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不由地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可法家已經對我們三人下了緝捕令,我們眼下前往尋劍山莊,豈不是自投羅網麼?法家的人又豈會輕易放過我們?到時候劍沒尋得,反而丟了性命,那可就萬萬不值了。”
“誒,老夫知道女娃娃你關心酒兒,酒兒能遇到你,可是他的福祚!”
桑柔紅了臉。
“喂!老頭,揀重點的說行不?”長魚酒有些不自在。
端木賜擺了擺手,“不過女娃娃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早已經派人事先探查過了,你們三人的緝捕令是那申老頭下的。而據我所知,尋劍山莊處偏僻之境,天下東北角,地廣人稀,清靜無擾。公子慎常年閉關修煉,已許久未曾涉足法家內務,只怕並不知曉此令。更何況……一山容不下二虎,江湖上早有傳言,說公子慎存了異心,想要脫離宗派自立門戶,公子慎與申不害二人關係早已勢如水火,保不準哪天就突然發難叛變。你這會兒去呀,說不定他還會保你呢!”
“前輩你知道的真多。”雲樗一臉敬仰。
“沒什麼的,哈哈,閒來沒事,便聽聽這江湖秘聞解解悶兒。”老頭子笑得很欠揍。
桑柔還是不放心。
長魚酒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必擔心。
“不論如何,這是一次契機。去了,可能自投羅網,落入法家之手。不去,依舊無法逃脫被法家追殺的命運,而我們甚至不明白自己爲何遭此一劫。橫豎都是死,我還是想去碰碰運氣。”
“我們和你一起去!”雲樗道。
“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在此地稍作休整。準備準備,五日後出發,前往薊州落雪崖。”長魚酒面色嚴峻道,“不論如何,一定要找到風沉。”
端木賜欣慰地撫了撫鬍鬚,“這纔是我的好徒兒。”
不多時,穿着寬袍的弟子上前稟告:“夫子,姑射山來客人了。”
“姑射山?”端木賜興致勃勃地看向雲樗,“有意思。”
雲樗十分驚愕。
“弟子已讓其候於修身亭。”
“走吧。”他起身道,“別讓咱們的客人久等了。”
修身亭位於園中僻靜一隅,環境清幽,綠意盎然。又逢春天,泉水叮咚,如鳴脆環。古亭中,一名少女正眨巴着眼,好奇地撥弄亭中一架素雅古琴。
少女一身淺藍色衣裙,清麗修長,濃密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一張鵝蛋臉好生俊俏,雙目秀氣靈動,彷彿會說話。
“我說前輩啊,這玩意兒看起來好厲害,怎麼弄出聲音來?快教教我!”
“無心師姐!”雲樗先是一陣驚異,旋即又是一陣失望。
“呃……我的天……”
“呵呵,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端木賜笑眯眯地撫着鬍鬚,親切地問候少女.
雲樗卻指着少女,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喂!你,你這傢伙來幹嘛?”
“還能幹嘛?”雲無心毫不客氣地回敬道,“師傅不放心,派我來保護你呀!”
她晃了晃腿,從玉砌闌干上輕盈地一躍而下,笑嘻嘻跑過來捏雲樗的小臉。
“你?”雲樗被她蹂躪得面無人色,“師傅吃錯藥啦,派你來保護我!好說歹說,也該是大師兄吧!”
雲無心撇撇嘴,不屑一顧,“切!這種小事兒還用得着大師兄出手?有師姐我保護你,足夠了!”說着,還自信滿滿地拍了拍雲樗的肩。
雲樗被她拍得面無人色,只得無奈地抽抽嘴角,“師姐你確定……”
“呵呵呵,又來個道家的小娃娃,有趣!”
雲無心視線掃過長魚酒和桑柔,“喂!不向你的同伴們介紹一下師姐麼?”
雲樗不情願地應了一聲,介紹道:“諾,我師姐,雲無心,整座姑射山唯一比我蠢的人。”話音未落腦袋上便捱了一巴掌。
“瞎說!你纔是最蠢的好嘛!哼!”
桑柔“撲哧”一聲笑了。
“這兩位是我的朋友,長魚酒,桑柔。”
“幸會。”雲無心上下打量着二人,一雙美目在長魚酒身上多停頓了片刻。
雲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哎喲,師姐你走神啦!怎麼?看上這位少俠啦!”
雲無心狠狠剮了他一眼,“小毛孩兒瞎說什麼呢!讓師姐多看一眼咋了?”
和煦的春風拂過,捲起花香吹入弟子的學堂,那朗朗讀書聲彷彿猶在耳畔縈繞。微風吹入飯堂,與食物的香氣混在一起,飄到遙遠的時光裡去了。春風讓眼前之景漸漸虛化。
“哎……好好的,夫子今日又開始講道德仁義了,講得我好生頭疼,恨不得倒頭就睡!”
“就是!這麼飄忽的東西,誰弄得懂?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弄得懂?充其量也就弄個大概幾分懂。仁德仁德,仁德是什麼,可以吃嗎?”
“噹噹噹——”
渾厚的編鐘聲在學堂之間迴盪。開飯了。
弟子們三三倆倆聚在飯堂裡用餐,聊着夫子上午的授課內容,和他那根系反了的腰帶。學業很繁重,用餐時間是弟子們一天之中爲數不多的放鬆時間。飯堂裡熙熙攘攘,氣氛輕鬆而歡樂。
“肯定有人能理解!”一名弟子義憤填膺道,“那些腦袋生得跟孔夫子一般怪異的人,肯定毫不費力就理解了。諾,比如那個怪人!”
