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拱手道:“能得到大人的賞識,下嫁令媛,乃是晚輩天大的福分,再好不過了!那晚輩便在此謝過岳丈大人了。”他的語氣很平靜,但嘴角那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卻依舊出賣了他。
田居笑着打趣道:“這就猴急着改稱謂啦?連新娘子的面還沒見着呢!若是不稱你的意呢?”
“令媛出生名門望族,又有如此賢達穩重的父親言傳身教,只怕她嫌晚輩寒微無能,又是一副落魄窮酸相,又豈有不稱晚輩心意之理?”
田居拊掌道:“好!好啊!老夫已讓她在門外候着了,這會兒就讓她進來。玉兒!玉兒!”他起身去門外喊人。
“回老爺,小姐去小花園裡捉蝴蝶了。”答話的是田府裡的下人。
“什麼?”田居憋了一肚子火,卻又不知朝哪兒發,只得無奈地搖頭,“這個小妮子!是老夫把她寵壞了,你速去喊她回來!”
“咳咳!”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對吳起道,“我這丫頭生性貪玩又喜折騰人,但她心思單純,絕無惡意之想,你莫要對她有偏見……”
吳起禮貌一笑,風度翩翩,“女孩子這個年紀貪玩些也屬正常,晚輩向大人保證,待得日後成親自當好好待她,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有你這句話,老夫可就放心了!哎,畢竟是老夫欠她的……”田居忽然有些感傷起來,“孩子命苦,生在卿相世家,命數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老爺,小姐到了!”
“爹!”
少女一身白裙,清新亮麗,楚楚動人。錦緞束髮,飾以玉簪,鬢角處彆着一朵嬌豔的紫丁香。一雙會說話的靈秀大眼“滴溜溜”地直轉,彷彿黑曜石般澄明通透。她的手裡拿着一隻籮筐,一個網兜,大概是用來捉蝴蝶的。
“讓你在門外候着的,怎麼?才呆了一小會兒就呆不住了?”田居厲聲指責道。
“爹!”
少女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道:“你們在屋裡都快聊了一個時辰了,把女兒一個人晾在外面,我又不知道你們到底要講到什麼時候,當然走啦!”
聽着田玉兒“噼裡啪啦”一通陳述,田居的語氣立刻放軟下來:“好,好,那我現在就告訴你。爹爹擅作主張爲你定了門親事,包你滿意!來來,快過來見見你未來的夫婿!”
田玉兒轉頭看向吳起,目光裡帶着三分審視七分打量。
“你是誰呀?”她好奇地眨巴着眼,“怎麼長得比我爹爹還高?”
“玉兒不得無禮!”田居呵斥道,“此乃魯國大學士曾參門下高徒,吳起,沉玉先生,老夫見他志存高遠,氣度不凡,文韜武略俱全,乃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在下魯國吳起,拜見大小姐。”
田玉兒爲難地看着田居,噘嘴道:“玉兒根本就不認識這人啊!爹你怎能如此輕率就替女兒做了決定呢?這畢竟是女兒的終身大事,這,這也太唐突了……”
田居道:“算是爹對不住你,但沉玉真的是社稷不可多得的人才,嫁給他你定不會吃虧的。況且沉玉方纔已向爹保證過了,成親後定不讓玉兒受半分委屈,爹料想着也盡到自己所能了,玉兒就放心地跟他走吧!”
田玉兒忽的一回頭,拿手裡的網兜指着吳起,“那……我問你,你喜歡捉蝴蝶嗎?”
田居無奈地搖了搖頭,“哎,這孩子……”
吳起極有修養地一笑,禮貌答道:“回大小姐,在下雖於捉蝴蝶蜻蜓一類並無太大興趣,不過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哦,或許是接下來的所有年歲裡,在下會用盡全部光陰來慢慢說服自己,喜歡上捉蝴蝶這件充滿童趣的小事兒。到時候,在下便能同大小姐一道,在花叢裡消磨時光了。”
“太好了!”田玉兒開心地跑到他跟前,拉起了他的手燦爛一笑。吳起被她這麼一晃,竟失了片刻的心神。
“你能陪我捉蝴蝶,往後本小姐可就跟着你嘍!你可不許反悔喲!”
時光奔流不息,不曾有一刻回過頭。如花笑顏逐漸模糊、淡去,直到最後連那一抹亮麗的白色都消失了。曾經許下諾言,要窮盡餘生光陰陪她捉蝴蝶,如今他卻要用餘生的時光去懺悔,爲自己的無知,爲自己的年少。
人總是在不斷失去,卻從不吸取教訓。
“你想借助老夫在齊魯境內的名聲攀結上流名貴,你揚名求官心切,老夫也能理解,但凡事皆應有個度,你莫要做得太放肆了!”曾參雙目圓睜,眼中射出冰冷寒光,代表此時此刻,他是真真正正地發怒了。
時值正午,學子們都蜂擁着出門打飯去了,學堂裡空廓寂寥,只餘他們師徒二人。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有一絲冷意。
“此地乃天下讀書人心中的淨土,遠離塵囂,不染世垢。你莫要引那污水進來,壞了老夫的清望,也壞了本門的風氣,爲儒家蒙羞!”
