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長魚酒沿兌卦位,一路向西緩慢行進,每邁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觸發了什麼機關。這座幻境實在詭異到了極點,他不得不防着點兒。
沒走幾步,他就感覺似乎有什麼無形之物在擠壓他,巨大的壓迫力令他一時喘不過氣來。他猛地回頭向後看去,卻發現他們剛纔所處之處此刻已然消失不見,明明原本還是八條分岔口,如今卻只是一條筆直的、一望無垠的水路。
月光灑下來,在空間中折射了無數次,到處都是光影,斑駁而陸離。這般奇異美景不由令長魚酒產生了一種錯覺:他正被一面弧形的鏡子籠罩。隨着他不斷深入幻境,蒼白的月光更加碎亂了,周身的空間不斷被扭曲着,眼前的景象正一點一點開始發生轉變。
漸漸地,腳下的流水變得靜止下來,水面上浮動着鮮亮的荷花與菱花,淺淺清水中隱約可見碧綠色的蘆葦、搖曳的荷藕,還有菰米、東薔、葫蘆狗尾巴草,各種繽紛綺麗的水生植物交織出一片絢爛圖景。
神龜和蛟蛇在水中悠閒遊弋,不時探出頭來,在水面留下一圈淺淺波紋。雖說腳下依舊是流水,但長魚酒能夠明顯感覺到,這水同之前的水已經不同了。湘江的水是奔騰不休的,好比一個活潑好動的少年,此時此地,這水是靜謐的、深邃的,宛若一位智慧的老者。
再朝前走幾步,視野驀地開闊起來,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巨大曠遠的湖泊。平坦的湖面清澈若古鏡,湖水微微盪漾着,偶爾泛起朵朵小水花,不知這深不可測的湖水中究竟藏了些什麼。往兩側看去,岸邊是大片鬱鬱蔥蔥,泥濘土地上生長着杜衡、蘭草、白芷、杜若、射干、芎蒡、芭蕉,屬於植物淡雅清香縈繞在空氣中,芬芳迷醉,充滿生的氣息。
擡頭看去,湖泊背後是連綿不絕的羣山,山勢高險,迂迴曲折,上接青雲,下連江河。青蔥植被覆蓋其上,卻掩不住山上閃閃發亮的奇石。五彩斑斕的各種曠石雜亂散落在岩石罅縫間,遠遠看去,羣山彷彿散發七種光彩,每一種都有如龍鱗般燦爛照耀。
月光悄無聲息地照耀水面,清輝散成點點金光,灑落長魚酒一身,彷彿是爲他披了一層光彩照人的錦衣。這湖、這山、這石,明明身處幻境,一切卻又顯得如此真實,長魚酒一時竟有些無所適從。
太真實了,究竟該如何勘破這幻陣呢?他佇立在水面上,深深凝視自己倒映在湖面上的虛影,一時陷入無盡的沉思之中。
他選的這條幹流乃兌卦位,兌爲澤,位於正西方,上下兩卦皆是澤,兩澤相連,兩水交流,上下相和,象徵美好喜悅。至少眼前出現的這片大澤讓長魚酒確信,自己沒有走錯路。
兌卦……【易】中是怎麼解釋的來着……
長魚酒輕輕拍打着腦袋,努力回憶着有關兌卦的一切。
“澤,秋天,少女,火澤睽、澤雷隨、澤風大過、澤山鹹、地澤臨、天澤履,澤、澤、澤……”他在心中無聲默唸,“澤爲何物?淵有九名,楚有七澤,其小小者,名爲雲夢。雲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茀鬱,隆崇嵂崒,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幹青雲……”
漸漸地,他發現,眼前勝景與古籍所述竟然神奇地重合了起來。
“楚……雲夢……江漢……洞庭!”想到這裡,長魚酒瞳孔驟然一縮。
洞庭!洞庭……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他清晰地記得這句唱詞,空桑人在招魂夜唱過一遍,在先前的幻境裡他又聽過一遍,錯不了的。
洞庭。
莫非……此地便是那歌謠中二湘約見之地?湘君長候於此,湘夫人不日將降於北渚……
糟了!
長魚酒心裡“咯噔”一下,想到了什麼不妙的事情,轉身拔腿就跑。可才跑了兩三步,長魚酒又生生地止住了步子,因爲他這才發現,來時的那條筆直水路此時已然消失不見,身後是同樣茫茫一片的大湖,目光盡頭則是連綿起伏的山巒,他已經完全陷入這幻境中,沒有退路可言了!
倘若此地隸屬於雲夢澤,那這山興許便是巫山了吧。既然這是巫山,那麼令楚襄王朝思暮想、心馳神往的巫山神女,此刻又身在何處?
