘娘莫要生氣,小心腹中胎兒。”老嬤嬤輕聲勸道。
她這才收了臉上厲色,嘴角漸漸揚起一抹算計的弧度。
==
剛離開金凰皇城,來到下一個繁華城市酆城的鳳含鶯剛躲過了不知道是哪幫人的尋找追殺,偶然聽到外面的傳聞,驚奇的喃喃自語。
“原來我姐在這個世界那麼出名啊。”
眼角餘光瞥到安靜坐着神色有些幽怨的雲依,她嘆息一聲走過去。
“依依,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做殺手的都沒什麼同情心,不過她意外穿越來到這個世界,除了鳳君華,就這個小郡主對她倒是真心相待並無惡意。此番她劫持了她,也是無可奈何。不由得心中也有幾分愧疚,但一想起自己被困了那麼久,那點子愧疚也消散無蹤了。
“你放心吧,我不會傷你性命的。等到了南陵見到我姐,我自然會放了你。”
雲依望着她,一雙兔兒般的眼睛寫滿了無辜和欲言又止。
“夜姐姐,我沒有怪你劫持我。”她頓了頓,還是小聲的開口了。“只是你不該欺騙哥哥。”
鳳含鶯原本還覺得自己劫持了她有些不人道,聽到她說不怪自己,倒是鬆了口氣。又聽她說起雲裔,臉色立即就沉了下來。
“別跟我提那個他。”
她有些惱怒的低喝一身,坐了下來。
“要不是他派人四處尋找攔截,姑奶奶我早就離開這座城市了,用得着藏頭藏尾的還把自己打扮得跟個乞丐似的?”
雲依擡眼看她,鳳含鶯雖然不如鳳君華那般瓊姿絕代顛倒衆生,但也是花容月貌傾國傾城。她向來注重自己的容貌,雖然不會如那些愛故作姿態的貴族小姐穿得那樣華貴繁瑣,頭上戴那些金銀玉器的。但至少要容光煥發,神采奕奕。那天離開的時候,她們兩人身上都沒有錢,最後鳳含鶯果斷的變賣了她們倆身上所有的首飾。
說起這個雲依真的挺佩服她的,知道變賣了首飾會留下線索,索性她直接晚上的時候去當鋪,將東西擺在櫃檯上,自己拿了銀票就走。
爲了不引人注目,她們兩人都換了裝,還易了容。雲依也是如今才知道她會的挺多的,易容也易得那麼惟妙惟肖。連她看着鏡子的時候,自己都覺得驚歎不可置信。
換裝易容雖然對她這個嬌滴滴的小姐來說開始有些不習慣,但慢慢的也就好了。但是眼前這個愛美的大小姐可就不滿了,白天的時候在臉上抹一層粉,還得塗上薑黃水。原本如花似玉的容顏立即就遜色不少,變得暗淡無光。
其實在她看來,雖然夜姐姐稍微易了容,但俗話說麗質天生,怎麼改五官還是精緻絕美無可挑剔的。
“夜姐姐。”她嘆息一聲,終是忍不住說道:“你不該這麼離開的,哥哥很生氣。”
“你還說他。”鳳含鶯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爲他護着我呢?不過拿我當幌子利用我罷了…”說到這裡她住了口,看着雲依純淨清澈的眸子,她在心裡無奈的嘆息。這小妮子雖然活潑開朗,性格純真又良善,可就是太單純了。對這些什麼政治風雲的都不懂,想必在王府裡被順親王和雲裔那廝保護得很好。
算了,她還是不要給小綿羊傳播這些黑暗骯髒的爭鬥了。她卻不知,就因爲今日的心軟,造成了日後雲依一生的悲劇。怪只怪命運弄人,誰也無法預料誰的結局。
“夜姐姐…”
雲依拉着她的手,開始撒嬌。
“你誤解哥哥了,其實哥哥對你真的很好。”
鳳含鶯嗤笑一聲,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想到另外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我姐的過去?”
雲依挫敗的坐下來,聞言又歪頭道:“你說的是南陵武安侯府的三小姐嗎?這個我倒是聽說過一些,不過大致和外面那些人說的差不多。”
鳳含鶯有些失望,想起之前雲裔說過的話,不禁眯了眯眼。
“那個什麼南陵的太子明月殤,跟我姐什麼關係?”她一隻手支着下巴,道:“還有那個慕容琉仙,她不是明月殤的未婚妻嗎?而且還是什麼四大美人之一,生帶彩雲。外面傳得跟仙女似的,明月殤爲什麼放着這麼個美人不娶,非要找我姐?還有啊,明明我姐長得傾國傾城貌若天仙,比那個什麼四大美人之首的凰靜芙美多了,爲什麼那些人說她是醜女?”
