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軀體!”雲樗觸電般退開三尺,“是活人,還是死屍?”
長魚酒道:“是死屍,但被處理過。”
“皮膚表面鍍了層銅,並塗抹了防止腐爛的藥汁,內臟被掏空,在胸腔和腹腔中裝上了機關。”桑柔道,“這有點類似於我們九嶷空桑的祭祀。”
“這絕不是祭祀。”長魚酒搖頭道,“而更像是一種宣示,一種威嚇。”
他舉目望去,成排銅像一直綿延到視線盡頭,密密麻麻數不勝數,給人一種無明的恐懼感。
“那些下落不明的江湖名士,全都在這兒。”他輕聲道,“而我們,正踏着他們的屍骨前行。”
“那我們到時候會不會也變成他們?”雲無心蹙眉道。
“有可能。”長魚酒嘆了口氣,道,“來都來了,走吧。”
話音剛落,只聽山中忽然傳來一陣“隆隆”巨響。大地在劇烈顫動,地動山搖,隨着巨響的節奏一顫一顫,彷彿千軍萬馬正邁着凌亂的步子列陣而來。
“小心!”
“轟——”
一塊足有兩人大的巨石兀地從長魚酒身側滾下,一行人慌忙閃身躲避。可還沒等他們喘過氣來,更多的巨石又從山道兩旁紛紛滾落,“轟”地一聲重重砸在地面上,將地面砸出一個又一個坑。
長魚酒一行人東逃西竄,努力掙扎着在巨石的夾縫間求生存。
“你們看那兒!”雲樗指向頭頂巨石滾落的方向。
衆人擡頭望去,在那高聳陡峭的山崖上,只見無數衣着骯髒的奴隸正緩緩推動巨石,一步一步艱難上山,再將好不容易推上山的巨石從山崖推下。巨石重重地砸在地上,順着臺階一級級滾落回山底。
那些奴隸轉而又下山,將巨石從山底推上山崖,如此周而往復,永無盡頭。他們的神情空洞呆滯,行進的腳步僵硬而麻木,透出一股灰色的沉沉死氣。
這般永恆重複的無用功,除了徒然消耗他們自身的體力,又有什麼意義可言?
“那些都是山莊的奴隸嗎?”雲樗問道。
長魚酒搖了搖頭,道:“不,那些也都是失蹤的江湖人。”
“這是對失敗者的懲罰嗎?”桑柔道,“他們明明還活着,卻和死了沒分別。”
“轟——”
一塊巨石忽然滾下,驚得衆人四處逃竄。
“快登上臺階!”長魚酒大聲喝到,“這個地帶處於巨石的攻擊範圍之內,過了這片區域就安全了!”
“走!”一行人沿着臺階瘋狂向上攀爬。雲無心猝然拔出劍,將橫空飛來的巨石劈成兩截。一時間山中轟鳴聲不斷。那些江湖俠客們空洞呆滯的神色猶然在眼前,彷彿厚重的濃雲壓在衆人心頭。
比起死亡,這樣的結局是不是更加可怕?
漸漸地,巨石轟鳴聲變輕了,輕得不能再輕,最終完全消失在了衆人身後,只餘大地的震顫仍在繼續。
“他們爲什麼不追過來?”脫離險境後,雲樗喘着氣,猶然心有餘悸。
“因爲他們是死的。”長魚酒道,“他們最遠只能走到預先規定好的位置,並不能走得更遠。”
“他們死了……這真是可怕。”桑柔輕聲慨嘆道。
“哼!那女的還說這點小機關難不倒我們,她也太高估我們了!”雲無心雙手叉腰,氣喘吁吁,柳眉倒豎,“我覺得,她根本就是在騙我們!騙我們來這鬼地方送死!”
雲樗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拉下臉道:“師姐,我覺得你很奇怪耶,爲啥你看誰都像是騙子?麴生的師傅,遇乞姑娘,統統都被你說成騙子。那我是否有理由懷疑,你也在騙我們?”
雲無心聽罷明顯噎了一下,繼而兩眼一蹬,反駁道:“我,我只是覺得平日裡該多留個心眼兒,免得被人騙去了最後狼狽收場!我豈會騙你?”
“可你三番兩次告訴我們,這是騙子,那也是騙子,統統都是騙子,恐怕就是意在挑唆我們起內訌吧!你此次忽然下山尋我,恐怕也不僅僅是來保護我這麼簡單吧?”雲樗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小樗,你……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是奉了師傅的指令下山保護你的,你若懷疑我,就是在懷疑師傅!”雲無心臉也拉了下來。
“師傅不派大師兄,派你來保護我?誰信?”雲樗不甘示弱地質疑道。
一場爭論發生得很莫名,也很突然,虧得桑柔反應極快,見情況不對,連忙出面打圓場。
“好了好了,別吵了,小樗。你師姐也是怕咱們吃虧,被人騙了去。有什麼問題,等上了山再說嘛!”