“嘩啦,嘩啦!”
身後忽然響起了輕微的水花飛濺聲,儘管那聲音極其輕微,在曠遠天地間幾乎可以略去不計,但在長魚酒聽來卻有如平地一聲驚雷響,如此清晰地鞭笞着他神經,震耳欲聾,讓他在一瞬間陡然緊張起來。
背後有人!
一秒,兩秒……時間在一分一秒地緩緩流逝着。
忽然間,他猛地拔刀向後砍去。
什麼也沒有,他砍了個空。
“嘩啦——”
水花飛濺的聲音再度響了起,長魚酒警覺地環視四周,卻依舊找不到聲音的源頭。那聲音虛無飄渺,亦幻亦真,時而遠在天邊,時而又近在耳畔。有一種異常強烈的感覺縈繞心頭,長魚酒幾乎可以斷定這座空間裡絕對不止他一人,那麼,另一個人又在哪裡呢?
他冷不丁地扭過頭去,果不其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看見了一道模糊的身影。不知是否由於月光的問題,他感覺這影子的周身似乎籠罩着淡淡的光芒。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曼妙的歌聲湖面上回旋往復,宛如安魂曲般清絕悽婉,好似死神隱於夜的深處淺斟低唱。
在聽到歌聲的那一刻,長魚酒臉色登時狂變。他下意識地倒退好幾步,從腰間拔出刀來橫在胸前。
霎時間,一股巨大的能量波動席捲而來,無形的壓力毫不留情地壓迫着他,將他周遭的虛空盡數扭曲。如此強悍的能量場,不正是他們之前在湘江遇見的女子嗎?她究竟是人,是鬼,還是神?這座幻境是她佈下的嗎?
假設雲樗之前的那些說法都是成立的,而他又在這裡遇到了虛影,那是否也表明此卦位乃幻陣的本源陣?如此一來,他豈非走到陣眼了?
一個又一個的疑團在長魚酒腦海中徘徊,想到他即將面對的可能是神而非人,後背就禁不住地發冷。如果之前的一切假設都屬實,那麼他是不是……太幸運了些?
長魚酒忽然感到很後悔。早知如此,當初選卦位的時候就該慎重些,三思而後行,不然也不至淪落到今日的危局。如今想來他當真是後悔莫及,可他又能怎麼樣呢?來都來了,只得硬着頭皮上了。
他心下思忖着,於是鎮定地向前踏出一步,鋒利的刀刃緊握在手中。
“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長,其不信兮告餘以不閒。”
女子蓮步輕移,踏笙歌而來。光滑如鏡的水面上翻起朵朵小水花,但長魚酒看得清清楚楚,女子的足尖根本沒有與水面接觸,她腳踩虛空,身披月華,悠悠然朝這兒走來,彷彿散步一般隨意。
她是神。長魚酒得出結論。
在這種情況下,他不由繃緊了每一根神經,手上緊緊攥住刀柄,隨時準備應付意料之外的狀況。
近了,近了!女子的輪廓越來越清晰,近得馬上就可以看清她的模樣了!
有那麼一瞬間,長魚酒居然有些好奇,這位本應存在於傳說中的湘水女神究竟是何模樣。
微涼的清風拂過,帶來香草的馥郁芬芳,是她來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原本只是虛影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她的輪廓不斷凝實,面容不斷清晰。
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剎那,長魚酒整個人瞬間僵在了原地。
青色宮衣飄飄,清雅若流風迴雪。長長的秀髮一直垂到腰際,碧玉玲瓏簪斜插於雲鬢,綰了一個精巧的髮髻,儼然大家閨秀的裝扮。碧綠裙襬一直拖到地上,裙襯上用銀絲繡鳳凰暗紋,精細又考究。一雙小巧的鎏金靴擲地有聲地踏在水面上,濺起朵朵水花。
眨眼間,女子已然走到了長魚酒跟前。他呆愣了半晌,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了有如孩童般的無措,彷彿失了魂一般,他在迷茫中輕聲喚道:“落瑛……”
“嘩啦啦——”
原本平靜的湖水忽然劇烈地翻涌起來。
不,那不是湖水!
血!滿目都是血!
汩汩鮮血不斷地從湖的深處冒出,與清澈的湖水混雜在一起。剎那間,整片雲夢澤爲淡淡的紅色液體所充斥。
女子沒有任何反應,似乎並沒有聽見他的呼喚,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只是衝着他輕柔地微笑着,傾城笑顏彷彿宮門口盛放的鈴蘭,清麗無暇。她依舊是十六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