她皺眉,很是生氣。
“這個…”雲依想了想,說:“據說慕容三小姐一出生臉上就長着紅斑胎記,所以…”
胎記?
鳳含鶯挑眉,眼神裡掠過一抹精光。她姐可從來沒什麼胎記,想必應該是易容。
“至於南陵太子…”雲依猶豫了一會兒,在鳳含鶯散漫卻隱含犀利的眸光中吞了吞口水,小聲道:“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隱約聽過一些傳聞。說是…”
“說什麼?”鳳含鶯隱約猜測到定然是難堪的流言,不然這單純的小妮子不會這麼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
在她的目光逼迫下,雲依不得不敗下陣來。
“傳說原本明太子和慕容大小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是後來慕容三小姐因愛慕明太子而不得,又嫉妒長姐的容貌才華,因此勾…勾引明太子,所以…”
眼見鳳含鶯的臉色越來越沉,她聲音也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見了。
“那個…”雲依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道:“夜姐姐,這些都是傳聞,或許並不是真的,你不必在意…”
“混蛋!”鳳含鶯怒罵出聲,手指用力,生生將堅硬的桌角給扳下了一塊,嚇得雲依立即閉上了嘴。
鳳含鶯怒而起身,邊走邊罵:“混蛋,僞君子,禽獸不如。”她手舞足蹈,看見什麼踢什麼,把屋子裡弄得砰砰作響。
“勾引?我勒個去!十幾年前,我姐纔多大?不過一個孩子,懂得什麼叫勾引?而且不是說她臉上有胎記面如鬼魅嗎?那明月殤什麼眼光,不被美人所動偏偏被一個醜女勾…我呸,不對。”她罵了半天忽然意識到那個所謂的醜女是她姐,立即噴了一聲,“被一個小孩子勾引得找不着北,明月殤這個太子是怎麼做到今天的?他腦子被驢踢了還是他那羣兄弟全都是酒囊飯袋的廢…”
雲依臉色越來越白,聽着她越罵越過分,連忙起身跑到她身邊捂住她的嘴。
“夜姐姐,小心隔牆有耳。這種話不是隨便說的,是要殺頭的。”
鳳含鶯察覺有人靠近,原本下意識的想要出手,聽到她的聲音才反應過來,一把拍開她的手,沒好氣道:“殺什麼頭?他們敢做還不允許我說?”
她神色憤憤的,“我姐以前到底遇上的是一羣什麼奇葩啊?還是皇室之人呢,還太子呢,還什麼仁義君子呢,我呸!就是一隻披着羊皮的狼,道貌岸然狼心狗肺喪心病狂。”
她罵夠了,開始平復激動的心跳。見雲依目瞪口呆又迷茫的看着她,想着這小妮子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身邊的人都對她寵着討好着,大抵也沒出過遠門沒離開過父兄受到的教育也封建古板。大概沒見過自己這樣跳脫視皇權爲無物的人吧,受到驚嚇也是正常的。
可她就是氣啊,她姐冰清玉潔幾乎都沒接觸過什麼男人,勾引個屁。這個世界的人都是豬嗎?長着腦子都不會用嗎?這麼膚淺的道理都看不明白,真是氣煞她也。
哎對了。既然有這麼明顯荒唐的流言,那其餘的什麼任性啊殺人啊是不是也是另有隱情的?
她有心詢問,不過看雲依這小妮子八成也不知道,還是算了吧。
“夜姐姐。”雲依見她情緒穩定了,纔敢開口。“我們真的要先一步去南陵嗎?其實跟着我哥哥也不錯啊,至少咱們的安全得到了保障。”
鳳含鶯瞥她一眼,早跟她說了她的真名,這小妮子就是改不過來。
“我爲什麼要他保護?”她嗤笑一聲,眼神裡盡顯狂傲不屑。“本小姐出道以來還從沒…”她想說從沒失利過,忽然又想起覆滅組織之前那一次任務,又想起那天晚上見到的那個人,心中一跳,忙問道:“那天跟你哥打架那個人是誰?”
