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族長來了!”人羣登時一陣騷動。
紛紛議論聲中,但見一穿着華麗的男子大步流星跨上祭臺,向大巫祝略略頷首致意後,邁着緩沉的步履走到祭臺正中間,面對臺下一衆族人。
男子生得相貌堂堂,蒼白的臉頰,眉目狹長,腰懸佩刀,一襲華服又襯得他氣宇軒昂,丰神俊朗。他遊移不定的目光在臺下匆匆掃了一圈,從長魚酒和雲樗身上飛快地掠過,在大巫祝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秒,而後又移回至臺下。
隨着男子輕輕擡手示意,原本喧鬧的人羣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同一時刻聚焦在臺上的男人身上。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無極。諸位空桑子民,今夜乃一年一度之招魂盛典,祭祀湘鬼祭奠亡魂,湘鬼降世陰陽溝通,與亡者同樂,與神鬼共舞,諸位盡情享受節日喜悅!在此,我承湘鬼與大巫祝之意,向我空桑悠悠子民宣告一個好消息:湘鬼大人於我空桑之祭大爲滿意,將於不日顯靈降福,庇佑我空桑五穀豐登、安居樂業,爲九嶷淨土帶去充沛的水源、豐富的礦藏,並將一如既往守護這片廣袤的大地!”
臺下登時爆發出激烈的歡呼聲,空桑人聽得消息興奮得又唱又跳,盡情狂歡。雲樗被這陣勢給嚇壞了。
男人再次擡手示意,歡呼聲即刻平息下來。
“安靜。另一個好消息。”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儼然一副領袖的風範,“承湘鬼與巫祝之意,今秋空桑將迎來大豐收,請諸位子民做足準備!”
話音未落,人羣中再次爆發出激烈的歡呼聲,空桑人叫着,笑着,還有的人甚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朝祭臺連連磕頭,以表達對湘鬼的敬意。
“此人乃我空桑族長是也!”阿駑興奮地介紹道,“此人雖無高深強大的巫術,也不具備過人智慧,卻有種無法比擬的號召力和神奇的吸引力,能夠讓人心甘情願地屈從於他併爲他做事。且他爲人謙遜低調,又親切隨和,從不擺架子,我們空桑人不論男女老少,都追隨他擁戴他!”
就在人羣激烈歡呼之際,長魚酒卻敏感地發現了男人話中的奇怪之處。
“阿駑哥,你們族長方纔是不是說錯了?”他蹙眉問道,“明明是湘神,怎麼又成了湘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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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阿駑滿不在乎地笑道,“這有啥區別麼?在咱們楚地方言中,湘神就是湘鬼,湘鬼就是湘神,一樣的。長魚兄弟你也別瞎死摳了,咱們族長說啥就是啥!”
他頓了頓,好像想起來什麼似的,突然怒吼道:“喂!族長大人說話呢,你們兩個毛頭小子給我認真一點!”
雲樗心下訝異空桑人爲何如此相信大巫祝,不過礙於阿駑在此,不方便問出來。
高大寬闊的祭臺上,桑族族長桑楚公難掩內心喜悅,仰面大笑道:“哈哈!皇天后土,日月昭昭,真乃天佑我空桑,天佑我空桑也!諸位空桑子民辛勤勞作一年,爾等汗水絕非白流!老天有眼,湘鬼有眼,庇佑我空桑豐衣足食,連年豐收,在九嶷淨土之上安居樂業、世代繁衍不息!我空桑亦將倍加努力報答湘鬼之恩,願我空桑子民勤勞勇敢,願我空桑子民與日月同壽!”
“轟隆——”
天邊忽然毫無徵兆地響起了雷聲。一道閃電劈過,將夜空映得慘白。底下的人羣立刻騷動起來,人們紛紛擡頭,驚恐萬狀地仰視夜空。
“嘩啦——”
僅僅幾個瞬息間,滂沱大雨便以瘋狂之勢潑了下來,中心祭場上頓時騰起一層如煙如雲的水霧,視線裡只餘白茫茫的一片。
篝火滅了。
豆大的雨點狠狠擊打在祭臺上,祭臺搖搖晃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彷彿頃刻間便會支離破碎乃至分崩離析。狂風裹挾着驟雨,發出“嗚嗚”的驚恐慘叫聲,令人不由自主顫慄驚怖。
“他孃的!”阿駑猝然罵道,“招魂夜下雨,老天爺是何意!”
“是神靈發怒了——”慌亂中有人慘呼。
本就混亂無比的人羣此刻已然亂成一團,空桑人你推我我推你,徑直向場外涌去。
湘神發怒了。
不用想也明白,招魂節本是祭祀神靈的節日,是神靈享受祭品的時日,若是這一晚天降大雨使得祭典被迫中斷,那就意味着——神靈發怒了!神靈發怒,故拒絕享受祭品,就好像一個賭氣的孩子,爲了讓其他人向之妥協而選擇絕食。然而不同的是,神靈餓不死,小孩抗爭到最後則很可能餓死。總而言之,招魂夜下雨絕對是件非常不吉利的事情,這在空桑族歷代大小的祭典中也是少有的。
“呲啦——”
又一道閃電破空,耀眼的白光照亮空桑人驚慌失措的面容。
空氣中飄散這一股濃濃的腐臭味,風中傳來淒厲而古怪的嘯聲,似是有人在哭泣。
“湘鬼來啦!——”
一片混亂中,不知是誰尖聲喊了一句,人們你推我搡、擠得更厲害了。
“湘鬼來捉人了,快跑啊——”
人羣亂作一堆,人們不要命地相互推搡着,只求快點離開此地。
“不要慌!”桑楚公鐵青着臉大喝道。
他剛宣佈完豐收的好消息,上天就下了雨,這叫他顏面何存?他明白招魂夜下雨不過是個巧合,可是……他又該怎樣向他的族人交代?他的族人又將怎麼看待他,他們還會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嗎?
