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雲無心氣得直跺腳。
“要不我們一起把那小門轟開吧!”她提議道,“逃命要緊啊!”
“不行!”桑柔立即阻止道,“這扇門背後是極其複雜的地道,我們根本不熟悉這裡的地形,若是主殿裡出了什麼意外,我們很可能會被困死在這重重地道中。因此不到萬不得已,我們絕對不能往地道里退。”
長魚酒愣愣地站在那裡,半天沒說話。
雲無心急切地晃着他的肩膀,焦急道:“喂!你覺得呢?”
長魚酒搖了搖頭,只覺得一種怪異的感覺在他體內來回流竄、敲骨吸髓。恍惚間,他似乎又一次回到了陰晉城下大雪紛飛的戰場,羣山慘悴,屍橫遍野,鮮血染紅純白大地。
重重刀光在他眼前閃過,血霧模糊了他的雙眼,一種強烈到極致的念頭不斷鼓動着他:放棄自己!放棄自己這僅有一次的寶貴生命!投身混亂而血腥的戰場,融入曠莽而遼遠的天穹!
這一刻,全身都在劇烈顫抖,他幾乎難以抑制自己的想法!
“阿酒,你怎麼了?”桑柔見他這般模樣,也跟着慌了神。
長魚酒搖了搖頭。
桑柔沉默。黑暗中,長魚酒感覺到她輕輕握住了自己的手。她的手心冰涼,卻又有一種溫度被傳遞過來,令長魚酒惶恐無措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些許。
長魚酒深吸一口氣,用力回握住她,握得很緊。
“沒事吧?”黑暗中,桑柔輕聲問道。
“阿酒,無論你遭遇什麼,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昏暗的燭光下,長魚酒看見她淡紅色的嘴脣輕輕翕動。他忽然很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延宕。
“我,沒事。”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主殿正門被玉麒封死了,絕對打不開。”大總督道,“你們眼下唯一的生路,或許就只有這扇小門了。”
“那……我們隨機應變吧。”雲無心握緊了腰間劍柄,“倘若情況實在緊急,我們就往地道里逃。”
雲樗傻愣愣地點了點頭,似懂非懂。
“後退!後退!”見情況有變,玉麒連忙催動骨笛。可那些傀儡一見到血就徹底失了控制,變成只會殺人的機器,誓要將這殺戮進行到底。
要讓殺戮停下來,何其困難?一旦下了絞殺令,更沒有收回的道理!
“他瘋了!他已經瘋了!”玉麒不顧形象地大叫起來。曾經優雅不可一世的燕國郡主,在面對恐懼的那一刻依舊免不了醜態百出。
陰鬱的大殿中,幽暗的火光裡,一個男人將一柄染紅的血劍揮舞得優雅而精緻。每揮動一次,便有一條生命釋放出他的全部精華,在飛濺的血花中死去。
一劍,一條命,不多不少,正好。
玉麒呆呆地望着那個她自以爲很熟悉、卻忽然變得異常陌生的男人,那個全身都浸潤在鮮血之中的男人。
其實在他骨子裡,是有血性的,只不過他將自己的凌厲鋒芒深藏,示人以溫柔儒雅的一面,示人以君子的面目。
在那一瞬間,她有一種錯覺:那柄劍不是在殺人,而是在吸食每一個人的生命。被鮮血染紅的劍鋒每一次揮動,都有一種奇異的血色光彩倏然綻放,就像被殺者的生命在一瞬間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依附在他的劍上,成爲一朵劍花、一縷冤魂。
一場原本殘酷血腥的屠殺,此刻竟有種異樣的美感。長魚酒看得出來,儘管公子慎剪屠傀儡的舉止癲狂決絕,但他的內心卻沉浸在絕對平和純粹的安寧之中。
那是一種經受歷練、勘破塵世的安寧。唯有心如止水,手中的劍纔不會顫抖,纔不會在殺人前有絲毫遲疑。木劍的每一次舞動,其實不過是他思緒跳動的外現而已。
一種無形的恐懼籠罩整座山莊。
玉麒似乎後悔了。她終究還是太天真了,整日做着郡主的幻夢,到來時不過是一場荒唐,一紙空談。
屠戮臨近尾聲,傀儡的屍體鋪得遍地都是,淋漓鮮血一直流到活人的腳下,開出悽美的血花來。這是他們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次嘶聲吶喊,但這吶喊活着的人是聽不見的,在他們耳邊只有壓抑到窒息的寂靜。
看着自己辛苦栽培的死士像狗一樣毫無意義地死去,玉麒知道自己輸了,輸得這麼快,這麼徹底。她從來都不曾瞭解眼前這個男人,一點也不。現在不瞭解,以後也不會了解。
公子慎輕輕甩去劍上的血珠,低頭掃視地上狼藉一片的屍身。玉麒絕望地垂下雙手,眼中露出一種蒼涼的死灰色,就像曾經的少女遇乞那般無助,可這一次卻不是演出來的,而是真真切切。
公子慎定定地凝視着滿地屍體,眼裡滿是哀傷與痛苦。
“夫人可知道這世上有三種劍?”公子慎看着那些死去的人,聲音低沉而冷冽。
玉麒沉默了一秒後,道:“不知。”
公子慎淡笑了一聲,輕輕拂拭着自己的木劍,“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庶人劍。”
還沒等玉麒答話,他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爲鋒,齊岱爲鍔,晉衛爲脊,周宋爲譚,韓魏爲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
“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雲無心在角落裡小聲跟着念。桑柔詫異地看着她。
玉麒眼神茫然了一瞬,道:“那諸侯之劍又如何?”