雲依一臉茫然,“什麼人啊?我不知道啊。”
鳳含鶯又失望了,擺擺手。
“算了,先離開這裡再說吧。”那晚她只是覺得那人聲音很像,也並不能完全確定。
翌日,兩人就喬裝打扮離開了那家客棧。剛離開不久,一個人出現在客棧門口,風流桃花眼閃過趣味兒和若有所思。
“世子。”身後侍女道:“要攔截郡主和鳳姑娘嗎?”
“不用。”雲裔一隻手支着下巴,眼中精光閃爍。她好像對顏諾很有興趣?皺了皺眉,爲什麼心裡有點不舒坦呢?哼,女人,落入我手裡還想逃?門兒都沒有。
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隻孔雀金釵,這金釵是他送給鳳含鶯的,上面抹了點東西。當然,不會是什麼毒藥,不過能讓他在一定距離之內找到她的行蹤而已。以爲典當了首飾就能萬事大吉了?也太小看爺了吧。
“讓人去探探顏諾的行蹤。”
搞不清楚雲墨到底想做什麼,但以防萬一還是有必要的。
“是。”
空氣中一道勁風掠過,暗衛無聲消失。
==
夕陽殘紅落下天際,滿天紅霞照得大地一片暖融。
吱呀——
書房的門被打開,蓮玉走了出來。一身白衣纖塵不染,他彷彿腳不觸地面,飄飄然而去。衣袂浮動間有絲絲縷縷的透明白光旋轉着,將控制中那些漂浮着的灰全都擋開。
他如不染紅塵的仙人,連塵世泥土都不願沾惹一分。
侍女下人見到他,都躬身遠遠退了開去,神色恭謹而微微敬畏。
他視若無睹,這塵世間人都骯髒虛僞。能入他眼的,也不過就那麼一個人而已。
除了她,他還需要多看其他人一眼嗎?
嘴角揚起淡漠而涼薄的笑。
等着吧,緋兒,那些羞辱過你的人,他們會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的。
……
近日來鳳君華天天都在練劍,除了體內真氣還未完全解封,雲墨教給她的那些武功招式她早就熟記於心並且運用自如。她自己都很驚奇居然練得那麼快,大約是因爲她幼時練過武的關係吧。
身後有腳步聲,是雲墨,她已經習慣。
轉身,他對她微笑。
“明日啓程去東越。”
“好。”
她點頭,將手中的劍扔給秋鬆。自從她身體裡的封印有所鬆動以後,她便再也沒問過他師父下山給她解封印的事。有些事情強求不得。
有風掠過,吹起她散落臉頰的髮絲,露出晶瑩飽滿的耳垂。
他眼神閃了閃,想起說過要給她穿耳洞,她似乎很排斥。
無聲笑了笑,有些猶豫的道:“父皇和母后想見你。”
鳳君華下意識蹙了蹙眉。
雲墨又不在意的一笑,“你若不願就算了…”
“現在嗎?”她忽然擡頭,淡淡看着他。
雲墨眼中光澤變幻,含笑點點頭。
“如果你方便的話。”
“好。”
鳳君華不暇思索的點頭,雲墨雖然說看她自己意願。但想起她以前那些傳聞,好歹自己是南陵人,到東越做客,是該去拜見東越的帝后。怎麼說她也不想給沐輕寒帶來麻煩。
“去換身衣服吧。”他不由分說拉着她進了屋。
鳳君華仍舊不習慣和他太過於親密,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在外面等我就可以了。”
雲墨看着她走進去,眼神裡不知道是無奈還是失落。
“殿下。”秋鬆秋蘭走過來,請示的看着他。
“去打熱水給她沐浴。”
“是。”
兩人應聲而下。
……
霧氣縈繞,水面漂浮着無數花瓣,香氣在空氣中蔓延。鳳君華泡在熱水裡,微微閉上了眼睛,真氣在丹田內運轉兩個週期。她周身漸漸有光暈圈圈交纏,頭頂有白色的煙霧慢慢升起。
直到感覺身體裡的疲憊完全消退,那些堵塞的經脈也漸漸舒暢,頓時神清氣明。
她睜開眼睛,一招手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上的衣衫飛了起來,她旋轉起身,帶起水花點點。只見紅衣翩然,轉瞬已將她玲瓏有致的身材包裹住,繫好腰帶,她拿着幹帕子邊擦頭髮邊走出去。剛一轉出屏風,就見雲墨背對着她。
鳳君華蹙眉,他已經轉身,含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頓。女子剛剛沐浴,衣衫鬆鬆垮垮的穿在身上,露出脖子和鎖骨的肌膚雪白如凝脂,臉頰暈開淡淡紅暈。目光晶亮如寶石,隱含霧氣寥寥,朦朧如秋水。而如墨的長髮披在胸前,她微微半側着頭的樣子嫺靜而美好。
他有些恍惚而驚豔。自相遇以來,她幾乎都是冷着一張臉,如此春景柔美的樣子,他還是第一次見。
“你進來做什麼?”
