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幾位別來無恙?”
不知何時,吳起的目光早已投落在了三人身上。他的眼神空淡到了極點,宛如寒潭般深不可測,沒有絲毫情緒起伏含在其中。他就這麼靜靜地注視着昔日的三位故人,幽幽的火光中有一絲淡漠的疏離感。
雲樗和桑柔方纔還討論得起勁,聽聞吳起熟悉的聲音,心下皆是一驚。
“三位老朋友既然來了,又爲何急着要離開呢?何不坐下來喝杯酒,陪吳某人敘敘舊?”他的語氣跟他的眼神一樣,沒有絲毫起伏變化,更沒有久別重逢後的喜悅,從頭到尾都只有一種調,一種疏離淡漠乃至冰冷的調。
長魚酒瞬間懵了。
他曾無數次想象再遇到吳起時,他的臉上將會是怎樣一副表情——是訝異,還是開懷大笑,抑或是唏噓感嘆?或許他們會席地坐下喝一杯,或是上城裡最大的窯子裡去喝一杯,或是……他卻獨獨想不到會是今日這般光景。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也許你還沒來得及實施自己的計劃,就已經猝不及防落入了他人制定的計劃中。
吳起看着他們三人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三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從語氣到眼神都充滿了疏離與淡漠,彷彿他們從未共同經歷過生死的風雨,彷彿他們從未一起並肩作戰過,彷彿他們不曾在禹王城的酒樓裡喝得酣暢淋漓、暢談各自的志向,彷彿所有的一切都是夢境,醒來時依舊兩手空空。
長魚酒不明白。感情這東西,爲什麼說淡就淡?它最初被建立起來的時候是那麼得坎坷、艱辛,那麼得小心翼翼,可變質起來爲何如山莊塌陷般乾脆迅速?或許對於吳起這種人而言,感情根本就是塊隨意可以丟掉的破布,一旦失去了它原本應有的利用價值,就必須立刻捨棄。或許他從未了解過吳起這人……
“託大人的福,一切安好。”長魚酒模仿大鬍子的話,以一種近乎嘲諷的口吻淡淡答道。
他不是那種會用熱臉貼別人冷屁股的人,吳起用這種疏離淡漠的態度待他,他自然不會予以熱情迴應。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麼奇妙,你不說我便也不問,你對我冷淡我必定要對你更冷淡,不然好像是我佔了下風、吃了大虧,而感情便是以這種莫名的方式,逐漸變冷變淡乃至最終消失殆盡。
“聽說你們把慎到的尋劍山莊給毀了。不但毀了山莊,還毀了他的劍,毀了山莊裡的所有人。”吳起的語氣依舊淡淡的,透着一種疏離甚至冰冷的敵意。他用了陳述句,說明他對三人的行蹤根本瞭若指掌。
“是。我們毀了慎到的尋劍山莊。不僅毀了山莊,還毀了他的劍,毀了山莊裡的所有人。”長魚酒並不否認。
吳起的臉上不僅沒有分毫哀慟之色,反而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諷,這讓長魚酒看更不明白了。不管怎麼說,吳起與慎到同出法家,又都是申不害座下得力使臣,兩人多少也該有些交情吧。可是聽吳起提到慎到時的語氣,就好像他從來都不認識這個人,更別談什麼同門之誼了。
室內的幽幽火光描摹出他冷硬的下巴線條,一雙幽深不見底的雙眸中似有火苗跳動,狹長眉目連成一條微微彎曲的弧線。他的冷酷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商人們終於將全部貨品卸了下來,但他們並不急着離去,而是恭敬地候立在一旁,等待吳起進一步差遣指示。
吳起諷刺地勾脣一笑,道:“她不過是個想要尋求你們幫助的可憐女人,可你們卻殺了她。”
這句話,也是陳述句。看來長魚酒三人在尋劍山莊的一切行蹤,經歷的一切事情,這位丞相大人都早已瞭若指掌。
雲樗想要開口反駁,被長魚酒制止了。
“她要行不義之舉,我等自然有權利拒絕幫助她。”長魚酒朗聲道。
“不義之舉?”吳起饒有興致地眯起雙眼,冰冷的語氣微微上揚,“這個詞很新鮮。什麼是不義之舉呢?”
