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長魚酒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什麼韓落瑛,而是畫鏡夫人,這教人怎麼信服?
她說話的方式,眼神,小動作,都跟昔日的韓落瑛如出一轍,還有絕美的簫聲,長魚酒堅信不疑,舉世上除了韓落瑛不會有第二個人吹得出來,又如何能夠悄無聲息地偷樑換柱?這不可能!不可能……
“你營造了一切,又編造了那些荒唐的故事,只爲讓我們相信你就是韓妃,讓麴生受到良心的煎熬拷問,好從心理上徹底擊潰他,是不是?”雲樗尖銳地指出道。
“哈哈!不愧是我道家弟子,果然洞察力不斐。”綠衣女子忽然哈哈大笑道,“你猜得不錯,這裡根本沒有什麼韓落瑛,我就是畫鏡夫人。”
長魚酒愕然。
“這裡根本沒有什麼韓落瑛。從頭到尾,你見到的都不過是我一人罷了。你所深愛的、內疚的、後悔的、憎恨的,都只是我,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而已。怎樣,這場遊戲是不是很有趣?”
“你說什麼?”長魚酒掙扎着起身,眼中是絕望的死灰色,“不!我不相信!這是一定是幻覺!落瑛,你一定是在騙我!”
“麴生!你清醒點!”雲樗大喝道,“韓妃和道家有何關係?你怎會這麼巧就遇見她?這世上的偶然背後隱伏着的,全都是必然,而你所見到的偶然,都是在前方埋伏好的陷阱!”
“不!”長魚酒堅決搖頭道,“我不相信!如果你不是韓落瑛,便是她的鬼魂。不然世間怎會有如此相近之人?說話的方式、神態,做的動作,乃至吹出來的簫聲都一模一樣,這根本就不是他人能夠仿得來的!你確實變了,但給我的感覺卻未曾變過,感覺不會說謊,我知道一定是你!”
“哈哈哈!你正好說反了!”女子嫵媚一笑,眼中帶了三分揶揄,“感覺這種東西常常說謊。當你身處一個完全虛假的空間中時,你的感覺便失了作用,因爲在這裡,什麼都是假的,你見到的是虛妄,你聽到的是虛無。風景是假的,樂音是假的,你的感知是假的,就連你自身也是假的,這時的你又能相信什麼呢?”
長魚酒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冷聲道:“你什麼意思?荒唐!我明明好端端站在這裡,怎會是假的?”
“心勝劍的至高之境,懦弱者引火**。”畫鏡夫人輕撫秀髮,勾脣一笑,“從你在城樓上見到我的那一刻,或者說當你聽到簫聲的那一刻,你已經陷入到一個徹底封閉的幻境中了。心勝劍,是一把劍?一種功法?非也,乃是造花幻境,心存之蕩念。在這個虛妄幻境裡遍佈着鏡子,上下前後左右,四面八方無孔不入。每一面鏡子,都從不同角度照出你的心緒。而我則透過鏡子裡的層層映像,窺探你的內心。”
“一切都是假的……”長魚酒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這一切,都是幻境?”
猶如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他忽然癱軟了下來,長長嘆了口氣,“哎……古人云一葉可障目,人的雙眼被亂花矇蔽乃時有之事。可聽覺呢?那些字句,實實在在,難道我還會聽錯?縱然她的性子發生了巨大轉變,變得幾乎面目全非,但說話的方式卻一如從前,還有那些小動作……就好像真的在跟落瑛對話一般,毫無破綻,可你,你爲何會了解我的過去?”
“心勝劍,沒有什麼是辦不到的。道家三絕,這會兒我相信了。”雲樗嘆道。
“不是說了麼?一個人最不能輕信的就是他的感覺,否則一旦別人利用他的感覺做手腳,他就會陷入一種極度危險的虛妄死境。我不過是利用幻境裡的鏡子,將你的想法、情感、心緒向外投射出來。我並不知道你的過去,但能從這些模糊的映像中讀出來一些碎片。”
她頓了頓,似乎在思考些什麼,“我猜你一定很疑惑,爲何你竟從頭到尾都無知無覺,對不對?”
她彎了彎嘴角,露出與韓落瑛一模一樣的笑容,“這就是原因,我通過鏡子窺探你的思緒。我脫口而出的那些話,都是你幻想中韓落瑛會說的話,而我不過將你的心中所想複述出來,你自然不會發現箇中的破綻。因念成想,因想成妄,世人皆病也。”
“不!你撒謊!”長魚酒大聲反駁道,“你不可能對我一無所知。你是見過韓落瑛的,對不對?不然你無法憑空設計出這樣的幻境來困住我!你瞭解我的過去,知道怎樣做才能最有效地殺死我。韓落瑛現在在哪裡?你把她怎麼了?”