“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爲鋒,以清廉士爲鍔,以賢良士爲脊,以忠聖士爲譚,以豪桀士爲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以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至於庶人之劍……”
雲無心跟着默唸道:“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這話,師傅也說過。”
玉麒冷不丁向後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夫人要找的什麼風沉淵,更未曾耳聞江湖名劍的傳說,我所秉持的,乃是一柄由法澆鑄而成的天子之劍:以法治國,御之以術,恃之以勢。”
他上前一步,負手立於大殿中央,冷冷地開口道:“天下傾亂,九州輻裂,世道早已污濁不堪,莊重而端正的話語早就失去了它的效用,故以嚴法繩之。野心勃勃殺人如麻的諸侯們,他們的劍鋒殘忍到了極致,我的刑法也就偏激到了極致。”
玉麒霎時間面色慘白。
“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玉麒,我不願禁錮你的心,可你竟是這樣回報我的寬容。”公子慎的語氣沾染了怒意。
玉麒戰戰兢兢又往後退了一步,“你……你太殘忍……”
她用顫抖的聲音道:“你表面上看是那麼得和善仁慈,可只有我知道,你是多麼殘忍冷酷的一個男人!”
她指着公子慎,歇斯底里地驚叫道:“這些年來,你究竟禁錮了多少人?又毀滅了多少人?你深愛的遇乞,就是被你親手推向死亡的深淵!”
公子慎聞言淡笑了笑,那笑容,儒雅文良、和煦如春,“是,我是殘忍。但當今世道,早已容不下寬厚忠良之輩了。唯有刑之以斧鉞刀鋸,方能盡繩天下之民。”
玉麒已經退無可退,退到了山窮水盡處,反倒有恃無恐起來。她指着公子慎,厲聲怒罵道:“你們,你們法家的男人,一個個都是冷血無情之輩。你們倒行逆施,殺戮無道,手上早就沾滿了鮮血。你今日若是殺了我,日後定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些可憐的魂靈都會圍繞在你身邊,看你如何一步步墮入無盡的黑暗深淵!”
公子慎依舊淡笑:“不重要了。”
他輕嘆一口氣,道:“至少我按照自己的意志活過了。上決浮雲,下絕地紀,四境之內,一匡諸侯,生時轟轟烈烈便好,至於結局如何,都不重要了。”
他將目光移向大殿裡最後活着的六個人。燭光明滅跳躍,映出他們一張張帶着陰影的面龐:或驚恐,或平靜,或絕望。公子慎的目光慢慢地從留人身上逐一掃過,最終落在了長魚酒的身上。
大殿靜極。公子慎突然向前踏出一步,向長魚酒勾了勾手。原來,公子慎竟是要和他單挑。
桑柔有些擔憂。長魚酒安撫性地拍了拍她,向前踏出一步,與公子慎面對面而立。
“你很特別。”公子慎忽然開口道。
長魚酒不語。
“你身上有公子重耳的血脈,但毫無疑問,它被另一種神秘的力量束縛住了,不然你的武學造詣絕不會僅僅止步於此。”
火光中,長魚酒盯着他那英俊而深沉的面孔,依舊不語。
公子慎又接着道:“但恰恰又是這種桎梏鑄就了你,在壓抑到極點以後,你體內另一種僵死的潛藏力量活了過來。你,可曾聽聞大宗師?”
長魚酒心中“咯噔”一下。
他搖了搖頭,道:“不知,煩請閣下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