“夫子責怪的是,此番是弟子太過心急了。”吳起垂下眼眸,低聲道,“弟子無意詆譭夫子清望,更不願學堂流落世俗,沾染世垢。懇請夫子原諒徒兒,絕不會有下回了。”
“荒唐!”曾參怒喝道,“下回?怎麼,倘若老夫此番不開口,你還準備娶第二個不成?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也,故君子敬慎重正昏禮。眼下你卻以田家小女的婚事爲乘輦,助己飛上青雲之端,對待嫁娶之禮如此輕慢草率,蔑視禮法,顛倒人倫,棄本門大義於不顧,成何體統?”
吳起從沒見曾參發這麼大的火,登時就慌了,“弟子絕無半分悖逆之心,此番嫁娶亦非弟子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而草率爲之。懇請夫子顧及往日情分,網開一面,給弟子一個重新改過的機會,千萬不要趕弟子走啊!”
“哼!這是最後一次,老夫給你的最後寬容,好好珍惜吧!”曾參冷冷一拂衣袖,轉身揚長而去。
吳起自知心中有愧,於是屈膝跪下,朝曾參離去的背影磕了三記響頭。
“若還有下一次,不必夫子趕,弟子自然會離開此地,永遠不再回來。”
走出學堂已經是正午時分,陽光晃得他有些恍惚。靜思池的池水依舊清澈見底,游魚在水中活潑戲耍,水波輕輕盪漾,讓人見而心靜忘憂,繼而陷入冥想沉思之中,破除一切外在雜念。
然而頑劣好動的弟子們總不幹些好事,大夏天的總喜歡拉幫結派去池子裡泡個涼水澡,好爽快爽快。
吳起一次沒下去過。這並非是因爲他懼怕曾參責罰,也不是因爲沒人拉他下水,只不過是因爲他總怕自己會玷污了這池中水,讓其他人也洗不了乾淨澡。
他默默地嘆了口氣,在池邊駐足,望着池中嬉戲玩鬧的調皮弟子們,看得出神。
“譁!”
池水攪動,濺得他滿身都是。
“喂!我說你——”水裡一人毫不客氣指着他怒罵道。
“一羣大老爺們在水裡洗澡,你看得這麼起勁,是不是變態啊你!”
吳起陡然回神,“呃,抱歉,方纔不過在想些心事,一時路過此地失了神。我對你們諸位並無什麼非分之想,都是誤會,誤會,呵呵。”他歉意一下,欲轉身離去。
“哎等等,這不是咱們的沉玉麼?”水裡另有人認出了吳起,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挖苦道,“但聞沉玉喜得愛妻,新婚燕爾,這會兒剛娶親不久,怎麼又上學堂唸書來了?不回家陪陪你的小嬌妻麼?”
池中陡然爆發出一陣鬨笑。
“怎麼?莫不是女人的身子看膩了,想來靜思池換換口味?看來你的小嬌妻沒啥吸引力呀,這麼快就讓你厭煩了。”
弟子們笑得更厲害了。
吳起淡淡瞥了諸生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哼!這個怪人,以爲攀上田居就能從此飛黃騰達了?笑話!侏儒即便站上了巨人肩膀,他還不就是隻侏儒,得看巨人的臉色行事,你們說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那田居不過一時被他的巧言令色所迷惑,充其量也就把他培養成自己的爪牙走狗,能有多大出息?”
“是啊!”其餘弟子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等哪日那田居老兒厭煩了,或是小嬌妻過得不順心了,保不準田家就一腳將他踢開了!”
“嘿嘿!虻蠅燕雀還想飛上青天?簡直是癡人說夢,等他哪日摔下來顛了屁股,就知道疼的滋味兒了!哼!”
“癡人說夢?”一個威嚴的聲音陡然響起,大夥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紛紛從水中鑽出來。
“夫子……”
“癡人說夢,即便是癡人一個,好歹還有夢可說。從青天落下來的麻雀,即便摔得再慘再痛,也是上過雲端的麻雀。你們這幫麻雀又有些什麼?除了破壞學堂的池子,在這兒嚼舌頭,你們還會幹什麼?”
曾參平靜地立在岸邊,看着他的一衆頑皮學徒們,不怒自威。
“夫子,弟子們知錯了……”
“好啊,既然你們喜歡大夏天光着身子洗澡,那就罰你們圍着學宮跑上十圈,不準穿衣服。”
弟子們聞言個個一臉苦澀,“啊?夫子,這……這樣恐怕於禮不合吧……”
“呵,你們不是希望他巔着屁股嗎?那你們索性就光着屁股好了,也好讓大夥們瞧瞧,你們的屁股是健全的,沒有跌傷過,這不是很划得來麼?”
“啊?”弟子們紛紛委頓在地,“這樣不好吧夫子……”
“啊什麼!現在就去跑!”
“是,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