長魚酒指着她,厲聲質問道。
畫鏡咯咯一笑,魅然天成,“韓落瑛?這個小娃娃,我沒把她怎麼,她不是好端端地待在你心裡嗎?飛鳥之影,莫見其移。一個飄渺得連實體都沒有的幻影,根本什麼都不是,不是草芥,不是沙粒,甚至連水汽都不是,我畫鏡何德何能,又豈可奪得走她呢?”
長魚酒斂眸不語。
“飛鳥之影,莫見其移?”雲樗細細咀嚼着這句話,陷入了沉思之中。
長魚酒稍稍鎮定下來,用刀支起身子,沉聲道:“所以……我始終都困在我自己的妄想之境裡,我看到的、聽到的,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心聲,而你通過心陣攫取我的心緒,並將它們轉化爲置我於死地的利劍。所以……這個故事,從頭到尾就只有我一人?”
他冷笑一聲,神色悲涼。
“不錯。”畫鏡輕撫長劍,妖嬈一笑,“不過呢,倒也沒那麼不幸,至少還有一個神識清明的小弟弟陪着你,不是嗎?”
長魚酒看向雲樗,“你能聽見簫聲,你的所聞所見,難道也是虛妄嗎?”
“我……我不知道。”雲樗搖頭道,“也許我跟你看到的不一樣吧。”
長魚酒的目光重新回到殘破的車頂上,一襲綠裙,衣袂飄飄,宛若畫中仙,依舊是韓落瑛的模樣。他沒由來感到一陣膽寒。
“或許你是對的。”他對雲樗說道,“你看到的正是畫鏡本人,而我看到的卻是虛妄。可現在,這個幻覺仍在繼續。”
雲樗悚然一驚。
“那……那你能不能試着打破它?用自己的意識或是智識試試看?”
長魚酒搖搖頭,神色凝重:“不行啊,我根本無從着力。周遭的一切太正常了,跟真實簡直沒有區別。”
“也許這就是現實呢?”雲樗道,“也許在你周身,只有一部分是幻境,另一部分則是真實的呢?你可以先試着辨認一下,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你自己虛構出來的。”
長魚酒痛苦地搖了搖頭:“我做不到。”
“你不僅做不到,而且也沒有這個時間去做了。”說話間,畫鏡夫人陡然間從車軸上騰躍而起,素手輕揚,心勝劍揮出,激起千層熱浪。
四周立馬響起一波慘叫聲。三五士兵捂住心口,連排倒下,轉瞬化爲一團血霧消散而去。
“糟糕!劍陣變強了!”雲樗驚聲叫道,“快阻止她!”
“心滅,心在,心花外。花殺,花開,花心來。時代正在改變她的面目,新的戰爭已經開始。時代的更迭需要鮮血來澆灌,沒有殺戮,就沒有新生。”
“你這個叛徒!瘋子!”雲樗指着她怒吼道,“門派規矩,道家人不得入世做爲,你難道忘了嗎?你明知這場戰爭並非出於正義,又爲何要助秦國屠戮無辜生靈?你背叛了道家,不是嗎?”
“我已經觸犯過一次門規了,自然不介意再觸犯一次。小弟弟,你要知道,這世上永遠有比門規更重要的東西,是我要去探求的,神秘的傳說。”畫鏡夫人優雅地漫步在戰場之上,所經之處士兵連排倒下,化爲血霧齏粉消散於天地間。
“該死的,這娘們翻了天了!”孤之過一邊低聲咒罵,一邊強行鎮定地指揮着,“格老子的!武卒那邊怎麼連個鬼動靜都沒有?再不行動,我們這邊統統都要死光了!”
“駕!”他一咬牙,勒馬前行,“都給我頂住了!敢後退的,軍法處置!”
“殺——”
儘管內心滿是恐懼,魏軍依舊不怕死地向前衝,與強大的敵人纏鬥在一起。
“誓死捍衛,以血祭河山!”
士兵發出了他們最後的吶喊。
戰車碰撞,短兵相接,旌旗蔽日,流矢紛紛如雨下。兵卒的數目在急劇減少,遍地橫屍,戰場上滿地狼藉,只剩下一顆顆溫熱的赤子之心,還在生者的胸腔裡不息地跳動。一聲吶喊激起千層浪,近處遠處涌出一聲聲熱烈的迴應。
“以血祭河山!”
“以血祭河山!”無數士兵吶喊着倒下,於血泊中死去。
“來吧!來吧!”畫鏡夫人狂笑着,將心勝劍舞動如風,“是時候告別過去了,新生!新的生命將在血泊中誕生!”
“怎麼辦?麴生……”雲樗虛弱地癱坐在地上,渾身上下鮮血淋漓,面如死灰,“我們是不是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