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擊今夜睡不着。
夜深了,但還有許多事情糾在他心裡難以釋懷,於是他想出來走走。
星霜無語,月殺如鉤,秋天的晚風冷得像針扎,又像刀割。
屏退了隨從侍官,他一人在曲折的迴廊上漫無目的徘徊踟躇,思緒萬千涌動。
今日的一幕幕不住在腦海中閃過,血淋淋的棺木,頭皮發麻的敲擊聲、私語聲,女卜筮,先君的命令,三月後的戰爭。一切都顯得那麼荒唐古怪,古怪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不是三歲孩童。他是一個接受過教化的成年人,絕不會輕易上當受騙!他很清楚,一定是有人在棺材裡做了手腳,意在昭告全城百姓即將到來的秦魏戰爭,借已故先君之口發下誓言,只要三月內出兵必將大捷,以逼他當衆允諾出兵迎戰。於此同時,也借先君之口散佈戰爭消息,在禹王城百姓中間引發輿論。
不管對方的意圖是什麼,至少可以說明……國家內部已被蟲蛀得千瘡百孔了,正是由於這些孔太大太多,才令得那些老臭蟲們乘隙而入,在先君的棺材裡做手腳。
不僅將他堂堂公子玩弄於鼓掌之上,更不把故去的先君放在眼裡,連對死者起碼的敬重都沒有。這幫人,實在是太猖狂了,留着終將是禍患。不論今日搗鬼的是何許人,不論他有多少才華 ,多少顯赫功績,都絕對絕對不能再留了!
膽敢將他公子擊玩弄於鼓掌之上,想必也一定做好了付出代價的準備。他,公子擊,絕不會坐以待斃任人宰割!也絕不是好對付的主!
秋風乍起,吹得寒葉簌簌作響,一會兒淅瀝蕭颯,一會兒又奔騰澎湃,層層樹葉抖動彷彿狂風大雨即將來臨。
公子擊倚着迴廊,席地而坐,一個人呆呆地望着空中一輪明朗秋月。
魏國剛建立不久,根基尚還不穩固,加之自己缺乏治國經驗,四境內又缺少可用之才,於表面看來,國中似乎安穩無事,百姓安居樂業、相安無事,實則不過是個好看又脆弱的瓷瓶,搖搖欲墜,只消一陣風就能將它颳倒,只消一點火星就能將它燃燒殆盡。
公子擊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在迴廊間不住地來回踱步。
文候魏斯一走,國家全部的重擔就壓在了他一人身上。這該是多麼宏偉盛大的基業,又該是條多麼迂迴曲折的長路,可他根本不知道要從何起步,國內甚至找不出一人與他分擔這沉重。
這便是“寡人”二字的含義嗎?孤家寡人,沒有同甘共苦的兄弟。不聞民情,不食人間煙火,坐在最高的地方,卻最是孤陋寡聞。
想到這裡,他沒由來一陣煩躁,在庭院裡焦慮不安地跺着腳,狠狠踩碎枯葉,發出尖銳的“喀嚓咔嚓”聲。
假如這個國家毀在他手裡怎麼辦?他每走一步,都會有人將他的步履書寫在案。
如果他做了錯誤的決定怎麼辦?他會不會貽笑千古?像宋襄公那般,成爲天下人恥笑的對象。
不,這些身後事絕不是他現在應該考慮的!他眼下該思考的,是如何使這個年輕的國家強盛起來。他要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着魏國一步一步走向強盛,走向巔峰。公子擊使勁攥了攥拳頭。總有一日,他要讓全天下都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魏國!