他擡手指向飯堂一角。
一名十七八歲的清秀少年正倚在角落裡,一個人沉默地吃飯。
另一名弟子頓時露出輕蔑的神色,“就憑他?哼!”
“誒,話說這人真是奇怪哎,來咱們學堂這麼久了,都沒跟大家說過一句話。要不是有一回聽見他同夫子探討‘君子’,我還以爲他是個啞巴呢,哈哈!”
“爲什麼他不跟大家說話呀?連吃飯都是一個人,太孤僻了吧!”
“哼,依我看啊,他是不屑於跟咱們大夥兒說話!”
“這吳起什麼來頭,如此倨傲?竟敢不把咱們放在眼裡!”
“據說是從濮陽來的。窮鄉僻壤,小地方。而且又不是什麼鄉紳土豪、大戶人家,啥都沒有!”
“那他狂什麼狂?怪人!”
“這樣,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吧!誰先讓那吳起開口說話,就算誰贏!贏的人呢,可免幹一日的雜活,由輸的人爲之代勞,如何?”
學堂提供的午膳十分豐盛,口感也好,至少比家裡的着實口味要好上不少。少年愜意地倚在不引人注目的牆角,享受一天之中難得的清靜時光,邊吃邊回想着整一個上午夫子的授課內容。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
今日夫子講到了仁德與性命之間的關聯。仁道與命,如果一個人爲了苟活於世不惜違背仁道,做出不仁不義之事,那他活着還不如死了;倘若一個人爲了成全仁道犧牲自己的性命,用鮮血來灌溉道德新生命,這樣的人雖死猶生。命與道,君子殺生以成仁。
這般崇高的境界是他難以理解的,一個人究竟該多麼無私,纔會捨棄自己只此一次的寶貴生命,用以成全飄忽難覓的仁道?一個人的力量畢竟太渺小,即便犧牲自己的一切,於大道而言不過滄海一粟,並不會有多大改變。
所以呀……吳起靠在牆邊,心不在焉地吃着豆醬。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太高尚了,對於多數人而言不過是終其一生仰望的“無何有之鄉”罷了,把“仁”改成“理想”倒還差不多。人嘛,有時還是自私些好。
少年想得入神,不覺間嘴角勾起一絲狡黠笑意,彷彿終於想通了一個天大的難題般如獲至寶。他欣欣然舀了一勺豆醬,準備犒賞自己。
“嗖!”
一顆石子劃過,精準無誤地打落他手上的調羹。“啪”地一聲。
吳起猛然擡頭,正對上一張張幸災樂禍的臉孔,其中一人手持彈弓,一臉挑釁地看着他。毋庸置疑,方纔一擊正是此人的傑作。
他沉默着起身,慢慢蹲下身,準備去撿調羹。可就在他伸手拿調羹之時,一隻腳忽然橫空出世,“啪”地一下將調羹踩住。
“哈哈哈!”刺耳的鬨笑傳來,聲聲入耳。
輕蔑的調笑聲從頭頂傳來,“惜乎盤中餐,本欲爲御膳,不想卻做了塵中土。惜乎籠中鳥,原想變鳳凰,孰料卻成了彈丸樂。惜哉!惜哉!”
少年陡然擡起頭,雙眸如冷電般射向說話之人,那眼神彷彿來自幽冥的魔魅,觸目驚心,令人不覺寒意頓生。
說話的弟子被瞪了一下,心中微微發怵。
“看什麼看?難道我說錯了麼?”他揚起頭,居高臨下地俯視少年,一副輕慢的模樣。
少年緩緩起身,與他平視,雙拳緊握,右眼眯成一條縫。
那弟子冷不丁後退了一步,心虛道:“你……你想幹嘛?”
那一刻,他甚至以爲吳起會拔劍殺了他。
然而吳起並沒有這樣做。他身上帶了劍,但他並不認爲這種事值得他拔劍。
“你說得沒錯。”少年從喉嚨裡發出一串模糊嘶啞的音調。
“什麼?”那弟子被他驚了一下,尚未回神。
“沒錯,我什麼都不是,”少年勾脣冷笑,開口,一字一頓,似乎已將怒火壓抑到了極致,“你們現在看不起我,不要緊。但是信嗎?你們日後定會爲此付出代價!”
他忽然揚起下巴,目光忽然變得冷厲而猙獰,彷彿一下子換了一個人,把一干紈絝子弟驚得連連後退。
“信嗎?你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要、後、悔。”他冷冷一扔碗,揚長而去,留給衆人一個孤寂的背影。
弟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長舒一口氣,而後相視一笑,眼底盡是輕蔑與不屑。
“哈哈哈!就憑他?有病吧他!”
“哼!莫名其妙的怪人,壞了大家吃飯的好興致!”
“他說我們會後悔的,哈哈哈!一個小地方來的窮酸書生,還敢口出狂言!嘿嘿!我讓他狂!讓他狂!你們看着,等會兒我再擺他一道!”
“算了吧,渭思,我覺得這人不太好惹,要真把他惹毛了恐怕不好收場!”有弟子出聲勸阻。
“你放心!”名爲“渭思”的弟子信心滿滿,“不會暴露我自己的。我要讓他在夫子面前出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