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九嶷溯影》
桑者,喪也。——《說文解字》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生,浮於琉璃之海,死,飄往幽玄之境,虛無恬淡,合於天德,此乃無名之大道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天道混成,寂兮寥兮,先天地生,周行而不怠,是爲天地萬物之母也。”
“然可道之道,皆非常道也,星霜屢變,世事無常,生者寂滅,亡者復生,此乃天道生生不息之兆也。”
空曠寂寥的大殿中,燭火在琉璃盞上“劈劈啪啪”跳動着,隱約映出神龕上的修長的人形輪廓。微微晃動的光線忽明忽暗,映得牆上的淺影明滅可見。
“黃道十二星軌道錯亂,中央紫薇宮現出異動。南方朱雀黯淡無光,天樞下沉,天權上升,天璇與瑤光即將交錯。命途多舛,世事難料,此皆大道使之然也……”
清冽的聲音渺渺如雪山冷泉,輕輕撩動聞者的心絃。雲曼衍肅立於大殿中,兩眼緊盯着面前飄忽的背影,用畢恭畢敬的語氣問道:“師父,恕弟子冒昧,小樗是否在山下遇到了什麼危險?”
餘音在空曠的大殿裡迴響着,彷彿一顆石子沉入古井無波的潭水中。
聽罷,面前的人緩緩轉過身來,丈許長的紗擺搖曳着垂在地上,一身月白色的長袍,外罩一件瑩白薄紗,搖曳多姿的倩影引人遐想。清風吹開座前的紗幔,露出一張夢幻般的臉龐。
那人雙眸彷彿星辰落九霄,清冷而淡漠,拒人於千里之外,又彷彿輕柔皎潔的月華,蒼茫而神秘,只能仰望卻觸碰不得。白皙的臉頰如同盛放的桃花般純粹爛漫,漆黑的長髮不受束縛地披下,直垂落至腰間。
清冷的背影彷彿與天地相融,似已將自己的身心,魂靈,都縫入了茫茫蒼穹,美得虛無縹緲,美得夢幻如仙。這種美已然超越了性別界限,也超越了一切凡塵可見的美。
晶瑩修長的手指輕釦木製扶手,發出富有節奏的“嗒嗒”聲響。每一下,都彷彿在輕輕叩擊雲蔓衍的心房。見此情景,他不由呼吸一窒,慌忙低下了頭去,竭力試圖掩飾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卻反而在這寂靜的大殿中被無限放大了。
大殿的地面上繪製着繁複圖紋,紋路在月光石的照耀下煥發神秘絢爛的光彩。左側的案几上擺放着形態各異的銅鏡,鏡面清澈透亮,流動晶瑩光華,五光十色,迷離如仙境。
雲蔓衍直愣愣地看着鏡子。他每次走進這座大殿,目光都會不由自主被它們吸引過去。在那斑駁的銅鏡中,另一個“他”也在同樣打量着自己,眼中帶有一絲迷茫,三分緊張。他慌忙把頭扭了回來。
草木淡雅的香氣在大殿中盪漾着,令人不由心馳神往。許久,面紗下的朱脣輕啓道:
“此乃小樗命劫也。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是福是禍,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蔓衍你莫要擔心。光陰輪轉,天道輪迴,道的力量生生不息,道的力量守護着他。他們終於還是見面了。”
雲蔓衍低下頭,輕聲讚歎,“師父,你當真料事如神。正如你所預計,小樗他果然是去了那鯢桓沉淵!”
“呵呵……”面前的人輕笑了一聲,道,“小樗畢竟只有十七,正是孩童心性頑劣之時,更何況他自小住在山上,從未出去過,對於山下的花花塵世自是充滿了好奇遐想,想要一探究竟也屬正常。”
“可是……師父!你讓小樗一人獨自外出闖蕩,這多少還是有些欠妥當吧……”雲蔓衍遲疑道,“小樗生性單純,對人對物不設防,若是被什麼邪魔歪道的人騙了去可怎麼辦呀!更何況……小樗的修爲還停留在最低的煉心境,要是遇到實力高一階的對手,根本就沒有任何自保能力!”
“好了。”座上的人擡手打斷道,“爲師知道你擔心小樗,小樗與你自幼相識,至今十餘年光陰,感情甚篤厚,爲師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畢竟小樗也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可是你也該知道,小樗有他的路要走。煉心煉心,要的就是錘鍊自己這顆脆弱的心,若是甘於固步自封又怎能指望修爲有分毫精進呢?命運早已在前方爲他安排好了新的旅途,你不可能永生永世陪在他身邊。”
“不!”雲蔓衍不死心地搖頭道,“能的!師父!我能陪在他身邊,永遠護他周全,一定能的!”