“她妄圖謀害丈夫慎到,篡奪尋劍山莊莊主之位,將上古名劍佔爲己有,自私自利,貪得無厭,心腸歹毒,是爲不義之舉。”長魚酒沉聲道。
“哦,原來如此。”吳起假模假式地點了點頭,彷彿幡然醒悟過來一般,目光中流露出一種虛僞的瞭然。
“可我現在,剛好也想請你們幫一個忙呢。”他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在三人身上逐次掃過,然後嚴肅地點頭道,“不錯,是你們。”他又重複了一遍。
“你們可願意幫我這個忙?”雖是在乞求別人的幫助,可吳起言談間卻連絲毫乞求的語氣都沒有,甚至不帶任何商量的口吻,反而有種自上而下的壓迫感,壓得長魚酒三人喘不過氣來。
“丞相大人有求於我等,我等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儘管氣勢上受到壓制,但長魚酒依舊保持從容鎮定,“不過,這要取決於你想請我們幫你做什麼。若是又要我們行些不義之舉來替你鋪路,我們一定會拒絕你,就像拒絕玉麒郡主那樣,拒絕你。”他的語氣漸漸有了冷酷的殺意。
“像拒絕玉麒麟那樣,拒絕我?”吳起嗤笑一聲,道,“怎麼,難道你想殺了我?”
“爲什麼不?”長魚酒反問道。
吳起嘆了口氣,似乎覺得很惋惜。
“哎……我又豈會讓你們去行些不義之舉呢?不不,那太無趣了,一點也沒意思,一點也不好玩……”
他搖了搖頭,輕笑一聲,擲地有聲的話語在寂靜密室中響起,“我要你們行的,是逆天之舉。”
長魚酒三人瞬間愣住。就好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冰冷寒意從頭頂一直竄到心間,於是心也涼了半截。
“逆……逆天之舉?”雲樗喃喃道。
長魚酒立馬意識到情況不對勁。
“快走!”他拽起雲樗和桑柔,轉身就跑。
吳起依然在笑,目光裡帶了幾分輕蔑譏誚。那是他一貫的笑,一貫的目光。
“你們現在纔想到要離開,已經來不及了。不過既然來了,不如就幫幫你們的老朋友唄,何樂而不爲?”他淡淡的語氣,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冰冷無情。
不管是離開這間昏暗的密室,還是離開這座昏暗的城,都已經成爲不可能。自打他們踏入郢都城的那一刻起,他們就註定要被捲進這場政治旋渦之中,註定無法明哲保身,註定無法置身事外。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吳起沒有動。
他沉默地佇立在原地,看長魚酒三人做最後的無意義抗爭,那眼神,就彷彿在俯瞰一羣渺小的螻蟻。
就在那一瞬間,長魚酒三人同時覺得腳底一軟,一種說不出的痠麻奇異的力量陡然自他們體內升騰而起,於五髒六腑間瘋狂流竄涌動,所經之處穴位盡數被封鎖,經脈好似被凍住了一般,僵硬無比,舉步維艱。
桑柔驚呼一聲,踉蹌着摔倒在地上。
“這,這是怎麼回事?”雲樗又驚又怒,卻只得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不斷失去知覺和意識。
“你……”他掙扎着擡起手臂,指着吳起大聲責問道,“你,你對我們做了什麼?”
“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卻一點點也不設防,就連自己什麼時候中了毒都不知道,真可笑。”
吳起輕蔑的聲音在密室裡響起,那嘲諷的口氣宛如一盆冷水,無情澆在三人心頭上,讓人全身發寒。
“我想你們應該早就知曉我的真實身份了。”吳起道,“我乃法家獻玉使者,七十二使臣位列第二。還有,申不害在追殺你。”他將目光投向長魚酒,顯然最後那句話是對他說的。
長魚酒也在淡淡地注視着吳起,注視着他那一雙眼睛。那雙深如寒潭的雙眸,冰冷得再也尋不到一絲昔日的情誼,有的只是疏離冷漠與譏誚。原來,這纔是真正的吳起——冷漠,冷酷,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玩弄他人的感情。
吳起輕笑一聲,接着道:“那你想必也該知道,我是聽命於他的。”
長魚酒此刻幾乎已經虛弱得說不動話了,但他仍然拼着最後一絲力氣,掙扎着開口道:“是,我知道。”他的語氣出奇地鎮定,聽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箇中毒的人。
“那你也該知道我在做什麼了。”吳起說的很簡單,但長魚酒當然能夠理解他在說些什麼,當然也理解他在做些什麼了。
“你……你無恥!”雲樗罵道,“枉我們一直把你當朋友看,你竟然這般作踐我們的感情。你這個出賣朋友的可恥叛徒,註定不得好死!”
“都是快死的人了,居然還跟我談感情,你這小神仙,還真是有趣兒!”吳起驟然仰天大笑,似乎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大概感情對於他而言,是最不值錢的東西罷,原本就可以輕易地捨棄。
吳起大笑着,又將目光投向了長魚酒,“俱酒,你現在知道,你們一直苦苦尋找的大宗師是誰了麼?即便不知道,我想你心裡大致還是有些眉目的吧。”
長魚酒心下陡然一驚。
那個最爲敏感,他最不願意去觸及的話題,終於還是被吳起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