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箭矢破空而來,速度之快如入無人之境,就連空氣都被摩擦得“嚓嚓”作響。箭矢鋒利的尖端直指桑柔,出手準確而狠戾。
吳起緊緊抓住桑柔的衣袖,足尖猛然發力,向外飛掠而去。同一時刻,申不害陡然大喝一聲:“變!”
箭矢飛快地在空中拐了一個彎,帶着凌厲的破風聲飛向桑柔。
“不要啊!”
雲樗的驚呼聲被陰風呼嘯聲吞沒,只有他驚恐萬狀的神色被永遠定格在了這個冬晨,一同被定格的,還有桑柔如花般的笑顏。
鋒利的箭鏃就這樣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洞穿了她的胸口,從前胸射入,後背穿出,射了個透心涼。
在那一瞬間,吳起將自己全身的內力統統注入了劍中。
“咔擦!”
吳起狠狠一揮劍,將那根殺人的箭矢砍成兩截。箭鏃落下,“當”地一聲倒插在祭壇上,鮮血順着冰冷的箭鏃緩緩流下,在地上漫成一個小血泊。
“桑柔——”
雲樗的呼喊聲迴盪在這個寒冷的冬晨,彌天彌地,卻又顯得如此渺小無力。
這一刻,長魚酒幾乎忘記了呼吸。混沌之中,他忽然感到腦海中有什麼東西斷了,又有什麼東西不受控制地、瘋狂地傾瀉而出。
桑柔……桑柔……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拼命地呼喚,一股異常強烈的悲傷陡然襲上他胸口,痛到無法呼吸。
這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世間變成一片黑白。山巒崩摧,江海逆流,天旋地轉,天下傾亂,唯有淋漓鮮血在這片荒涼大地上無聲流淌,將血腥味散到每一處角落。天空中是陣陣陰風和凝聚不散的濃雲,白茫茫一片,讓人如何也看不清方向。
“桑柔——”
雲樗驚恐的呼喊聲彷彿是從另一個空間傳來的,遙遠而淒涼,帶着某種亙古不變的悲傷。古往今來,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已經太多了,多到不可計數,多到讓人麻木。在歷史的圈圈年輪中,人渺小得什麼都不是,明明深陷在永遠也走不出的年輪圓中,卻天真地幻想着有一天能僥倖逃脫歷史之手。歲月滄桑,一代代人在不斷老去,歷史卻不知疲倦地上演老戲碼,誰也無法逃脫,誰都要學着去享受。
無盡荒蕪的大陸上白茫茫一片,他看不到前路,看不到這片大地的盡頭。可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景象不過發生在他混沌一片的腦海中。
在那一刻,長魚酒趨於混沌的腦海中忽然跳出招魂夜的場景。當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名爲桑柔的女孩時,她正提着裙襬跳一支祭舞,纖細的足尖輕輕點在祭壇之上,美豔而神秘,好似來自幽冥世界的使者,卻又有種致命的誘惑力。
但凡坐上那個位子的人,最終都不會有好下場。
這是誰說的話?他從來不相信預言,更不相信詛咒和生死輪迴,但現在,這個所謂的預言似乎真的得到了應驗,就像命運在一刻不停地輪轉,就像歷史不斷反覆重演,而人在漫長的生命旅途中不斷回到原點。
一股強烈而巨大的痛苦陡然漫上長魚酒全身,一陣一陣洶涌如潮,以世上最狠戾、最無情的方式侵襲着他,就好像雲樗一聲聲驚恐的叫喚聲。他們道家人原來還是恐懼死亡的,不是嗎?在感情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保持心如止水?
“桑柔——”
往事如風不斷回溯,沿着湘江一路向下溯去,九嶷山的一幕幕如浮光掠影閃過。他們曾並肩坐在斷崖上,聆聽風穿過石罅穴的美妙旋律,眺望霧氣朦朧的九嶷山,他們也曾並肩作戰,攜手抵禦湘夫人強大的怨念之力,他們也曾在尋劍山莊走投無路,也曾在生死邊緣掙扎徘徊,當他在命中最無助的時刻,總是會不自覺地想到她,想到她溫暖而明媚的笑顏。而現在,這個她將永遠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留下一絲痕跡。
“桑柔——”
雲樗那一聲聲急切的呼喚,心如刀絞,讓人聽得心碎。
這一刻,長魚酒忽然覺得好後悔,後悔到萬念俱灰。他們相識那麼久,他竟從未向桑柔表露過自己的心意,因爲記憶裡那個虛無縹緲的韓落瑛,他時常覺得自己和桑柔之間隔着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但事實上,他們之間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鴻溝,鴻溝只在他心裡而已。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也?”
