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魚酒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生物,一眼都望不到邊。
它有着灰濛濛的身體,寬闊的脊背隨着它的吐息上下起伏,脊背上長着似鱗片又具有羽毛形狀的結構,看上去奇特無比。它整個身子蜷伏在水中,遠看彷彿是一座小島。
這巨大生物呼出的氣息凝結成像野馬一樣的雲氣,在空中浮游、迴旋,然後卷帶着四周的塵埃一起飄向遙遠的地方,再被其他各種生物吹拂着,飄向更遠的地方……朦朦朧朧,亦幻亦真。
這就是雲樗口中的上古神獸鯤鵬嗎?
這樣奇異的生物,居然與人在這世間共生共存,而人竟對它們的存在一無所知。
如今長魚酒有幸親眼見證這奇異的生物,他感覺自己此刻就像在做夢一樣,光怪陸離,難以置信,並且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在他的目光與這龐然大物相觸的一刻,他全身上下的血液全都熱烈地沸騰了起來,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叫囂着想要衝破束縛,在他的五臟六腑之間瘋狂穿梭肆虐。
冥冥之中似乎存在着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從天地間各個方向奔涌而來,一同作用於他身上,驅使着他一步一步向沉淵走去。
“怎麼樣?能夠見得到這麼宏偉的大場面,是不是覺得自己運氣好到家啦!我看你們這些貴公子啊,氣質都不錯,衣着打扮也很講究,不是穿金的就是戴銀的,像你這樣的衣着都算是比較寒酸的了。可你們這些人平日裡就知道打打殺殺的,也不幹正經事,估計典籍肯定沒讀過幾本。像你們這種人,要是聽說過鯤鵬那才見鬼了!”
雲樗說着說着,忽然發現他終於擁有了俯視長魚酒的資本,並且他爲自己的這個小發現雀躍不已。
長魚酒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囉嗦。
“咳咳,來給你介紹一下。我們眼前的這個大傢伙呢,就是姜太公在《齊諧》裡提到的鯤鵬,相傳它是水神顓頊(zhuan xu)死而復生,託自身元嬰於魚胎之中幻化而成的。而有趣的是,顓頊不僅僅只是水神,同時也是風神,倘若他想要成爲風的主宰統領天空,就只能幻化成神鳥的形態,因而鯤鵬這種神獸同時擁有兩種形態:鯤和鵬。”
“平日裡鯤鵬會以鯤的形態蟄居湖中,而等到六月的風吹起來以後,它就會幻化成鵬鳥飛上青天,一旦風停了,它又會變回鯤潛入水中,如此循環輪迴,生命之火生生不息。每頭鯤鵬一生中都要完成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就是當它自身修爲達到一定境界時,就要離開原來棲息的水域,啓程飛往天池南溟。”
“爲什麼?”長魚酒一挑眉,似乎來了興致。
“這些都是古書上所記載的,沒有人去過那所謂的天池南溟,自然也沒人知道它們究竟爲何要這麼做,可當你見到鯤鵬出水騰飛的那一剎那,你定能夠感受到這件事對於它們而言意味着什麼。”
“我聽人說是因爲南溟那地方天地靈氣較爲充沛,遍地都是豐富的資源,這環境更適宜鯤鵬休養生息,提升修爲。當然,也有人說它是去那裡繁衍後代,因爲那裡的水源更潔淨,正適合剛出生的幼獸。不過依我看,這更像是一個使命,是每一頭鯤鵬漫長生命歲月裡無法繞開的一件大事,這件事的意義或許並不在於那個天池南溟,而在於鯤鵬從出水到振翅高飛的整一個過程。”雲樗道。
“這過程有什麼特別的麼?”長魚酒打斷道。
“當然有!鯤鵬的遷徙自與鷦鷯、燕雀那些小鳥不同!據古書記載,天池南溟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頭鯤鵬要歷經無比漫長的歲月才能飛抵那裡,因而在遷徙前夕,它至少要花三個月的時間來積聚糧食,然後自沉於水,長眠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養精蓄銳,但這些其實都不過是瑣碎的臨時工作。”
“事實上,鯤鵬自打一出生,就開始爲這趟遷徙做準備了。它們自小便不斷進行自我淬鍊,不惜一切代價提升修爲,最終鍛造出了寬闊的雙翼和強健的體格。”雲樗望着沉淵中的上古神獸,目光裡充滿了羨慕之情。
“而當那神聖的一天到來之時,它們就好像受到天地感召一般,自然而然便從水中甦醒過來,然後乘着六月扶搖離開原來的水域,飛往更廣大的天地。”
長魚酒靜默地望着沉淵,目光幽深。
那頭上古神獸蟄伏在水中一動不動,應該是還沒有甦醒過來。湖水靜得不起一絲波瀾,靜到了一種極致,什麼聲音都沒有,令人感到萬分壓抑。
