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魚酒最終失去意識之前,他聽見吳起低沉的聲音,如囈語般在他耳畔輕輕呢喃:“所謂大宗師,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沉睡於血脈之中的古老力量,這力量能教人夜半背山逃跑,能讓相濡以沫的兩條魚放棄彼此,相忘於江湖。能讓滿身是血的鯤鵬不顧一切衝上天穹,衝開身上沉重的枷鎖鐐銬……”
他黑色的影子開始變模糊,變淡,慢慢淡成一個冷硬的輪廓,最終縮成灰色的小點,完全消失在視線之中。大片黑暗如幕布遮天蔽日,長魚酒三人終於失去了意識。
“放心,不過是讓你們好好睡一覺,做個好夢。等醒來時,一切都會好的。”吳起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浮動,好似在誘哄小孩子入睡,帶着某種說不分明的魔障。
一切都會好的……一切真的都會好嗎?
“你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辦。”吳起衝昏睡的三人揚了揚下巴,吩咐一旁候立的商人道,“送他們去該去的地方。”
“是!”
伴隨着“嗒嗒”的馬蹄聲和滾滾車輪聲,商隊馬車緩緩駛出密室,駛出“沉璧”看似狹小的店鋪,駛上了郢都城繁華又冷清的大街,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卞和的哭聲終於得到了迴應。遠在郢都王宮裡的楚文王聽聞此事,心中異常震驚,於是派遣使臣前往荊山查探情況。
當使臣跋涉千里,最終踏上那片淒涼的大地時,卞和的血淚已經流乾了。血和淚,統統流乾了,流得一滴不剩。天地間一片蕭條,唯有冷冷的風揚起億萬年前的塵土,無情吹打在使臣臉上。天地山川孤獨寂寥。
使臣尋覓了許久,終於在荊山腳下一片灌木叢中,發現了那個年邁蒼老的男人。因爲沒有雙腳,所以極其容易辨認。可以確信,他就是楚王要尋找的那個男人。
他已經死了,死了很久了,山腳下溼漉漉的泥土幾乎要將他埋葬。
他的雙腿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蜷曲着,皮膚乾裂皺起。他側躺在地上,枯黃的頭髮凌亂披散,白衣襟上血跡斑駁,兩條胳膊仍然保持着臨死前懷抱玉石的姿勢,就好像他曾經無數次懷抱着信念那般。
血已流乾,他的軀體乾癟而僵硬,彷彿一隻死去的大甲蟲。
使臣默默地在他身邊跪下,用自己一雙養尊處優的手,一點一點,奮力將卞和的屍身從泥堆裡刨出來,溼軟的泥土在使臣身邊堆成一座小山丘。
卞和的臉是蒼白的,沒有血色,上面寫滿了不甘與遺憾,不甘心他最終沒能將玉石獻於楚王,遺憾他這一生竟無端做了這玉的奴僕,終其一生都在等待。
卞和的懷中空空如也,沒有玉,也沒有石頭。玉去哪兒了?石頭又去哪兒了?使臣茫然地站在荊山腳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咕嘟咕嘟!”
身後的溪流中忽然冒起一串綿密的水泡。兩條魚兒合力託着一塊玉石浮上水面。日光忽然穿過濃厚的雲層直射下來,照在溪流中,照在玉石身上。在陽關的照耀下,玉石表面隱隱有光澤流動。
“是那塊玉石嗎?也許吧。”
使臣從魚兒那裡接過玉石,小心地揣在懷中。自此他的任務已經完成,本應該回郢都楚宮覆命,但他並沒有就此離去。
他轉過身,看着卞和僵躺在塵土之中的屍身,輕聲呢喃道:“你不該是這樣離開的。”
彷彿是迴應使臣的話,卞和身下的土地忽然裂開了,裂成一大塊一大塊,裂痕宛如蜘蛛網一般,頃刻間遍佈整片荒涼大地,並朝着更遙遠的地方蔓延而去。
“這地方裂了,不再適合你待下去了……”使臣用身上唯一的佩刀砍了幾根樹枝,用這些木料打製成了一艘簡陋的小舟。
“你辛苦勞累了一輩子,死後便自由快活些吧。”
小舟在溪水中輕輕搖晃,載着卞和的軀體順流而下,漂到遙遠而迷濛的江湖裡去了。
日光下徹,魚兒們圍着小舟歡快地打着轉兒,唱一曲有關風的歌謠。
楚宮。
宮燈搖曳,發出“嘎吱嘎吱”的怪響聲,明暗無定。暗色帷幕從房樑垂下,遮蔽大半座宮殿,彷彿郢都城上空凝聚不散的積雨雲。
一場傾盆大雨即將落下,楚宮之內寂靜一片,無形之中被某種壓抑的緊張感所籠罩。
“沉玉先生,不必拘束,起來吧。祭天大典相關事宜,你近日籌備得如何?”