鳳君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語氣便冷了幾分。
雲墨莞爾一笑,接過她手中的幹帕子,不容她拒絕的將她按在凳子上。
“別動。”
他拿着幹帕子,開始輕柔的給她擦乾溼發,神情自在而溫柔。絲毫不覺得他一個大男人給女子擦頭有什麼不妥當。
鳳君華本來有些排斥,但透過銅鏡看着他站在身後的身影頎長挺秀,微垂的睫毛在眼底打下溫柔的剪影,嘴角一抹笑意淡然溫純如酒。
如此畫面,安靜而美好。
她忽然就不動了,隱約覺得這樣的場景也似乎似曾相識。
她眯了眯眼,腦子裡漸漸出現一個模糊的畫面。
潮溼的山洞,微亮的火光,紅衣的女兒抱膝而坐,盯着柴堆發呆。身後有一雙手在給她溫柔的擦頭髮,動作很小心,似乎怕弄疼她…
鳳君華猛然驚醒,眼神裡有着驚異。
怎麼又是那個畫面?那個人是誰?爲什麼她看不到他的臉?
“好了。”頭上響起雲墨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
她這才發現,他已經給她把頭髮擦乾了。蹙了蹙眉,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
“你一個金樽玉貴的太子,怎麼會這些下人做的事?”
他剛拿起象牙梳準備給她梳頭,聞言頓了頓,又笑得有些深意。
“以前是不會的,不過後來我遇到一個人,她太懶太不會照顧自己。沒辦法,我只有代勞了。”
鳳君華不說話了,直覺告訴她,他口中的那個人,是她。
雲墨也不再說話,依舊如離開東宮那一夜,靜謐而溫柔的給她梳頭挽發。她又開始恍惚,莫名的就想起那天他說的話。
“我這一生,只給一個人梳頭挽發。”
搖了搖頭,甩開那些莫名的思緒。頭卻被他按住,“別動,都亂了。”
她看向鏡子,這纔看見他在認真的給她挽髮髻,還似模似樣的。她忍不住說道:“這個也是特意學過的?”實在難以想象,他那樣高潔淡漠的一個人,居然會給女子梳頭。
他又頓了頓,一瞬間眼神有些悠遠,一剎那又恢復平靜,所有深意道:“有些事不用刻意去學,只要有心,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她又不說話了。
自從那晚在驛館裡她莫名其妙頭腦發昏的吻了他,再面對他的時候,她就各種不自在。尤其不習慣和他靠得太近太親密,連他有時候說那些意有所指又隱含曖昧的話,她都無法在淡然自若,只好迴避。
他也不說話,髮髻綰好了。他又盯着手中的象牙梳髮怔,眼神剎那的遙遠。看向鏡中她的容顏,目光落在晶瑩飽滿的耳垂上。想起那天說過要給她穿耳洞,她似乎有些不情願。
想了想,還是以後再說吧。
“可以了。”
鳳君華吐出一口氣,也沒心思去理會他到底給自己綰了什麼髮髻,只要遠離這一刻詭異的氣氛就行,不然她得窒息。
“走吧。”
她站起來,率先走了出去。
雲墨無聲的笑笑,忽然又道:“你剛纔是不是自動調節了真氣?”