他深吸一口氣,凝定心神,朝臺下喝道:“都給我聽着!這場雨不過就是個意外罷了,和傳說中的‘湘鬼作祟’毫無關聯!所有的人聽我的命令,排好隊一批一批有序撤離,不要推也不要擠!至於招魂儀式,我會和大巫祝商議後另尋時間補辦!”
人羣這才稍稍鎮定了些許。空桑人排起長長的隊伍,開始井然有序地撤離中央祭場,各自回到各自的住所。
“長魚兄弟!雲兄弟!你們倆跟緊我,我們這就回去!”阿駑擡手揩去額頭上的雨水,眉宇間隱隱有恐懼之色。
“好,好!阿駑哥我們快走吧!”雲樗小手緊緊攥着阿駑的衣角。
長魚酒沒動。
“長魚兄弟?”阿駑試探地喊了一句,卻並沒有得到答話。
“麴生?”雲樗輕輕推了他一下,可長魚酒依舊沒有反應。
夜雨中,他眉頭緊鎖,雙目闔起,似乎在聚精會神地聽着什麼。嘀嗒、嘀嗒……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此時此刻,他的額頭上已然密佈豆大的汗珠,看上去極爲痛苦。
雨霧籠罩大地,湘江的水一點一點漲了起來。任憑冰涼的雨水一滴滴滑落臉頰,打溼外衣,他木然地佇立在原地,彷彿已同這朦朧的夜雨融爲一體了。
風中,腐臭味越來越濃,就連雨水都沾上了腥羶味。之前還只是隱約可聞的嘯聲,此時竟好像近在耳邊,淒厲的聲音宛如一個利爪,抓撓着他的心。由於長年習武,長魚酒的感知力自要比常人敏銳百倍。此時此刻他凝定心神,排除心中萬般雜念,將神識一點點不斷向外滲透、向外滲透,細細探查周遭的環境。
“當——”
清脆的餘音不斷迴旋盤繞。
神識似乎碰到了什麼東西,被反彈了回來,長魚酒只感覺腦中“嗡”地一震,一絲黑氣悄然攀了上來,在他的周身打着轉兒。
霎時間,他猛地伸手,對着面前虛空狠狠捏去。黑氣發出一絲淒厲的慘叫聲,隨後化爲一縷霧氣消散於茫茫夜雨之中。
這雨,好像有些不對勁,總感覺有什麼東西潛伏在附近,該不會是……
驀地,他陡然睜開了雙眼,厲聲大喝道:“阿駑,你快帶雲樗離開!快!”
“長魚兄弟,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阿駑焦急地詢問道。
“快走!我不想說第二次!”長魚酒冷冷道。
雲樗從沒見長魚酒如此驚慌過,他忙跑了過來,使勁搖晃着他的袖子道:“麴生,出什麼事了?你看起來好緊張!”
長魚酒放緩了語氣,低頭對雲樗柔聲耳語道:“放心,我沒事。這個地方出了一點小狀況,你和阿駑哥先走,我料理完了馬上就回來找你們,好嗎?”
雲樗的神色在一瞬間有些失落,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最終沒喲說出口。良久,他嘆了口氣,道:“那我先走嘍,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說完,他便跟着阿駑匆匆消失在了人羣中。
長魚酒轉過身去,凝神運氣,隨時準備應付意料之外的突發狀況。
風來了,大風把雨柱吹得搖搖擺擺,一根根雨柱像無數條水蛇在瘋狂地扭來扭去,無比瘮人。空桑族人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只留下身後空曠的中央祭場,場上站着三個人。
“族長大人,我想這恐怕……不是個意外。”大巫祝清冽的聲音在夜雨中緩緩響起。
此刻的她已然沒有了方纔的豔麗動人。雨水打蔫了她裙襬上的花朵,長而亮麗的秀髮揪成一團,黏糊糊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不是個意外?”桑楚公蹙眉道,“怎麼可能?難不成下雨還能是人爲所致?”
儘管語氣裡透露着濃濃的不信,但一絲恐懼卻悄然攀上了他的心頭。
“族長大人,他來了。”大巫祝忽然悄聲道。
“誰?”桑楚公心頭猛地一驚,“誰來了?誰來了?”
“哈哈哈!”寂靜的祭場上突然響起了一陣狂笑聲,張狂中透着桀驁冷酷,“哈哈哈!她說的對!我來了!”
一道人影悄無聲息地掠上了祭臺,揮舞着快刀直衝大巫祝的天靈蓋砍去。
紫衣女子仰頭躲開,同時閃電般從水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朝着人影的方位刺了過去。
人影晃悠了幾下便消失不見了。她刺了個空!
“嘎吱嘎吱——”
晃眼的珠鏈在夜雨中來回搖擺,發出令人不適的怪聲。
夜雨中,只聽得桑楚公忽然疾呼一聲:“在你的後面!”
女子顧不得回頭看,回身便是一腳向後踢去,卻是什麼也沒踢到。
糟糕!
她心道不好,足下猛地用力,身形立即向一側飄去。
霧濛濛的水簾中,森然的刀光一閃而過,剎那間她白皙的手臂上多出了一道切口,汩汩鮮血混雜着雨水,沿着傷口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刀光再次襲來,女子輕輕默唸動口訣,再一揮手,湛藍冰刃已破空而出,橫擋在她胸前,牢牢封死了刀鋒的去路。
“噌——”
白光與藍光在空中交織出一片絢麗的光影。雙刀交錯而過,在電光火石間擦出激烈的火花。短短的數秒後,一道人影輕飄飄地落在了祭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