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首曲子吧。”桑柔品着香茗,淡然道,“太膩味了,聽得我心裡難受。”
素萱娘停了手,挑眉一笑:“喲呵!聽我彈曲子還會嫌膩?罷了罷了,看在你思念心切的份上,不同你一般見識了,我便換首激昂的吧。”
素手輕撫琴身,她闔上美目,恍然間彷彿來到了遙遠的戰場,風雪悽悽,生死無常。指尖在琴絃上快速一抹。
“錚——”
一股氣魄油然而生,灑然暢快如把酒臨風,飛流直下。桑柔訝然擡頭,怔怔凝望着素萱娘。
“英雄半生豪邁,酒一杯,提刀上馬,縱橫騁疆場。縱然馬革裹屍魂歸故里,亦求揚名天下盡掃狼煙。若我英年棄世,帶我回故鄉。爺孃泣涕零如雨,鄉鄰奔吾喪,慰我天之靈。綾羅綢緞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東南,甌花滿身。葬我河流中,靜水深流,菱葉拂面。以鬆爲茵,以草爲蓋,以風爲裳,以水爲佩,日月作明燈,天地爲穹廬,星光長伴我入眠。無哀慟,無哀慟,英雄豪邁半生,願有人銘記,不願把淚流……”
十二月十三。陰晉城下。
決戰。悲歌不散。
天穹陰沉,城頭飄着零星小雪。雙方列陣完畢。魏軍背靠黃河天險,以險要關隘作後盾。
厲兵秣馬,操戈披甲,三軍匯於陰晉城下。
城門緊閉,城頭無人,高聳的古城彷彿睡去了般安詳。但毫無疑問,今日將是決定這座城命運的一日。
吳起和孟公冶率領武卒先行,由孤之過率領餘下四萬大軍壓陣。
長魚酒深吸一口氣,雙手死死繮繩。經過這幾日,他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但他不確定再一次面對韓落瑛時,能否真的一身輕鬆。幾萬人的性命握在他手中,他依舊免不了有些緊張。
“麴生,到時候別忘了閉息凝神,這樣可以減輕心勝劍造成的傷害。”雲樗提醒道。
長魚酒點點頭。
“還緊張?”雲樗關切地問道。
長魚酒點點頭:“這場賭局的籌碼太重了,我輸不起。”
“誰又輸得起呢?”雲樗反問道,“可總有人要輸,總有人得付出代價,沒辦法的事。顧慮太多反而沒法成事,儘自己所能吧,別讓自己太緊張。”
長魚酒知道雲樗是在安慰自己,他擡手捏了捏雲樗的臉蛋,“若是贏了,帶你去醉玉天香喝酒。”
“好啊好啊!”雲樗高興地拊掌道,“不許反悔喲!”
“嗚——”
激昂的號角聲在戰場上響起,擊鼓進軍。
若士不得士,車不得車,騎不得騎,雖破軍皆無功。不知怎的,長魚酒忽然想起了吳起的這句話,頓時精神一振。
功名利祿對這支軍隊誘惑太大,那些功名未成的兵卒,每個人都在拼了命地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
“嗚——”
大地震顫,鐵騎隆隆,前方忽地瀰漫起狂亂風沙,風沙中映出千軍萬馬的輪廓。
“來了。”雲樗攥進繮繩,嚴陣以待。
“來了。”孤之過舉起長矛,直指前方。
“全軍出擊——”
“轟隆隆——”
腳下的大地在劇烈顫抖,如山嶽崩塌。
戰車部隊先行,步兵隨後,騎兵護於兩翼,大軍前行。
從八月到十二月,這支軍隊行了整整四個月,漫漫征途終於走到了尾聲。不知在抵達終點的那一刻,他們是否依舊心懷恐懼?
“走了。”長魚酒一勒繮繩,“駕!”
雲樗瞭然一笑,駕馬跟上。
命運的序幕緩緩拉開,一場波瀾又起,時局風雲變幻,誰能主宰天地?
驚沙撲面,四周響起兵器激烈的交戰聲,金屬碰撞聲刺激着耳膜。
“戰車來了,快讓開!”
秦軍沒有改變策略,仍先以戰車衝陣。轆轆戰車從山坡上俯衝下來,魏軍步兵疾速向兩邊退去,在當中留下一個大缺口。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除了秦國戰車數量明顯增多以外,似乎與前幾場戰爭並無太大分別。
“伏擊!”
步兵握緊長矛,耐心等待騎兵的到來,以便進行伏擊。
然而他們並未等來秦軍的騎兵,秦國似乎改換策略了。來的只有戰車而已,戰車部隊後面什麼也沒跟。
“什麼情況?”魏國步兵都是一頭霧水,“爲何沒有騎兵隨後?”
前方的孤之過同樣一頭霧水。
密集如雲的秦軍騎兵不斷從兩旁涌來,卻不見當中有步兵。
孤之過兀自等了半天,忽然感到一陣沒由來的心驚,雖然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有種不詳的預感。
“嗚——”
前方忽然傳來了古怪的號角聲,似亡靈的感召,似誘人的蠱惑。孤之過心下登時一驚。
“全軍保持隊形!”他高呼道,“不要慌——”
“嗖!”
