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臺累榭,毗鄰高山。光風轉蕙,氾崇蘭些。困住他的繁華宮殿,一眼望不到盡頭。
視線盡頭忽然閃現一抹綠色,郁郁青青,蒼翠欲滴,蜂蝶繞花,香盈懷袖。公子俱酒只當是那宮人種的叢叢蘭草。
“哎呀!小姐快過來!”
朦朧間睜開眼睛,細瞧之下才發現那根本並非蘭草,而是一名身着綠裙的少女。公子俱酒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看來自己真是醉得厲害。
碧綠翠煙衫,百草綠羅裙,身披翠水薄煙紗。只一眼,公子俱酒就被吸引住了。
雲髻峨峨,蓮花簪斜插其上。娭光眇視,目送秋波。被文服纖,麗而不奇。長髮曼鬋,鮮豔陸離。翡翠珠玉,葳蕤生光。清雅高潔,靈動出塵,這般青翠的綠,竟是宮中任何一名姬妾都無法相比的美。
可惜……這般的美不過是浮光掠影,純當看看罷了。一眼即過,與他何干?
父王的那些宮妃姬妾,包括他的母妃,縱然她們打扮得再美再豔麗,也抵不過歲月的侵襲,終有一日還是會老去。
到那時她們還有什麼?失去了美麗的韶華,失去了君王的寵幸,又走不出去,只得一輩子幽於深宮,如秋草般枯萎而去,空留一地衰敗。
到那時又要怎麼辦?
公子俱酒猶記得母妃曾整日整夜憂慮徘徊,只爲見上父王一面,而父王卻在別的嬪妃那裡花天酒地,對她,只留一個冷漠的背影。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若非有他這個公子作擔保,這偌大的王宮興許早沒有母妃一席之地了吧。
這樣想着,他忽覺無比惆悵。
“小姐!”
公子俱酒想得太入神,以至於都沒來得及剎住腳步。他腳下一個趔趄,竟與那姑娘撞了個滿懷。沁人的幽香縈繞於鼻尖,彷彿山坡上遍地的鮮花芳草,讓人恍然失了心神。
巨大的衝撞力令那一襲綠衣冷不丁向後摔去,手中的竹簡“嘩啦啦”散落了一地,玲瓏玉環發出清脆的“叮噹”碰撞聲,竟有些惑人心神的味道。
公子俱酒這才少許清醒過來,伸出手,快若閃電地抓住她的胳膊,穩住她失了平衡的嬌軀,旋即手腕一發力朝上勾起,另一隻手托住她的背部,將她柔弱的身軀托起來,抱在懷中。
“小姐——”
一旁的侍女慌忙上來攙扶她。沁人的幽香一下遠去,他只覺一陣悵惘。
侍女拍了拍她的衣裙,又替她拾起散落一地的簡牘。
“小姐,你沒事吧?”
少女接過竹簡,像珍藏寶貝一樣將它們兜在懷裡。
“放心,阿蓮,我沒事。”
她的聲音溫婉而細巧,好似涓涓細流的溪水,又如靜謐幽深的潭水,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公子俱酒淡淡地瞥了眼面前的主僕二人,見那女子毫髮無傷,他晃了晃腦袋,轉身揚長而去。
“小姐,我看咱們以後還是別來了吧!這宮裡啊,盡是瘋子!尤其是這個俱酒公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可瘋得不輕,據說是因爲喝酒喝太多,把頭腦給喝壞嘍!”
“阿蓮!”
“小姐!”侍女忙不迭打斷道,“若小姐日後還要去藏書閣拿書看,咱們可就要小心些了,最好別走這條路了!”
女子嘆了口氣,搖頭道:“不,阿蓮,你錯了。”輕柔溫婉的聲音順着清風飄了過來,飄入公子俱酒的耳畔,如沐春風,讓他想起宮門口純白的鈴蘭。
“阿蓮,你不懂。這個人不是瘋子,他根本沒有瘋。他只是……很傷心而已。”
腦袋“嗡”的一聲,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的,公子俱酒忍不住想回頭,再看那女子一眼。他想停下腳步,卸下全部的僞裝。他想認識這個女子,然後告訴她,自己其實真的很想振作起來、重新生活。
然而他畢竟還是剋制住了。
眼前的路還很長,繁複而曲折的迴廊幽深窈然,不見盡頭,亦不知通向何方。
一入宮門深似海,更何況生於王侯世家?
想要離去已是不可能,想要留下亦是沒可能。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任何試圖介入的人只會被他脫下水,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小姐你說的什麼話!他都這副樣子了怎麼還不瘋?哎呀!小姐,莫不是你也瘋了?”
