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魚酒勾了勾嘴角,“假如我一定要知道呢?如果連這都不知道,我們又豈能相熟得起來呢?”
“你在窺探我的內心。”
吳起的語氣冰冷飄忽,捉摸不定,彷彿一把狠戾暴虐的刀鋒,又彷彿只是輕描淡寫的調笑,沒有人猜得透他此刻在想什麼。
不過長魚酒畢竟也不是尋常人。
“哦……原來如此啊。”他摩挲着身側柔滑的絲綢,幽深的眼眸中跳動着火光。
“窺探內心,不知我這番肆意妄爲,是否……觸犯了閣下的大忌?”
“呵呵,對於其他人,這麼講一點都不爲過。不過我想,你應該是個例外。”吳起從琉璃榻上起來,身體微微前傾,似乎興致頗高。
侍女從內房端來精緻的點心,素萱娘上前拈了一塊糕點,遞到吳起脣邊,吳起十分配合地張開了嘴。兩人就這麼旁若無人地你儂我儂,暖閣裡芳香四溢。雲樗不滿地嘟了嘟嘴,似是不滿沒人喂他。
長魚酒微微訝異了一下,“這麼說來……你只允許我一人窺探你的內心,爲此我不能感到更榮幸。不過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還用說?因爲我有求於你唄,所以你當下的一切要求,我都會盡量滿足你。”
“直到我替你辦完這件事?”長魚酒嘆息着搖了搖頭,顯得十二萬分地遺憾,“哎,還以爲我對你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呢,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停!”雲樗聽得有些暈頭轉向,“首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們要辦什麼事?”
素萱娘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來,大概是覺得雲樗這人很有趣。
“喲,小神仙!難道你的曲哥哥沒把這事告訴你嗎?”吳起輕浮一笑,伸出手想要捏捏他的臉,被雲樗一臉嫌棄地躲過了。
“看來你的曲哥哥並沒那麼信賴你喲!”
雲樗臉色頓時一僵,罵道:“關你什麼事……”
“他讓我替他對付一個人。”長魚酒道。
“不錯。”吳起點頭,“今晨卯時我已將此時事上奏新君,只待他過目定奪,不過他斷然沒有否決的理由。等國君詔書一下,你便可以收拾細軟準備出征的事宜了。唔……我把大軍開拔的日子定在這個月十八,你看如何?”
“是個吉日,不過你不覺得時間有點緊麼?”
吳起端起酒杯,痛飲一口,將酒杯重重扣在桌上,苦笑着搖了搖頭,“一刻也不能再耽擱了。倘若援軍在兩個月內無法趕赴西河前線作戰,秦軍至多三日就會殺到郡府,要不了十天便能盡取西河之地,到那時援軍若要再試圖力挽狂瀾,已經晚了。戰況比你想象的要嚴峻得多。”
長魚酒一手託下巴,作思考狀:“唔……既然如此,看來這忙我是非幫不可了。若是這塊肥肉寶地被秦國搶走了,那我們尊貴的郡守大人豈不是要沒飯碗了麼?哎,這可如何是好啊……”
雲樗偷偷地、躡手躡腳地挪到桌邊,伸手,打住,擡起頭,心虛地瞅了長魚酒一眼,見他沒注意到自己,趁機抓起盤裡的點心,兀自狼吞虎嚥起來。吃着吃着便忘乎所以,開始“嘖嘖”讚歎起來。
“這城裡的糕點啊,果然比山上的精緻多了。哎,此等美食,只應天上有啊,真是享受!”
“哼哼!真有趣。”吳起勾脣一笑,“這麼說來,你同意幫我這個忙,只不過是因爲我?”
“不然呢?”長魚酒一挑眉,反問道,“難不成是爲了魏國?三晉瓜分了我的土地,殺了我的女人,還不肯放過我。以德報怨?我可沒那麼好心。郡守大人也別多太心了,我不過單純嫌你可憐罷了,怕你因爲這事自砸了金飯碗。”
“什麼?你要隨軍出征?”反應向來慢人半拍的雲樗忽然從一衆糕點裡擡起頭,傻乎乎地瞪着長魚酒,“是桑柔那日宣告的戰事嗎?你也要參戰?”
“呵呵,看來你還不是全無覺悟,我可愛的小神仙。”吳起調笑着,重新躺了下去。素萱娘走上前去,爲他捶肩。吳起享受地閉着眼,不時捏過女子柔若無骨的玉手,放在手中把玩。
雲樗忍不住紅了紅連,低下頭輕聲道:“不許叫我小神仙!呃……還有,我不是你的!”
“行行行!我知道,你是曲哥哥的,不是我的。”
雲樗惱怒地瞪了吳起一眼:“你這傢伙,滿口盡是胡話!我跟他能有什麼關係?”由於嘴巴里塞滿了糕點,他的聲音整個兒含糊不清,嘴角邊上還沾着糕點的碎屑。
吳起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哈哈哈!我好久沒有碰到這麼可愛的人兒了,小神仙!真想咬一口,看看你是不是糯米做的。”
素萱娘也抿着嘴在一旁偷笑,琳琅耳環隨着嬌軀的顫動發出清脆碰撞聲。
長魚酒黑着臉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心裡莫名不是滋味。這可憐又可氣的小傢伙,被人調戲了都不知道!
