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公子。”田無擇走上前去,與公子擊並排而立。
“公子看上去似乎有心事啊,所謂何事?”
公子擊嘆了口氣,神色黯然:“繼位宴迫在眼前,過了今晚,我便不再只是儲君,而是真正的一國之君了。”
“嚯嚯!這可是好事啊,公子。普天之下,有多少人能夠有公子你這般際遇?即便是有幸生在諸侯世家的,生下來後才發現自己兄弟成羣,而最終能坐上那個位置的,卻只有一人,而現在你就是那個唯一。光是這般際遇,就足夠別人眼紅八輩子的了。公子該慶幸,爲何要不開心呢?”田無擇含笑着偏過頭,看着公子擊。
公子擊苦笑着搖了搖頭:“平庸之人愚昧無知,爲登上權力之巔不惜飛蛾撲火頭破血流。你曾說過,一個人手裡握着的權力越大,他所要面對的壓力就越大,承擔的責任越重。別人不明白,夫子你又豈會不明白?當今天下戰火紛飛,狼煙遍地,你死我活,坐上這個位置,我不會是一名統治者,而只會是個侵略者。”
“不錯,唯有不斷向外侵略擴張,你這位置才能坐得穩,這確實有些難爲你。不過倘若我現在要求你讓位於我,你肯嗎?”
公子擊默然。
“夫子高明,學生受教了。”他躬下身,朝田無擇拜了一拜。
“呵呵,公子你太高看我了。”田無擇笑得鬍子都吹了,“臣不過一個糟老頭子,每日養生讀書練字,偶爾澆花種草,便已很開心滿足了。除了擺弄這些小玩意兒,老臣可什麼都不會呀!”
“哎……夫子你別開玩笑了,若沒有你,又哪來今日的我?”公子擊幽幽地嘆了口氣,“只是眼下我腦中思緒雜亂,有千百種構想,我希望這些構想能助魏國發展壯大,與昔日的齊晉二國相比肩,只是一時無從下手,有些忙亂自失。多年前我便已認真思慮過,等自己大權在握後要做何種事,制定何種治國方針,完善何種制度,任用何種人,打造何等強大的軍隊……”
“這很好。”田無擇微笑着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公子擊垂頭,苦澀地笑了笑:“繼位宴席一過,我便要正式接手魏國,成爲一國之主了。這個位置從未像現在這般離我如此地近,近得僅在咫尺,近得觸手可得,比過去的任何一刻都要接近。可我卻感到茫然。”
“茫然?”田無擇凝視着眼前的年輕人,一時也有些感慨。
多年前他受命先君教導這個年輕人,擔負爲他領路的責任。他親眼看着這個倔強的孩子一步步從青澀走向成熟,直至加冠成人。
曾經的那隻需要庇護的幼鳥一點點長成了鳳凰,歲月磨去了璞玉的棱角,幼鳥將鋒芒斂於胸中,韜光養晦,修身以待命。而他也在輔佐先君、教導儲君的過程中漸漸老去。
一代人就這樣過去了。田無擇仰頭嘆息。
魏公子擊,他是個有抱負的孩子,假若哪日當上國君,魏國的宏圖霸業也就有了前景與希望,而這一切僅僅取決於他能將自己的多少理想付諸實踐。到了而今,是他起飛的時候了。
“你的抱負太大、想做的事情太多,所以當你躊躇滿志想要大幹一場的時候,你覺得忙亂自失,不知從何做起,對嗎?”
公子擊緩緩轉過頭,凝視老臣田無擇。夫子還是一如既往地犀利,而自己,總在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中無處遁形。
“是。”他黯然道。
“哈哈哈!”田無擇撫着鬍子,仰天大笑,“你當年構想了那麼多,怎麼獨獨沒考慮這樁事呢?說明,公子殿下考慮得還不夠周全!”
“咳咳……”公子擊羞愧地摸了摸鼻子。
他感覺自己被嘲笑了。他總是被田無擇嘲笑,即便過了今晚,身處國君高位的他依舊會被田無擇無情嘲笑,但他畢竟很需要這樣的嘲笑。
“夫子請賜教。”公子擊恭敬地躬身,對着田無擇行大禮。
“呵呵呵。”田無擇撫了撫花白的鬍鬚,慢條斯理道,“你所提出的可並不是個容易解決的問題。常言道,天下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之大事,必作於細。想要幹大事,就要從最微小的瑣事入手。可若一味拘泥於小事,又會因小失大,撿了芝麻而丟了西瓜,這就好比駕車,若眼睛只是盯着車軲轆看,那就連何時偏離正道都不知曉了。”
“那夫子以爲呢?”公子擊問道,“夫子對此有何高見?”
“呵呵。”田無擇朗笑道,“小事與大事擺在公子眼前,公子選哪個?”