“不,阿蓮,你要知道,他能夠將我扶起來,說明他其實看得見路,而且還是個善良的人。其實啊……他並非神智不清,只是清醒到了極點……”
輕柔溫婉的聲音漸漸遠去,公子俱酒轉過迴廊,消失在蜿蜒曲折的盡頭。
靈動的綠消失了,他越過時間的日夜輪轉,墮入茫茫無邊的黑暗之中。
“呼——”
幽暗的燭火在大殿裡跳動着,搖曳着,微弱到隨時都會熄滅。
砥室翠翹,掛曲瓊些。蒻阿拂壁,羅幬微張。纂組綺縞,上結琦璜。室中之觀,多珍怪些。鏗鍾搖簴,揳梓瑟些。大殿氣勢恢宏,華麗而繁複,各種珍奇一應俱全,珠玉翡翠琳琅滿目,奢華到了極點。
可即便珠寶再亮,殿內依舊顯得很暗,閃爍的燭火是唯一光源,讓人着實不太舒服。
“父王。”
公子俱酒跨上臺階,來到晉孝公跟前,彎腰,俯首,再拜,起身,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利落,繁複的禮節被他行得遊刃有餘。
年邁的國君端坐於案後,黑色長袍,上繡金紋,氣勢威嚴,精神矍鑠。在他身後陳列着一尊尊青銅方鼎。
鼎,乃是天子的象徵,因爲它分量重,象徵天子大器穩重、言而有信;它四平八穩,象徵王權的威嚴肅穆、不可撼動。然而一言九鼎的人,全天下終究只有一個,也只能有一個。
周室衰微、九州輻裂、多國混戰,各國諸侯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縱締交,相與爲一。行軍用兵之道,奇計迭出,窮兵黷武,不斷向外吞併擴張,擴大勢力範圍,爲的便是有一天能夠問鼎中原,一統天下。
“不知父王此番喚兒臣前來,所謂何事?”冷冽的聲音在殿裡響起,有些突兀。
“怎麼,酒兒的瘋病治好了?今日竟如此恭敬識禮,倒讓寡人一時間不知所措了。”孝公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小口,語氣不鹹不淡。
他聽出了孝公話中的針尖麥芒,心裡清楚父王對他有意見,但面上仍不露聲色,只是淡笑了兩聲道:“父王這說的是哪裡的話?兒臣一向恭敬識禮,打從心底敬重父王,愛戴父王,只是那日情緒不佳,喝了些悶酒罷了,孰料喝過了頭,想出門透透氣,這纔不慎衝撞了父王的步攆,害得父王受驚了。兒臣向父王賠罪。”
“呵呵,寡人倒是無妨,只是毓夫人受了不小的驚嚇,那日過後還病了一場,不久前纔剛剛恢復。苦了她了。”
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起,他咬緊牙關,竭力剋制住胸中燃燒的怒火。
這個荒淫無能的昏君,整天就知道女人,國家不毀在他手上纔有鬼!毓夫人,毓夫人,張口閉口就是毓夫人!一個賤婢罷了。這女人何德何能,竟能讓父王如此高看她,不僅夜夜專寵,還能乘王攆……
他仰頭望向房樑,內心不由沉重起來。母妃這幾日的病情又加重,整日咳個不停,精神都快被拖垮了,臉色也變得越發難看,整個人病殃殃的毫無生氣,湯藥換了一副又一副,卻依舊不見好轉。可……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卻連一眼都不願施捨給母妃,卻日日專寵那個出身低賤的婢女!那個該死的賤婢,怎能和出身高貴的母妃相提並論?
大概是因爲母妃進宮時間太久,已經失了新鮮感了吧……公子俱酒悲觀地想。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更何況母妃已韶華不再了。總有一天,毓夫人也會步母妃的後塵吧……
那有一日,他會不會也步父王的後塵?
“兒臣自知有愧,還請父王降罪責罰。”他屈膝跪下,以頭觸地,體貌恭敬,言辭懇切,“兒臣願給毓夫人賠罪,還望她不計前嫌,不要遷怒怪罪於母妃。”
“罷了罷了。”晉孝公擺擺手,語氣生硬,“你是世子,身份尊貴,隨隨便便給一個女人賠罪,豈不是讓人笑話?”
“謝父王體恤。”公子俱酒謝過孝公,起身。
“不過……寡人看酒兒近些時日情緒不佳。酒兒啊,你要知道,若你時常抑鬱,獨酌悶酒,長此以往,不僅會積鬱成疾,還可能會釀成更大的禍患。寡人以爲,是酒兒身邊缺個可心人,獨自一人覺得孤獨寂寞,時常感到煩悶抑鬱,千言萬語無人傾訴,難以控制情緒——”
“父王……”他明白晉孝公的意思,並試圖拒絕,“父王,兒臣並無此意,只是一時心緒煩悶罷了……”
“非也。”晉孝公擡手,打斷了他的話,“酒兒沒試過,又怎知自己身邊不缺人?有個可心人,便能時常陪酒兒說話,唱個小曲兒,跳支舞,給酒兒解解悶也好。”
公子俱酒聞言氣絕,但也只好忍着,面上不露聲色。
孝公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啜着,神色悠閒篤定:“再說了酒兒,算算年紀,你已經十有六了,你的同輩們在這個年紀即便不成家,身邊也有三四個侍妾了,哎,就數你最犟,一直拖到今日。”
“回父王,兒臣今年十有七了。”
“咳咳!”晉孝公幹笑兩聲,低頭喝茶,以掩飾他的尷尬,“十七就十七吧,那更應該成家了不是嗎?寡人知道你對這種事異常挑剔,故而特意命人編了一卷名冊,這上面列出的女子,都是寡人精挑細選出來的,個個都是端莊秀麗、溫婉可人的窈窕淑女,身份高貴,知書達理,富有涵養,且基本與你年紀相仿,皆是待字閨中,冰清玉潔。你且看看吧。”
晉孝公從案上拿起一冊書簡,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