在那個寧靜安詳的月夜,他們並肩坐在湘江邊,看魚兒翻起水花,看點點月光灑在江面上,那一刻,心中歡喜,空明澄澈。
人爲什麼總是等到失去了纔會後悔?
觸目驚心的鮮血從她心口汩汩涌出,染紅鮮亮的絳紫流紋衣襟,在胸前氳開一大片血跡,彷彿開出了一朵血色的鮮花,豔麗而悽美。
她秀麗的長髮在風中無力地飄零着,就好像亂世中無根的浮萍。
風過處,花香一片。
在陰冷的寒風之中,在壓抑而驚恐的天穹之下,她無力地倒了下去,彷彿紫雲英在秋天凋零枯萎。原來再豔麗的花,也終究還是有凋零的那一日。
這一刻,世上再無豔麗的花。
長魚酒掙扎着,拼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發了瘋似地衝了過去。這一刻,他陡然回神,就好像臨死之人迴光返照,因爲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倒下的女孩是對他很重要的人,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她忘掉。
淚水從雲樗的眼角滑落,吳起沉默。
人羣中忽然爆發出一陣激烈地高呼聲:
“東皇已死!神不降祚!另立新君,福澤大楚!”
“東皇已死!神不降祚!另立新君,福澤大楚!”
“東皇已死!神不降祚!另立新君,福澤大楚!”
在桑柔倒下的一剎那,長魚酒大步流星地衝了上去,穩穩接住了她不斷向下墜落的身軀。她的軀體已經慢慢開始變冷了。
那張清麗無暇的臉漸漸開始泛出死灰色,那是瀕死之人才會顯出的徵兆。但她的呼吸尚未停止,她仍然活着,但她絕不會希望自己以這種姿態活着。
吳起沉默地站在祭壇上,就好像一根立到腐朽的木樁子,深如寒潭的漆黑雙眸緊盯着桑柔,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人能猜透他此刻的情緒。
長魚酒定定凝視着她胸口氳開的一大片血跡,心痛得直想哭泣,而這片血跡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着,不斷蔓延,將她華麗的衣袍盡數吞沒。
“桑……桑柔……”
長魚酒顫抖着雙脣,手忙腳亂地從身上撕下一片布料。
“我……我替你止血……你把外衣脫下來……我……”
桑柔只是靜靜地注視着他,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用的,都射穿了,哪裡還能止得住血?”她的語氣如此輕鬆隨意,就好像在詢問明日的天氣,但她確實已經看不見明日的天氣了。
這一刻,長魚酒只覺得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傳遍他全身。
“吳起,你這個大混蛋!大騙子!”雲樗帶着哭腔大吼道。
“你難道忘了曾在獄中答應過我們什麼?你現在做到了嗎?什麼都沒做到!你害了她,也害了我們!你這個大騙子!”
吳起低頭凝視着腳下鮮血橫流的祭壇,在呼嘯的寒風中沉默不語。
狂暴異常的能量如潮水般再度襲來,從丹田處一直擴散到長魚酒的四肢百骸,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體內的能量異常豐沛,彷彿山間飛瀑源源不斷衝下,令得他的骨骼肌肉急劇膨脹。體內的另外一股力量已經完全被壓制,狂暴之力獲得了天地間的主宰權。
此刻的長魚酒急需一個發泄口,否則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因能量過盛爆體而亡了。
“說話呀!”雲樗對着吳起怒吼道,“你平日裡不是廢話最多了嗎?現在怎麼一個屁都沒有?你這個大騙子,騙了我們所有人!”
吳起依舊沉默。他伸出手,緊緊地攥住了劍柄。
寒風中有人在笑。
在這個本就寒冷的冬晨,聽見如此毛骨悚然的怪笑,着實是件雪上加霜的事情。
申不害披着長而寬大的黑袍,從日光照不到的陰影中緩緩走出。他走路的時候沒有一絲腳步聲,就好像是踏着虛空而來,無聲無息,無依無憑。
這就是當世頂尖高手的真正實力麼……
在申不害出現的那一刻,長魚酒明顯感覺到身上的壓迫感暴增數十倍,就好像郢都城厚實沉重的城牆倒在身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但申不害畢竟還是有所保留的,長魚酒所感受到的濃重威壓,不過是他全部實力的冰山一角。
當世頂尖高手的實力究竟有多麼恐怖,又有誰能夠說得清楚呢?
在一衆目光裡,申不害緩緩開口道:“他確實是個騙子,一點不錯,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