他忽然撩起長袍,單膝跪了下來,“懇請師父派蔓衍前去接回小樗,以保證他的人身安危。”
“起來。”面前的人絲毫不爲所動。
“我不!山下凡塵多麼危險,師父,想必你應該是知道的。你若是此番不准許我下山,我就一直跪這麼下去!”
“雲蔓衍!你忘了我們之前的約定了嗎?”清冽如泉的聲音微有些起伏,昭示着面前的人此刻的慍怒,不過他旋即又平靜下來。
“大化流衍,一息不停,陰陽四時,各得其序,由此而觀之,則萬物皆有其成理。居於世間,乘道德而浮游於虛無之境、萬物之祖,與時俱化而無肯固守專爲,此乃道德之最高準繩也。今你欲改變雲樗之命途,無異於強行扭轉陰陽四時,違背天道。你欲逆天而行,其可乎?看不破這一層,修爲又如何更上一層境界?”
“可是,師父……”雲蔓衍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這是小樗的星象盤,你自己看看吧。”如玉般光潔修長的手緩緩擡起,指向大殿的另一端。
在一蓬蓬的香草堆旁擺有若干如日晷般的圓盤狀物,個個懸浮於空中,好似無所依憑。透明的圓盤上雕刻一條條玄奧繁複的紋路,精美的琉璃浮雕上隱約有着光芒閃現。
這便是道家的星象盤了,盤上的紋路代着各個圓盤主人的星象,紋路的走向、亮暗程度不同,星象自然也不盡相同。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紋路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着細小的變化,七種光芒交替着閃現,霎是好看,與道家“宇宙生生不息”的理念暗合。
雲蔓衍一眼便瞟到了最邊上那個圓盤,圓盤上面赫然刻着“雲蔓衍”三個大字。此時此刻,他的星盤正泛處一種奇異而耀眼的光芒,東方蒼龍七宿羣星璀璨,房日兔和心月狐等星清晰可見,天狼星與啓明星各霸一方,其亮度遠超其他任意一顆星,雙星輝夜,將整片星盤都照耀得空明澄澈。
他知道這是由於他當前的情緒十分狂躁,導致體內肝火大動的緣故。肝屬木,位於東方,肝火旺盛則蒼龍騰飛,他所有的內在情緒,都能夠第一時間精準地外現於星象盤上。
而在他右邊的星盤則是二師弟雲天鈞,再往下是三師弟、四師弟……最最邊上有一個小巧玲瓏的星盤,盤面上用繁複奇異的文字鐫刻着“雲樗”二字。這個星盤上的紋路很奇怪,從他踏入大殿的那一刻直至現在,星盤都一直處於黯淡無光的狀態,黯淡的星盤與其他泛光的星盤挨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
透明的琉璃星盤上,南方朱雀七宿模糊闇昧,幾乎無法看清具體形態。夜空中流火四起,火勢逐漸向南遷移,中央北斗七星下沉,七顆星無一看得清楚,整座星盤看上去死氣沉沉的。一切怪異的紋路無不顯示星盤主人即將面臨的不測之境,這不禁使雲蔓衍感到更加惶惶了。
“師父,那個人……他不會傷害小樗吧。”雲蔓衍猶疑道。
“對於這個問題,之前那晚我不是同你說得很清楚了麼?”清冷的聲線,容不得絲毫的褻瀆。
“是,師父……雲蔓衍垂下了眼簾,有氣無力地應答道。
只聽座上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似是有些失望,“蔓衍,我答應你,若是連朱雀七宿的最後一絲光亮都泯滅,我就親自下山,將小樗平安帶回來。爲師這般打算,你可否安心了?”
雲蔓衍聽師父如此說,就彷彿吃了顆定心丸,整個人瞬間放鬆了下來。
“蔓衍謝過師父!”
“弟子告退!”
雲蔓衍難掩內心激動之情,連說話聲音都顫抖了。他起身向神龕上的男子拜了兩次,踏着輕快的步子離開了。
大殿又重新歸於了寂靜,唯有燭火跳動的“劈劈啪啪”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不斷迴響着,很是寂寞。
座上男子凝視着壁上鑲嵌的銅鏡,陷入了無盡沉思之中。香草的芬芳在殿內繚繞,白雲蒼狗,物換星移,在這個清冷的大殿中幾乎無法感受到時間的流逝。
過了許久,他輕啓薄脣,發出了一陣幽幽的嘆息:
“桑者,喪也。生者隱入迷幻,亡者重見天日。死亡籠罩大地,這將是一場沒有流血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