“可以說正事了嗎?”他不爽地問道。
吳起無辜地一攤手:“我要說的正事已經說完啦!你還想說什麼?”
“我只是隨軍出征,沒有任何實質統領權,是麼?”長魚酒問道。
“你?”吳起怔了怔,道,“你打過仗沒?還想帶兵?”
“還有我!”雲樗也跟着湊熱鬧,“我要跟麴生一起去。”
“隨你!”吳起不耐煩地衝雲樗揮了揮手,讓他呆一邊涼快去,然後神色凝重地轉向長魚酒,“關於這個要求……我想我沒法滿足你,畢竟你不曾有過任何作戰經驗。”
“沒打過怎麼了?”長魚酒挑了挑眉,“沒吃過豬肉難不成還沒見過豬跑麼?”
吳起眼神一凜,“打仗不是兒戲!更不是吃豬肉!你以爲看了幾本兵書就能帶兵作戰了嗎?兵法是種很微妙的東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它需要經驗累積和長久的歷練。你想要施展拳腳證明自己的才能,或者你有志於凌駕於他者之上,令千軍萬馬爲你所號,可你也要明白一點,你手中握着的權力越大,你所要承受的壓力就越大,擔負的責任就越沉重。”
長魚酒沉默不語。
“這場戰役至關重要,你可曾明白?戰役的勝負直接關係秦魏兩國在西河的勢力劃分,更關係魏國千秋萬世的鴻圖霸業,絕對不能出任何紕漏。你不替國君賣命,與魏國又有恩怨糾紛,當然大可以不在乎這個國家,但你不能不在乎這五萬士兵!五萬條鮮活的生命託付於你,你教我如何放心得了?”
屋內一片寂靜。素萱娘站在一旁,不安分地撥弄着裙襬,狹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宛如翩然入夢的花蝴蝶。
吳起低着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兩三縷墨發垂下,掩住了他深邃的眸光。
“哎……玩笑罷了,看來,真是我唐突了。”長魚酒自嘲一笑,道,“你說的對,我確實沒法反駁你。我也承認自己某些鄙陋陰暗想法,我喜歡凌駕於他人之上的感覺,更想給曾經的自己一個交代。”
“麴生!”
“沒什麼,隨便說說的。”長魚酒笑了笑,轉了個話題,“不過……我總覺得整樁事情從頭至尾,我似乎都在被郡守大人牽着鼻子走啊,郡守大人是否對於此事已有個大致的規劃了?”
“哼!”吳起冷笑一聲,啜一口酒,“你才發現?”
頓了頓,他又道:“按我的計劃來,纔是最安全最穩妥的選擇。跟我走,是斷然不會錯的。”
長魚酒見吳起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心下莫名不舒服,“把你的意志強加於別人,這是霸道。”
“呵呵呵。”吳起發出一陣低沉悅耳的輕笑聲,“對,我就是霸道。這個人心不古、漫無王法的時代早已容不下高尚的天道與王道,堯、舜都作了古,禮與樂也早沒了生長的土壤。如今天下,唯有霸道之劍方能治世。要知道,不見些血,老百姓是不會乖乖聽你的話的。”
“霸道?”長魚酒不悅地眯了眯眼,“這就是你所希求的嗎?以霸道治天下,令天下之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敢怒而不敢言,揮動霸道之劍刺入無辜百姓的心窩?”
公子擊斜倚在雕欄邊,看太陽一點點向西沉下。過不了多久,它又要落下去了,落到山的另一邊去了。
“巧春!你把那個凳子搬過來!”
“秋蘭!把宮燈掛起來!”
宮人們忙進忙出,爲張羅今晚的酒宴忙得不可開交,而作爲宴會的主角,他卻閒在這裡,無事可做。
一個管事的宮人立在廊柱下,有條不紊地指揮其餘辦事的宮人。膳房裡,廚子們也已經開始爲晚上的宴席作準備了。俎豆,祭肉,脯釀,時蔬……由於還在先君喪期內,宴席沒有太過鋪張奢華,都是些清淡的膳食,一切儘量從簡。
見此情景,公子擊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至少這些個宮裡當差的辦事效率還不錯、能力夠強,尤其爲首這個,可以提拔。
不多時,暗紅色的宮殿已被重新裝點了一番,變得亮麗光鮮起來。哀悼先君的獵獵白幡被人扯下,換成綺麗繽紛的綢緞。到處是花團錦簇,一派喜氣洋洋。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飛檐上,鳳凰展翅欲飛,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砌成一階階臺階。一盞盞七彩琉璃宮燈高高掛起,只待夜間盛放光芒。
身後忽地響起了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公子擊沒有回頭,因爲他知道來人是誰。沒有人能夠不經通傳隨意進出他寢宮,除非田無擇。
“公子。”田無擇快步上前,衝他拱手行禮。儘管老人已經鬚髮皓白,但眉宇見依舊存有一股浩蕩正氣,眉目清朗,精神矍鑠,一雙銳利的眼眸閃爍光芒。
公子擊依舊沒有回頭。他負手立於窗邊,落日餘暉灑下,襯得他的背影高挑修長。
“夫子何時如此見生了?還不快快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