她腳步頓了頓,繼續往外走。
“嗯。”
他跟上來,道:“如今你功力日益精進,你想要更上一層樓是好的,但是記住切莫操之過急,以免弄巧成拙傷了經脈,以後就算封印解開了想要恢復從前的功力也難了。”
她點頭。在這些事情上,她還是聽他的。沒辦法,誰讓人家是神醫呢。其實作爲殺手,什麼都要學。醫術她也會一點,但是不太感興趣,只會些最基本最簡單的。對古代懸絲把脈什麼的,更是一竅不通。但如果有人中毒,她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馬車早就準備好了,這條街上偶爾有百姓經過,見到她,都不由得駐足不前,目光裡滿是驚豔和呆滯。
雲墨走過來牽着她的手,在她耳邊小聲低語。
“早知道還是該讓你戴上面紗再出門。”
鳳君華冷冷的瞥他一眼,抽出自己的手上了馬車。雲墨低笑一聲,也跟着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開始往皇宮的方向而去。
鳳君華忽然想起一件事,手指撫上自己的臉。
“我以前臉上有傷?”她想起那一日沐輕寒見到她,很是驚訝的問她的臉好了?都說她以前又惡又醜,還說她生來帶胎記。這又是怎麼回事?
“不是。”雲墨眼中情緒隱藏下去,“那是你娘故意給你貼上去的紅斑。”
鳳君華有些疑惑,“我娘爲什麼這麼做?”
雲墨深深的看着她,“爲了保護你。”
鳳君華又蹙了蹙眉,“保護我?將我扮作醜八怪就安全了嗎?”
雲墨嘴角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娘希望你一輩子平平凡凡開開心心的,不希望你太引人注目,況且你那個公主嫡母是有名的妒婦。你娘是個淡泊名利的性子,不欲和旁人爭。況且你小時候性子好強,得罪的人已經夠多,如果再因爲一張臉搶了某些人的風頭,只怕麻煩更多。”
“你指的是慕容琉仙?”
她想起雲墨和沐輕寒似乎都對慕容琉仙極爲厭惡,而自從封印有所鬆動後,她內心裡也極爲排斥這個名字,甚至有一種深沉的厭惡和不屑。而且在雲墨和沐輕寒都說慕容琉仙跟她沒關係的時候,她也沒有多少的疑惑和奇怪,彷彿內心裡她也覺得如此。
“嗯。”雲墨微微閉了眼睛,不再說話。
鳳君華卻敏感的察覺到他情緒似乎有些變化,隱隱的不悅和微微的痛惡厭煩。
她揚眉,四大美人名動天下,全都才貌雙全出身尊貴。除了凰靜芙以外,就這個慕容琉仙這四個字更爲讓人津津樂道了。可惜這位美人已經好多年不曾踏出家門了。據說是因爲早過了及笄之齡而南陵太子卻仍舊不願娶她,直覺在貴族門閥裡丟進了臉面,是以長鎖閨門而不出。
慕容琉仙,安鉞公主,武安侯。
這些人,似乎在她記憶裡很是熟悉,熟悉到某些人想起來就讓她討厭痛恨,而某些人又讓她感覺複雜。
“我還有個弟弟?”
“嗯。”
雲墨睜開了眼睛,這次情緒明顯好了很多,嘴角彎起一抹笑意,道:“你弟弟叫慕容琉風,今年十三歲,是庶出,但是你跟他的感情很好。我收到消息,他聽說你回來了,現在正在金凰等着接你回去。”
庶出!
鳳君華沉默了一會兒,據說她那個侯爺父親有兩個妾室,還是她娘給納的。
“我娘爲什麼要給我爹納妾?”
雲墨沒有再說話。眼神裡有某種情緒在醞釀,似疑惑似瞭然,似遙遠又似思考。
鳳君華還準備問什麼,馬車停下了。
“到了。”
雲墨睜開眼,拉過她的手下了馬車。
來了這麼久,鳳君華還是第一次踏進東越的皇宮。硃紅色的宮門威嚴而高大,門前侍衛肅穆而莊嚴,遠遠望去,整個皇城磅礴而氣勢恢宏。
踏進去,看見華麗宮殿高低錯落。高高的宮牆阻擋了外面的世界,琉璃瓦在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的光暈,整個皇宮於高華中顯得有些落寞和孤寂。
雲皇不喜奢華,而後宮又只有皇后一人,所以宮女不多,而皇后寬厚仁愛,每年會放出一批到了年齡的宮女讓她們出宮自由婚配。
這麼大的皇宮,卻住着那麼幾個人,倒也確實寂寞。
走過長長的通道,一路而來的宮女太監均低頭請安,井然有序,未曾有任何紕漏。
雲墨目不斜視,拉着鳳君華朝未央宮而去。老遠就有老嬤嬤守在宮門口,一見到他的身影,立即躬身道:“老奴參見太子殿下。”
雲墨揮了揮手,“周嬤嬤不必多禮。”
“謝殿下。”
周嬤嬤擡起頭來,見到鳳君華,目光裡有着驚豔和幾分不可思議,隱約還有淚花閃爍。
“你,你是…”
鳳君華淡淡看着她,這老嬤嬤的眼神跟那日順親王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隱約的激動和不可置信的欣喜。看來她猜得沒錯,她孃的確在東越很有地位,而且還和皇后關係匪淺。既然如此,爲什麼又嫁到南陵去了呢?
