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長魚酒驀地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氣。這一回,他終於看清楚了夢境中卞和的臉。那張面孔是說不出的熟悉,彷彿似曾相識一般。
他長舒一口氣,揩去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一個人靜靜坐在黑夜裡。夢裡卞和鮮血淋漓的斷肢和繁華楚宮猶然在眼前,這個夢境是否預示了什麼,或者只不過是一個夢?
正值午夜,桑柔和雲樗都還睡得香甜,馬車裡能聽見他們此起彼伏的均勻呼吸聲。長魚酒睡不着,於是披了件外衣出去了。
初冬的夜晚很涼。寒風呼嘯,月光朗照。
月光下,他看到白天那些商人們,正在仔細清點着自個兒車裡的貨品。他們似乎小心謹慎到了一種極致,白天清點一次,夜裡又要清點一次。商人對待貨品小心些雖是好的,但這般謹慎,着實有些過分了。
長魚酒隱沒在黑暗中,看這些人將商品一件件拿出來清點,又一件件地放回去。
“眼睛睜睜大,弄壞了可不是你能賠得起的!”
藉着微弱的月光,長魚酒看見面前的空地上擺着一塊潔白無瑕的玉璧。玉璧在月光下泛出淡而柔和的清光,清光投射在地面上,斑駁一片,美得讓人心醉。剎那間,夢中場景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眼前這塊精美無暇的玉璧,和夢中卞和所獻玉璧是如此地相似。
長魚酒在這一瞬忽然有了個大膽的猜測:眼前這塊玉璧,正是夢中卞和所獻的和氏璧。
但他隨即又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和氏璧歷來爲各國王室爭相搶奪,其價值和搶手程度可想而知。名震天下的和氏璧,怎麼可能出現在小小一個商隊中呢?
“輕點搬!這玩意兒可是要獻給天神上皇的,敲碎了把你獻上去都不夠!”一個大鬍子吆喝道。
天神上皇?長魚酒有些糊塗了。是指楚王嗎?他們不是做生意的商人嗎?又怎麼會把貨品獻給什麼天神上皇?
月亮在夜空中緩緩移動,隨着時間的推移,越過頭頂上中天,將長魚酒的影子悄然投射在了面前的空地上。
“什麼人?”大鬍子警惕地喝道。
長魚酒迅捷地一閃身,偷偷溜走了。
馬車裡,桑柔和雲樗依舊沉浸在睡夢中。長魚酒輾轉反側,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他直愣愣盯着車頂橫木,內心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有種強烈的感覺,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快要發生了。
陰森的大殿裡擺滿籠子和刑具,石壁上遍佈鞭笞和刀割火燒的痕跡。一個穿着黑袍的老者在昏暗的燭光下喝着酒。
他平時很少喝酒,但這一次他卻突然很想喝,因爲激動,他所期盼已久的那一刻終於就要到來了。
他看了看跪伏在腳下的一衆弟子,看着他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神色,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秘笑意。倘若天下蒼生都能像這般跪伏在他腳下,向他俯首稱臣……
黑暗中,申不害緩緩開口說道:“聽說……尋劍山莊毀了?”
他早就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卻明知故問。
弟子恭敬地答道:“啓稟宗主,玉麒麟啓動了毀滅山莊的機關大陣,全莊上下無一倖免……”
申不害聞言忽然仰天大笑,“哈哈!這個玉麒麟,還真會爲我省心省力,不但毀了慎到,還毀了自己,真可謂一箭雙鵰,一下子爲我除去兩樁心頭之患!”
弟子們齊聲道:“恭喜宗主,達成心願!”
申不害又笑,“不但如此,而且大宗師逃了,他還活着,真是天助我也!”
底下一衆弟子低聲道:“是的,大宗師確實還活着,可是……可是……”
“可是你們失去了他的蹤跡。”申不害毫不留情地替他們說了下去。
“啓稟……啓稟宗主,我們的人在山腳下尋到了大宗師一行人逗留的痕跡,卻並未尋到他們。落雪崖一帶終年人跡罕至,若是徒步出山,定能爲我們的人所截獲,可……可他們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無論如何都尋不到蹤跡。”
申不害聞言嗤笑了一聲,“那是因爲他們早就離開了,有人先我們一步,帶走了他。”
弟子們的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弟子該死,請宗主降以刑戮之罰!”