“自是大事。”公子擊不假思索道,“我是國君,自該總攬全局。”
“這不就明白了麼?朝裡的士大夫們又不是吃乾飯的,國家養着他們,要的,就是讓他們替你打點這些破事。正所謂沉魚於淵,致鳥於木,銅不可以爲弩,鉛不可以爲刀,鐵不可以爲舟,不同之人擅長於不同之事,唯有各司其職,一切纔能有條不紊照着構想發展。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你所要做的,就是把握中樞。”
“弟子受教了。”公子擊點點頭,“明日一早我便着手安排,給諸公卿大臣分派任務。禮賢臺也不能荒着,我會繼續招納賢才,發展壯大國力。夫子以爲這般如何?”
田無擇微笑着搖了搖頭。
“不對嗎?”公子擊糊塗了。
“老臣方纔針對大事與小事的觀點,前提是這兩件事地位同等。倘若有一日,小事的地位忽地一下高過了大事,成了迫在眉睫的緊要之事,那又該另當別論了。”
公子擊託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忽而蹙眉道:“夫子指的是……就擺在眼前的西河之戰?”論及這場戰爭,他的神情頓時凝重起來。
“正是。”田無擇嚴肅地點了點頭,“此事比之萬世基業,雖屬小事,卻異常緊迫,需要公子及時處理,一刻耽擱不得。西河之地背靠殽山,佔據黃河天險,自古便是大國爭奪的焦點,此一戰關係到魏國在西面的勢力劃分,更關係到公子在國中的威望,非勝不可。”
非勝不可。擲地有聲的四個字,強迫,無奈。
這場即將到來的戰役忽然變得沉重起來,彷彿一層濃厚的烏雲,壓在禹王城上空,壓在憂國憂民的士大夫心頭,壓在未來國君幼嫩的肩上。
黑雲壓城,城欲摧。
這個話題,每個談及它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舒服,公子擊也不例外。
“多謝夫子提點,只不過關於這場戰爭,是積極應戰或是暫避鋒芒,我至今尚未有所定奪……我還需要一些時間,爭取今晚能給諸位一個滿意的答覆。”
“呵呵呵。”田無擇詭秘一笑,笑得意味深長,“老臣以爲……公子不必了,因爲選擇權根本不在你。戰前的準備工作,吳大人已全部打點完畢。”
“他做他的準備,我當然也可以將這些準備都否決掉,畢竟虎符還在我這裡。”公子擊冷聲道,“整整五十萬大軍,秦國的準備想必遠比他充分。”
“看他這架勢,估計此一戰是非打不可了。”田無擇笑道,“公子還是把虎符賜給吳大人吧,要不然雙方都不好收場。哦對了,吳大人將大軍開拔的日子提前了,大概還沒來得及知會公子一聲。”
“我虎符還未賜下,他便已着手準備出征事宜了,當真不把我放在眼裡!”公子擊眼中寒光涌現,“他提前到了何日?”
“三日後卯時。”
“這麼快?”公子擊眼神一凝,繼而目光復雜地看向窗外,心事浩茫,憂思渺渺,“看來前線的戰況,比我預想的要嚴峻得多。”
“吳大人都已做到這個份上了,戰與不戰,只在公子你一念間。”
田無擇撫着皓白鬍須,嘴角有詭秘的笑意閃現。
“嗯……對了。”公子擊沉吟片刻,忽然又問道,“昨日那個女卜筮的來歷,查出來了沒?”
桑柔一個人孤寂地站在窗邊。
典雅的紫色煙紗羅裙墜地,襯得身段高挑纖細。烏黑秀髮輕輕攏起,髮髻上斜插一隻暗金色的蝴蝶釵,顯得幾分隨意又不失淡雅。肌膚晶瑩如玉,白淨的臉上不施粉黛,卻依舊光彩照人,明豔不可方物。
可是即便打扮得如此美豔,又有什麼用呢?這般美,卻是毫無意義的。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花開得正明豔,卻沒人欣賞這嬌豔芬芳,於是花兒只得暫時放下愁思,一個人姑且逍遙自在了。
桑柔輕輕嘆了一口氣,透過窗戶,俯瞰底下人來人往、繁華流蕩的大街,目光茫然得沒有焦距。
幾天前,她被人帶到這個地方,每日定時有侍女送來膳食。櫥閣掛了幾條廣袖羅裙,面料上佳,梳妝檯上琳琅滿目擺着各種飾品,斑駁的銅鏡映出窗外照來的光線,在屋裡泛出古樸恬淡的光澤。這屋子昔日的主人,想必是位美麗的女子吧。
這不過是間尋常屋子,尋常得不能再尋常,裡面的擺設與其他任何屋子都沒有太大的分別,可桑柔清楚地意識到,她身處的這個地方絕不尋常。透過屋裡那扇精緻的木窗向外望去,可以看見長街上一切紛繁景象。
這條街,名爲“騰蛇尾巷”,意即如蛇一般狹長,蜿蜒曲折。
確實,這條街不但長,而且狹窄,一眼望不到拐角處。
桑柔嘆了口氣,凝視着街上來往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