雲樗冷哼了一聲 ,扭頭走了。
氣氛一下子變得僵硬而尷尬。一行人在煎熬的靜默中走完了剩下的山路,沒有任何機關阻礙,有了山莊修築的臺階,原本險阻高聳的落雪崖攀登起來如履平地,異常地輕鬆。
不多時,長魚酒一行人已將落雪崖踩在了腳下。
“要不是遇見了遇乞姑娘,咱們現在不知還在哪處艱難攀爬呢!”桑柔忍不住感嘆道,“這臺階修築的,真是便捷!”
“飛龍乘雲,騰蛇遊霧,雲罷霧霽,則龍蛇與蚓蟻同。慎到的學說着重強調‘勢’的運用,君王倘若失去無上的權力、左右臣子和軍隊的擁戴,就不會有人服從他的政令,那他便和尋常鄉野莽夫沒什麼分別了。”長魚酒解釋道。
桑柔聽罷恍然道:“難怪他要將山莊建在這麼高的地方,只有這般,他才能總覽天下、俯視衆生!”
“還有我們方纔碰到的那些機關。”長魚酒補充道,“飛羽藉助片簧的韌性和山上強勁的風勢,巨石藉助兩旁山崖的高度。當然,我們能夠如此便捷上山,也正是依託於這些石階。所有一切的機關都在告誡上山之人一個道理:失去了可依憑之勢,你什麼都不是。”
落雪崖山巔並沒有衆人想象得那麼荒涼,儘管四處都是厚厚的積雪覆蓋,但依舊有些頑強的植被掙扎着從雪中探出頭來,形成一小片青蔥的綠色。
尋劍山莊氣派的大門赫然立於積雪之中,彷彿雪神一般綿延千里,規模宏大而奢華。精巧的樓宇一座緊挨着一座,飛閣流丹,鱗次櫛比,極盡奢華氣派之能事。
大門上龍飛鳳舞提着“尋劍山莊”四個大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乃是燕王特賜的之匾,可見公子慎在燕國的名譽聲望。兩旁的柱子特意被雕成了一柄巨劍的形狀,好似昭示着劍就是這座山莊的守護神。
跨入山莊的大門,入眼處盡是鍛鐵之人,打鐵的聲音絡繹不絕此起彼伏,在山莊上空不斷盤旋迴響,不時還能“呲呲”的煅燒聲。衆人井然有序地工作着,絲毫未曾注意到他們這些“不速之客”。幾個孩子在空地上無所事事,跑來跑去地嬉戲玩耍。
一名小女孩注意到了長魚酒一行人的到來,朝他們走來。她梳着童花頭,眼睛水汪汪的十分靈秀,看上去稚氣未脫。
她拉了拉桑柔的裙襬,怯生生地問道:“姐姐,你們也是來山莊遊玩的嗎?”
桑柔蹲下身,輕撫了撫她的臉頰,柔聲道:“是啊,姐姐來拜訪你們的莊主,你知道我們該走哪條路嗎?”
小女孩認真地思索了片刻,指了指腳下道:“什麼路?路不就在你們腳下嗎?”
桑柔失笑。
就在她準備起身離去之際,小女孩突然一把拽住她的衣襟,壓低聲音,用意味不明的語氣說道:“姐姐要小心了,你們現在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墳墓,每一條路,都通向死亡。”
“什麼?”桑柔以爲自己聽錯了,連忙又問了一遍,“你剛剛說什麼?”
“珞兒!”一個男人大喝道,“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說的是事實嘛!”小女孩委屈地癟了癟嘴,躲到男人身後去了。
“諸位是來尋劍山莊挑戰的吧。”男人五十歲左右,貌不起揚,身材矮小,眼裡放着精光。
一行人點了點頭。
“我姓莫,是尋劍山莊的大總督。”
“莫總督。”長魚酒等人上下打量眼前身材矮小的男人,思忖着他是否就是遇乞的父親。
“諸位都知道規矩麼?我再重申一遍:挑戰機會只有一次,只能派一個人上場。勝了,小莊至寶風沉淵自當奉上,敗了,便放你們下山,但你們從此不得再來挑戰。不過,戰場上刀劍無眼,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誤了性命,小莊自不負責,各位只能自認倒黴了。”
雲樗還以爲自己聽錯了,“送我們下山?”
既然如此,爲何沒有一名挑戰者活着回來?
“公子宅心仁厚,待人素來寬和有雅量,不過是江湖人之間切磋技藝,並不會爲難大家的。”大總督答道,“公子眼下還在黑屋裡修煉,你們跋涉千里想必也乏了,還是隨我到偏院小憩片刻吧。”
長魚酒道:“那最好不過了。”
一行人緊隨大總督進了山莊,穿過來來往往的密集人羣,向山莊深處走去。
山莊內一片熱鬧繁華,僕人婢女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忙着清掃積雪的,種花種草的,浣洗衣裳的,談笑嬉鬧的……往山莊深處走去,人羣則開始變得稀疏起來,周遭環境愈發清靜,甚至變得有些寂寥起來。
一股陰冷寒意自衆人腳底直躥心頭。
莫名的惶恐,卻又說不真切。
陰冷的北風自山的深處吹來,吹得一行人瑟瑟發抖。風裡夾帶着恐怖的呼嘯聲和冰冷的雪花。
雲樗驚恐地指了指風吹來的地方,悄聲問大總督:“那,那是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