申不害依舊冷笑,“這不怪你們,怪就怪那人不僅出手迅速,而且算準了時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弟子們這才鬆了口氣,規規矩矩地伏倒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哎,只可惜……”申不害頓了頓,忽然不說下去了。
他轉向了其中一名弟子,“我讓你辦的事情,你辦得怎麼樣了?”
弟子出列,恭聲答道:“啓稟宗主,辦妥了。屈宜臼已聯絡楚國及齊國魏國各路勢力趕赴郢都城,到時候只待得宗主一聲令下……”
申不害忽然詭秘一笑,道:“好,好啊。你做得非常好。看來這郢都城,馬上就要變得熱鬧起來了。”
“啓稟宗主,除去各路豪強勢力,來的還有道家宗主支離無竟,儒家舞雩臺執掌人端木賜及其弟子。”
“支離無竟和端木賜麼……”申不害摩挲着手中的酒樽,眼底的笑意陡然間擴大了無數倍,“支離老兒會來我倒是一點也不驚訝,大宗師與道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個熱鬧他想來是湊定了。只是想不到這一次儒家也來了,端木賜那老傢伙裝傻充愣的功力不淺,對他的愛徒倒還是呵護備至的。”
“那到時候大宗師也會來嗎?”有弟子問。
申不害冰冷一笑,將烈酒盡數倒入喉中,“這個當然,哪有看客和配角兒來齊了,主角卻遲遲不登場的道理?”
弟子垂眼道:“是。”雖然他並未理解申不害話裡的深意。
“好,好啊。”申不害拊掌道,“當世三大宗派齊匯郢都,再加上天下諸國各路豪強勢力,那場面,想必生動異常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只要大宗師的力量能夠爲我所用,法家滅儒道二宗稱霸江湖的願望指日可待,這將是最好的機會。”
弟子齊聲道:“恭喜宗主,即將達成心願!”
申不害嘴角緩緩勾起,彎成一抹詭秘的弧度,“看來,我也要離開總舵一段時間了。我不在的時日裡,宗派大權交由大長老全權掌管,爾等直接聽命於他。”
弟子齊聲應道:“是!”
申不害嘴角詭秘的笑容在燭火掩映下無限擴大,燭光在牆上映出他幽幽的黑影,彷彿一隻巨大的蝙蝠。
“郢都城,很快就會有一場好戲上演了……”
卞和依舊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爬回家的,他只記得那日的夕陽很紅,紅得像鮮血一樣。他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他若要走路,只能雙膝着地跪着走,或是以兩手輔助爬着向前走,那姿態活像一條蠕動着的碩大蟲子,讓人望而生寒。
鄉人見了他,皆掩面快走。他們同情憐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彷彿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子,一寸一寸無情割裂他的心肺。他不需要他們的憐憫。他還有機會,因爲他還活着,只要他還存有最後一口氣,希望就還在,儘管隨着時間的推移,那希望正變得越來越渺茫。
他終於爬回了家。他看見了他的妻子,她站在自家柴房門口,形容愈發枯瘦憔悴了。她那雙死灰色的眼睛,正直勾勾盯在卞和斷去的腳踝上。許久,她輕聲道:“進來吧,我替你上藥。”
卞和沒有動。他只是默默地低着頭。
妻子走了幾步路,回過頭道:“不進來嗎,你這個騙子?”
卞和笑了。
經此一事,他早已是全天下聞名的大騙子了。他的名聲狼藉敗壞,他的家人遭人譏諷,即便他們的雙腳依舊健在,卻也同卞和一般,再也直不起身子來了。
卞和笑了,笑得很淒涼。一千個一萬個道歉都顯得蒼白無力,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新的希望燃起,儘管那希望微茫得可笑,但他已經把自己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了,此刻放棄就意味着沉入無邊的深淵。唯有咬着牙向前走,他纔有翻盤的希望,他才能給無故替他背黑鍋的家人們一個合理交代,儘管他已經失去了賴以行走的雙腳。
鄉鄰之人全都圍過來看熱鬧,看這個失去了雙腳像狗一樣匍匐在地上的可憐人。妻子在柴房門口向他招了招手,就好像在召喚一條狗。
卞和默默地跟了上去,像一條狗似的。
十年後,武王薨,文王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