楚王端坐在尊貴的王位之上,低頭俯瞰階下跪着的那個人。
“啓稟大王。”吳起恭敬地拱手沉聲道,“與祭天大典相關的事宜,微臣已悉數打點完畢,祭壇牲口禮器及相關人員皆已準備就緒,大王可親自蒞臨檢視。唯有慶典服飾尚在趕製之中,臣不日前已派人前去催促,相信三日之內,便能將袞服成品呈到大王面前。”
“嗯……”
楚王沉吟着點了點頭,道:“很好。重要的祭祀儀式,就要提前做好充分準備,免得慶典中途遇到什麼不測之情。你馬上派人去司制傳話,祭典事關重大,寡人明日就要見到袞服成品,不然他們統統要掉腦袋。”
“大王說的極是,微臣這就去辦。”吳起俯首,恭聲道,“孔子《禮》曰:夫祭爲物大矣,其興物備矣。唯充足籌備,禮方可順利實行。如今一切皆已準備就緒,大王只需高懸於王座之上,安然等待冬至之日到來。”
“嗯……”
楚王沉默着思索了片刻,又問道:“屍的人選定下來了嗎?”
所謂“屍”,即是在某些盛大的祭祀儀式中,由活人來扮演所祭之神,代表所祭之神接受祭享與天子朝拜,可謂神的化身,身份尊貴無比。
不過,這場祭典中“屍”的身份究竟是否尊貴,並不在楚王的考慮範疇之內。
“啓稟大王,‘屍’的人選已經確定。”
吳起忽然上前一步,左眼微微眯起,壓低聲音道:“此人乃客家巫族祭司,地位崇高、身份尊貴,法力高強且經驗豐富,主持過大大小小無數祭典,見識過人有魄力,是‘屍’的不二人選。最爲關鍵的一點是……”
他勾起嘴角,用上揚的語調小聲道:“最關鍵的一點是,她聽我們的話。”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楚王原本緊繃的身軀瞬間放鬆了下來,彷彿吃了一顆定心丸。他長舒一口氣,身子微微向後靠了靠,鎮定地開口道:
“不但尸祝要聽話,寡人要這所有參與祭天大典之人都乖乖聽話,如此,方可確保祭典萬無一失,順利進行,先生可懂?”
吳起俯首作揖,“大王儘可放心,這一切微臣早已打點妥當。整場祭典從頭至尾,統統都是我們的人,上到尸祝,下到呈菜呈酒的禮官、祭官,他們全部都會乖乖聽大王的話。”
“嗯,那就好。”楚王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做的不錯,沉玉先生。”
吳起跪地叩首,用不卑不亢的語氣道:“謝大王讚譽,微臣惶恐。”
“先生大可不必惶恐。”楚王淡笑一聲,道,“此番祭天大典,反對者大有人在,先生身上的擔子可不輕,要挑挑好絕不是件容易事。”
吳起恭聲應道:“是!微臣絕不負大王殷殷期望,定要挑好這重擔,令其餘六國對我大楚頂禮膜拜。”
大殿裡沉默了片刻,楚王又開口道:“周天子那邊有動靜嗎?”
“啓稟大王,什麼動靜都沒有。周王室式微,早已失去了開口的權利,只能龜縮於一隅苟且偷安,大王根本無需將其放在心上。”
“當真一點動靜都沒有?”楚王有點不相信。
他頓了片刻,忽然仰天大笑道:“哈哈!祭天大典本是象徵天子權力的祭典,唯有天子方具有資格舉辦。如今寡人於南域封地舉辦祭天大典,周王室敢怒而不敢言,想必已是末路之徒,不堪一擊了。”
吳起頷首道:“大王說的不錯,周王室早已成了擺設,無需理會。”
“那其餘諸國呢?這些日子以來,唯有齊、韓兩國遣使臣獻上賀禮,其餘幾國皆無任何表示,難不成也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大王英明。”吳起叩首道,“如今我大楚國力強盛,疆土綿延千里,步兵騎兵勇猛難擋。其餘諸國雖不滿我等如此作爲,卻又忌憚我大楚兵力雄厚、疆域龐大,只得忍氣吞聲一言不發。”
“可他們也未曾表露出臣服之意。”楚王皺眉道,“昔日齊桓晉文霸主之位,乃是由各路諸侯傾力舉薦、共同推選而成。若無其餘諸侯傾力扶持,寡人又如何得以輕易坐上這霸主之位?”
“大王想要他們臣服於您,那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吳起抿脣一笑,湊近楚王,壓低聲音小聲道,“等到大王的軍隊開到他們國家邊境上的時候,他們就是想不獻上賀禮都難嘍!”
楚王也笑了,笑得貪婪而詭秘,“先生說的極是!”
仲尼已經死了,禮樂成了過去的故事。在這個漫無王法、禮崩樂壞的年代,冰冷的刀劍是唯一的通行證。武力,唯有武力才能征服天下。
“大王儘可放心。昔有管仲輔佐桓公稱霸,今有吳起輔佐大王稱霸。祭天大典雖是第一步,卻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微臣將拼盡全力擔保此次祭典順利舉行。到時候大王的威名必將震懾宇內,使四方諸侯來朝,跪伏在您腳下,做您的子民。”
“好啊!”楚王拊掌道,“有沉玉先生這句話,寡人便可高枕無憂了!那麼,寡人便高懸於這王座之上,靜候冬至之日降臨。到時想,必會是一場別開生面的盛宴。”
吳起眯起雙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