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33年。晉國新絳。
“傳寡人命令:狄女季隗欺君罔上,穢亂後宮,圖謀不軌,意欲加害世子——”
身着素色深衣的季隗跪在階下,白色襦裙散開,秀髮凌亂枯黃,容顏憔悴。
她木然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靜靜聆聽着坐在上位的人對她的審判。那一身素白色的衣裙顯得格外突兀刺眼,就好像是在爲自己披麻戴孝一般,透出蒼涼的死寂。
“褫奪夫人稱謂,幽禁於桐虞宮,終身不得復出!”
季隗認真地聽完了最後一個字,淚水順着蒼白的臉頰滾落下來,浸溼襦裙。良久,她發出一串悠長的嘆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還記得嗎?三十年前,我還是夷狄部落裡身份尊給的長公主,而你不過一介落魄公子,剛剛從血腥的宮廷政變中逃出來,衣服上還沾着斑斑血跡。當時儘管心有不甘,但我還是接受了狄君的安排,從此盡心盡力地侍奉你,伴在你身側。然而你有志於四方,終究不會長留在這蠻夷之地,臨行前,你要我等你二十五年,倘若二十五年後你還不回來,我就可改嫁他人。”
季隗顫顫巍巍地敘述着往事,憔悴的臉上佈滿蒼涼的死灰色,“當時我已經二十出頭了,如果要再等你二十五年,那我也差不多行將就木了,還談何改嫁?所以當年我信誓旦旦地向你承諾,無論如何我都會一直等下去,等你回來。”
“八載春秋,我終於還是把你盼回來了。”
一切痛苦涌到嘴邊,開口時,竟也只有“八載春秋”四個字。
姬重耳默然。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失聲了。嘴脣在抖動,可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八年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時光,當他與姜氏在齊國開始另一段生活時,季隗一直在遙遠的狄國等着,等一個幾乎不會有結果的承諾。
等二十五年的意思,其實就是讓季隗不要再等了,因爲她幾乎沒有可能活到那個歲數,可她固執地選擇了等待。季隗說的對,他確實有志於四方,他終究是不可能放下他的晉國的,那幾年發生的幾件事情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無形中影響了他一生的軌跡。
夫人驪姬野心勃勃,穢亂後宮,欲立己出奚齊爲太子,視申生爲眼中釘。多年來她處心積慮,欲除申生而後快,故三番五次於宮闈之內散播謠言,又於獻公面前進讒言。久而久之,獻公於申生心生恨意,漸漸將其疏遠。
那年秋,申生遭驪姬設計陷害,爲獻公下令處死,屍身懸於曲沃城頭七個月。
那一年,姬重耳倉皇出奔,顛沛流亡於天下諸國之間,居無定所,生死一線間。
晉國遭驪姬禍亂侵襲,舉國上下千瘡百孔,危如累卵,幾乎有分崩離析之災。危難當頭,誰來肩負國運?又由誰來告慰亡魂?一切與晉國相關的事宜,他不能放下不管。即便他一度安於布衣生活,夢醒之後,依然還是要回到他原本的人生軌跡中去。
於是他毅然離開了季隗,去往齊國尋找政治援助。
季隗空等了八年。
“忽然有一天,我聽聞你回國了。不僅安全地回到了你的故土,還繼承了國君之位。這一刻,我竟以爲苦日子終於走到了盡頭,可我看到了什麼?姜氏,還有她爲你生的孩子。我苦等了你八年,你的身邊卻早已沒了我的位置。”
季隗的語氣中滿是怨恨,嫉妒與刻薄漸漸爬上她的嘴角。
她怎麼可能不恨?到頭來她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得到。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在漫漫無期的等待中接連離她遠去,她豈能不恨?若她一輩子都只是待在狄國等待,未曾再與重耳見面,那麼她內心倒還會好受些。因爲至少心底裡還留存有一絲期盼,一縷念想,並沒有被完全抹殺。
姬重耳心下忽然沒由來一陣煩躁,但是他又不得不處置這個女人。季隗妄圖害齊姜之子的行爲令他聯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驪姬,那個女人是他命中全部痛苦的根源,將那麼多無法抹殺的記憶深深烙在他腦海中。他不希望季隗步驪姬的後塵,他當然也不允許後宮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姬重耳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兩名侍臣上前,一人一邊架着季隗將她帶了下去。
“姬重耳!”女子拼命地掙扎着想要擺脫束縛,卻只是徒勞。
“你會後悔的,姬重耳,得罪我廧(lin)咎如一族,你會付出血的代價!”
“皇天在上,狄女季隗以長公主之血起誓:姬氏重耳一族,生生世世顛沛流離,困於危樓生無所息。第一人死於亂軍作刀下鬼,最後一人困於枷鎖爲籠中鳥,永生永世無解脫之日!狄女季隗以鮮血起誓,咒誓不滅!廧(lin)咎如之誓永不滅!”
季隗刺耳的尖叫聲逐漸遠去。
大殿重新歸於平靜。姬重耳一個人愣愣地佇立在大殿中,凝視着地面上尚未乾涸的淚漬。他感到有些茫然。
此刻的他早已經不是那個征戰四方、睥睨天下的霸主晉文公,而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個姓姬名重耳的男人罷了。
他嘆了口氣,遙望着天邊漸漸沉落下去的紅日。
畢竟他這一輩子也做了那麼多違背良心的事情,大概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吧。可他的子孫呢?他又該如何向他們交代?廧(lin)咎如一族血的詛咒有多麼厲害,古往今來無人不曉,他根本不該得罪季隗的。
夕陽西下,時已至黃昏,天色漸暗,遠處飄來幾縷炊煙。霞光逐漸消散於天邊,預示着一天的結束。
姬重耳長嘆一口氣,走向燭臺,吹滅了案几上仍在跳動個不停的燭火。
“呼——”
薄暮忽然就爬進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