周嬤嬤已經冷靜下來,忙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告罪道:“老奴失態,請殿下恕罪。”
“無妨。”雲墨神色不變,轉頭對鳳君華道:“你娘和母后曾是結拜姐妹。”
鳳君華又微微驚異了一瞬,雲墨卻已經拉住她走了進去。
未央宮中,雲皇和皇后坐在上方,皇后眼神有些恍惚。
“墨兒快來了吧?”
話音剛落,外面就有宮女稟報。
“太子到——”
皇后眼睛一亮,立即坐正了身子,擡頭就見雲墨牽着一個紅衣女子走了進來。大殿光明灼亮,她看着那女子微微垂着眼,然而容色卻暴露無遺。膚色凝脂如雪,眉眼細緻如畫,帶着幾分久遠的熟悉。
是她的女兒,長得那麼像她。
她有些激動起來,甚至等不及雲墨行禮就站起來往下走,明黃鳳袍逶迤而過,灑落一地的光暈。
“母后…”
皇后沒有理會雲墨,而是來到鳳君華面前,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鳳君華一怔,原本她還想着是不是要給帝后行禮。長這麼大,她還沒對誰下跪過,本來想簡單福身就罷了,卻不防皇后有此一舉。事實上在皇后靠近的時候她就下意識的後退,不過沒有感受到危險她才收起了滿身的防備。此刻被皇后抓着手,她有些不習慣的想要抽離,卻聽見皇后有些顫抖的聲音。
“你…長得跟你母親真像…”
鳳君華一頓,擡起頭來,這才見她目光竟然隱隱有幾分淚光。皇后是個很美麗的女子,眉眼間和孟月眉有幾分相似,只是卻沒有孟月眉那般溫婉下隱藏的深沉和虛僞。她的眼神透着真誠,她對自己沒有惡意。
雲墨回過頭來看着她,沒有說話。
鳳君華抿了抿脣,抽出自己的手,微微頷首。
“民女鳳君華參見皇上和皇后娘娘。”
皇后沒有因她的禮節不足而有所不滿,反而笑了起來,眼神幾分懷念和欣喜。
“你跟你娘一樣,都是驕傲的人。”
雲皇這時候也走了下來,對皇后笑道:“晴嵐,你別激動,坐下來好好說,別嚇着人家小姑娘了。”
鳳君華挑了挑眉,看向雲皇。和她想象的有些不同,雲皇是個穩重和藹的人,面目清俊線條柔和,和雲墨有三分相似,看起來並不是深沉暴戾之人。
小姑娘?
¸т tκa n¸C O
她都快十九歲了,哪裡是什麼小姑娘?
雲墨在一邊無聲而笑,皇后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拭去眼角淚水。
“瞧我,高興壞了。”
雲皇拉過她的手往回走,重新坐了下來。雲墨也拉着鳳君華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皇后又開口了,有些感嘆。
“千影一走二十年,如今她的女兒都這麼大了,當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雲皇沒有說話,除了最開始看見鳳君華之時眼底的一絲回憶和深遠以外,便沒有了任何表情。
“千影?”
鳳君華微微詫異,“娘娘說的是我母親嗎?”她娘不是叫應千茉嗎?哦對了,應千茉,倒過來就是莫千影,音不同而已。她娘爲什麼要改名換姓?
“我娘…她當初爲什麼離開?”
雲墨垂着眼沒有說話,雲皇抿了抿脣,神情幾分深邃。皇后眼神暗了暗,語氣裡有幾分愧疚。
“都怪我。”她嘆息一聲,“當年我和你娘義結金蘭,親如姐妹。早些年戰爭頻繁,你娘爲了東越,年近雙十還未出嫁。我心中愧疚,想着我那兄長也還未曾娶妻,便有意撮合。”
她頓了頓,眼神裡愧疚加深。
“她不願意,卻又不想拂了和我的姐妹情誼,於是一聲不響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