雨祭出鞘,手起刀落,人頭滾落在地。迅速解決對方一名小卒,長魚酒橫刀於馬前,仰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穹。
“她來了。”長魚酒喃喃道。
號角聲越來越近,隊伍的正前方忽然出現一輛巨大的戰車。不,說它是戰車也不確切,更像富貴世家出門上街乘的馬車,卻又比尋常馬車大了一倍不止。
小巧玲瓏的車輪鏤刻得十分精緻,由八名士兵推拉着前進,紫色珠簾從矯頂一瀉流下,轎簾上印着精緻的龍鳳嬉戲圖,硃紅色帷幔垂下,映得車裡朦朦朧朧,只見一窈窕倩影,綽約多姿。
若是撇去周圍穿鎧甲的士兵不看,這馬車,倒有些像新婚時乘的新車,乍一看,竟跟他與韓落瑛大婚時的場景頗爲相似。
“咯吱、咯吱、”
輪軸摩擦,發出冰冷刺耳的聲響,提醒長魚酒這裡是危機四伏的戰場,而非端氏城繁華流蕩的大街。
是想讓他憶起新婚時的恩愛,還是在擾亂他的心神?
“鬼怪來了,是那鬼怪來了!”軍隊開始變得混亂。
長魚酒將利刀橫於胸前,神色冷峻異常。
在那一瞬間,他的心裡沒由來有種滾燙的灼燒感。在他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正不斷向下流淌。他知道那是心勝劍陣已經啓動的徵兆。
雲樗將自己冰涼的手按在他額頭上。
“好些了嗎?”
長魚酒喘了兩口,用力按住自己心口,“好些了,多謝。”
“不要慌張!勿亂陣腳!”孤之過疾聲高呼道。
士兵們這才稍稍鎮定了些,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繼續戰鬥,只是心裡無端多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
“啊——”
亂軍中,一名魏兵忽然捂住心口,大聲淒厲慘叫起來。
“救我!救我!”彷彿全身着火了一般,他忽然撲倒在地上奮力打起滾,彷彿想要擺脫些什麼,很快又被身後的秦軍騎兵一箭射穿了腦袋。
“該死的,又來了!”孤之過低聲咒罵了一句,快馬加鞭,一擊刺穿了對方護軍的咽喉。
“一命償一命!”
“嘭!”一聲巨響,大批魏國兵卒倒下,軀體化爲一團詭異的血霧,很快消散於天地之間。
陰晉城頭響起了渺遠的歌謠。
“我心滅,我心在。百花殺,百花開。心滅,心在,心花外。花殺,花開,花心來!”
“殺——”
秦兵一個個殺紅了眼,不怕死地冒着刀劍衝陣,爲那輛宮車左右開道,周圍三丈頓時血流成河。
“不好!”孤之過驚聲喝道,“放箭!快放箭!”
弓箭手將彎弓拉成滿月,瞄準那華麗高大的宮車。
“嗖嗖嗖!”
如雨點般密集的流矢呼嘯而來,帶起一陣凌厲的破風聲。雲樗尚未反應過來,只覺頭頂有東西快速掠過,當他意識到那是能射穿人骨的箭矢時,差點沒嚇癱過去。
“嗖!”
密密麻麻的箭飛了過去,射向宮車。但緊接着,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箭矢在離車簾不到三寸的地方生生止住了,每一支箭都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懸浮於空中。長魚酒明白,是車裡的人用內力控制住了這些箭。
“好強的內力!”他蹙眉道。
雲樗盯着那些箭頭,一臉凝重,“這纔是心勝劍真正的威力麼……小心!”
只見那懸浮的箭矢忽然在空中爆出一連串火花,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外暴射而出,每一支箭頭都燃燒着星星火焰。
霎時間,鋪天蓋地的箭矢朝着魏軍陣地射來,火光沖天,映着每個士兵驚恐的神色。
“啊!”
“啊!”
弓箭手登時聯排倒下,如山嶽塌陷,熊熊烈焰將他們的肉身吞噬殆盡。
“噹噹!”
長魚酒將刀橫在身前,以霹靂之速將雲樗與自己周身的飛矢一一格開。
“退後!退後!”孤之過疾聲喝道,“統統往兩邊退!”
死亡的陰影籠罩大地。出於恐懼,人羣紛紛向兩旁退去,讓出一條道來。
孤之過轉頭向長魚酒示意,長魚酒點點頭,讓他放寬心。
宮車慢悠悠地行駛在風沙彌漫的戰場上,彷彿逛大街一般悠閒,方圓十里無人敢上前阻攔。轉瞬間,宮車便已行到長魚酒和雲樗面前。
“不能讓她這麼放肆剪屠下去了!”雲樗怒道,“得給她點厲害瞧瞧!”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長魚酒將刀橫在胸前,一旋,旋即腳下猛地發力,一個漂亮的彈射徑直從平地躍起。
“我管你是誰,拿命來!”
雨祭閃着森然寒光,彷彿在進行一場大雨中的祭祀,而車裡那個人將成爲它的祭品。
天地間陡然飛沙走石,狂暴的力量不安地躁動着,如排山倒海,勢崩山嶽,一浪高過一浪。
“呼——”
長魚酒屏氣凝神,手起刀落,一記橫劈隨着破風聲重重砸在車身上。
“咔擦!”
宮車瞬間被削去半截,露出裡面的景象:寬大的錦榻,絳紫色的毛氈,朵朵蓮花,淡淡的檀木香,一面銅鏡。小巧的銅鈴懸於車壁上,輕輕搖晃,發出“叮零零”的脆響,恍若魔音貫耳,讓人不覺生出幻象來。
長魚酒忽然感到內心一陣灼燒的疼痛。他連忙捂住心口,就地坐下運功順氣。
車裡空無一人。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忽覺一陣沒由來的心驚。明明剛纔還在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