暴風雨前的平靜。
“哎,話說這一次還確實有些反常啊。”雲樗一手託下巴作思考狀,“五行中‘水’位於北方,而鯤鵬又是水域的統治者,本應出現於北方水域,而且根據《齊諧》上的記載,以往的鯤鵬都選擇將北海作爲它旅程的起點,可這頭鯤鵬卻偏偏出現在了此地,當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長魚酒聞言,不由皺起了眉頭。不知爲何,在眼前這頭鯤鵬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熟悉氣息,這令他感到極其不安。
“約莫三個月前,師父感應到東南方鯢桓沉淵顯出異象,但他並未聲張,只是喚了大師兄共同商討。說來也巧,那日我正好路過,無意中便得知了這個消息……”雲樗得意地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絲毫不爲自己偷聽而羞愧。
長魚酒原本對雲樗的身份並無興趣,在聽了他一番敘述後,倒是對他背後那個“師父”生出了幾分興趣。
雲樗的師父?他的師父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儘管雲樗說話三句不離他師父,但還從來沒有說過他的師父是誰。
長魚酒不禁心下暗自生疑。鯤鵬既然是一種接近於神話傳說的生物,那它的蹤跡又豈是一介凡人能夠窺探得到的?儘管心中包藏了種種的疑問,長魚酒畢竟還是沒有問出口。
很多的事情,他已經習慣着不會去在意了。對於雲樗的一番話,他也只是禮貌性地點了點頭,表示他正在認真地聆聽着。
“六月扶搖將至,到時候風力會非常強大,正適合鯤鵬巨大的身軀在空中滑翔,所以這個節骨眼上它隨時都可能醒來,我們要加快速度趕路了。”
一想到他將要見到百年難遇的奇景,雲樗就抑制不住地感到興奮。然而長魚酒似乎並不興奮,也絲毫沒有要加快速度的意思。
“來不及了。”他環視一週,忽然淡淡地開口道。
“什麼?”雲樗愣了一下,“什麼來不及了?”
“該來的麻煩終究會來,而像我這樣危險的餘患一定要徹底根除,否則留着終究夜長夢多,對嗎韓安相?”
“公子你說的不錯。”韓玘緩緩從陰影裡走了出來。
他對待長魚酒的態度一如從前畢恭畢敬,但從他的語氣裡,長魚酒聽不出絲毫對他的尊重,那種揶揄、嘲諷的口吻,儘管聽了不下數百次,但每次聽到長魚酒依舊覺得無比噁心。
“公子駕臨韓國,韓某有失遠迎,罪過罪過。還望公子你寬宏大量,不要怪罪韓某禮數不周呢。”
“韓大人言重了,我豈敢怪罪呢?”長魚酒冷笑道,“能在這裡‘巧遇’韓大人,是本公子的榮幸。”
他特地加重了“巧遇”兩個字,以加強諷刺的意味。
“公子近來可好?”韓玘不鹹不淡地問道。
“我的近況,就不勞大人你費心了。韓大人最好還是關心一下自己吧。”長魚酒皮笑肉不笑地同他周旋起來,“大人當年跪在先君病榻前領受的遺命,如今可有完成一半麼?”
“國無定交,邦無定主,良禽擇木而棲。韓某這麼做實在是迫不得已,只是出於生計。公子你可千萬莫要怪罪在下啊。”韓玘擺出一副委屈的姿態,好似自己吃了虧一般,在長魚酒眼裡顯得無比可笑。
“哦?是麼?”長魚酒不屑地淡笑了一聲,“我聽說,忠臣不侍二主。豫讓儘管無德無才,可爲了給主子智瑤報仇,不惜漆身吞炭,三次行刺趙無恤。爾等不是口口聲聲說,要以之爲懿範的麼?如今可是把當初的誓言忘光了?”
韓玘笑着道:“公子太高看韓某了,韓某不過一介布衣,身份低微,怎能和大名鼎鼎的豫讓相提並論呢?不過……爲了表達我的一片忠心,在你死後我會向韓侯上書,請求把這個地方的名字改回‘純留’,公子你覺得怎麼樣啊?”
長魚酒聞言倒也不氣惱,韓玘這人一向口蜜腹劍,當然不可能突然倒戈來幫他,他說這些話也不過是想激一激韓玘罷了,只是雲樗……
雲樗一雙大眼睛睜得老圓老圓。
他至今無法相信,就在他倆剛纔對話的功夫,竟然有人潛伏在周圍,而他竟渾然無覺。
那……長魚酒又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那傢伙,他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雲樗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罷了罷了,他自我安慰地想道,反正他們原本也不應有任何交集……
韓玘忽然轉過身,將目光投向隨從中一名穿灰衣的人。
長魚酒先前根本沒注意到這個人,此刻韓玘目光一轉他才發現,這個他原以爲不起眼的人,似乎一點也不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