冷月無聲地望着他,天空中羣星閃耀,各放光彩。
風突然變了,夜晚的秋風一下子變得冷硬起來。風中殘破的枯葉打在臉上,吹得人一陣不舒服。風裡夾帶着鏦鏦錚錚聲,恍若金戈鐵馬,刀劍相殺之聲,如戰馬嘶鳴,又彷彿前去迎敵的軍隊,士卒銜枚疾走,聽不見說話聲和號令聲,只聽見整齊而迅速的腳步聲。
在這秋夜裡,只要閉上眼睛,似乎就來到了鐵騎刀槍冗冗的戰場上,令人產生身臨其境的逼真之感。
肅殺。肅殺。
“君命大事,三月之內,將有西師過軼我。”
這是今日那女卜筮說的話,而這 “先君命令”在幾個時辰前已被證實非虛妄之言。秦國五十萬大軍來勢洶洶,衝犯魏國西河之地,欲奪取大片肥沃土地,攻佔關隘要地。西河郡守吳起回城請求增援。
西河郡處於兩國交界處,乃是一片肥沃遼闊的風水寶地,自古便是秦晉兩國相爭之地。於秦國而言,過了西河,再往西就是遼闊的渭河平原,無險可守,邊防很容易被攻破,因而西河就成了秦國的必爭之地。
在晉國一分爲三後,魏國繼承晉國大片疆土,代替晉國繼續守衛西河之地。儘管文候在位期間,秦魏之間爲西河郡也曾開戰數次,但都不過是小規模戰爭,就跟七八歲孩童的小打小鬧一般,除了武城之戰和汪城之戰以外,幾乎未見多大傷亡。
而後秦軍退守洛水一帶,十幾年來一直沒什麼大動靜。
然而這一次,秦國來勢洶洶。
足足五十萬大軍!
想必秦國在暗中籌備了許久,趁着國君發喪國內無主的當口,好一舉攻下西河郡。多年退守洛水,無險可守,時刻警戒來自四面八方的侵襲,這樣的日子肯定不怎麼好過。這一次他們只怕是動真格的了。
可西河郡自古乃要塞之地,與秦國僅一河之隔,背靠黃河,兼控崤函之險,祖宗拼死守護的寶地,不論如何絕不能讓西河郡丟在他的手裡,不論如何都要保住,這一戰魏國絕不能輸!
不幸中的萬幸是消息來得及時,他們尚有機會做充分準備。公子擊深吸一口氣,極力排遣內心的愁緒。無數重煩惱壓在他心頭,讓他一時間喘不過氣來。
明晚就要舉辦新君繼位之宴了。鶯歌燕舞觥籌交錯,山珍海味勾心鬥角,這一宴過後,他就將正式接手魏國,成爲這個國家的新任國君。而這一宴亦將是他首次獨自面對羣臣,面對那些不怎麼聽話的士大夫。這是入秋第一仗,他必須打得漂亮些,不管怎樣。
公子擊不由地有些緊張。那些士大夫互相明爭暗鬥,勾心鬥角已久,他明明看在眼裡,卻不能一一點破,更不可將其輕易就地剷除。他纔剛剛繼承國君之位,根基不穩,缺乏治國經驗,暫時還要依賴他們輔佐支持自己,就像對先王那般,他需要在自己周圍籠絡一股勢力。
至於今日的漏洞……
公子擊勾起嘴角,冷冷一笑。
這些漏洞,他早晚會一個一個親手將它們補起來,把那些不聽話的老臭蟲們憋死在裡頭。他要培植一波新的勢力,能夠讓自己信得過的心腹勢力,絕不會是會鑽來鑽去的臭蟲。
“咕——”
寒鴉在樹枝上晃了兩下,便撲楞着翅膀飛走了。
漫天的肅殺,蕭瑟,冷清。露水沿着樹葉一滴滴流下,打溼了他的衣襟。
明晚的宴會,不是花天酒地的放縱,而是一場無形的戰爭,一場血雨腥風,想來也十分地有意思。他要好好享受這場戰爭帶來的戰慄與恐懼。山珍海味,美味佳餚,他可要一道一道,認認真真地品嚐……
公子擊微眯了眯眼,擡手拂去衣襟上滿積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