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落瑛笑道:“我總得自保吧。自你離去後,這宮裡的人啊,便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消失,而幾天後,他們又會重新出現,卻已統統變爲了死屍。大家心知肚明,三晉已經開始動手了,宮中人心惶惶,唯恐哪天厄運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父親雖挺身力保我,趙魏兩家卻都鐵了心不讓我活命,爲了不跟同盟撕破臉皮,父親他竟……竟將我捨棄了。”
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眼中隱隱有淚花閃動。
“後來呢?三晉的人又來殺你了?”雲樗一臉緊張,聽得極其入神,“你又是如何倖免於難的?”
韓落瑛伸出手,接住飄落而下的雪花,雪駐足掌心,片刻間化成一灘雪水。
“我還記得那晚,宮裡特別安靜,靜得讓人心驚膽戰。外面一個人聲都沒有,只聽見烏鴉在屋檐上嘶叫。當時我正在內室,就見兩個戴惡鬼面具的黑衣人悄悄潛了進來,東張西望,翻箱倒櫃,料想着是在找我。因爲天黑,桐虞殿又處宮中偏僻之地,折騰出多大動靜也不會有人發覺。我頓時意識到情況有變,趕忙躲進蹋下的暗格中。”
她怔怔地注視着遠方,彷彿沉浸在回憶之中。
“阿蓮上前阻攔,被他們死死制住,掩住口鼻。她拼死抵抗,誰知竟被一刀斃命,年僅十五歲。無知**,何罪之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事,三晉既然敢做,就該想到在前方等待他們的報應!”
韓落瑛嘴角彎成一個冰冷的弧度,眼神冷厲,似有熊熊烈火燃燒,眉宇殺氣若隱若現。此番情狀,看得城下二人都是心驚肉跳。
長魚酒這才深切意識到,從前的韓落瑛早已如滾滾東逝水,一去不復返了。是仇恨、屈辱、痛苦,最終鑄就了眼前這個刻薄、冷酷的女人。
人是會變壞的,母妃說,當他發現良善不足以保全自己的時候,他會選擇捨棄良善。而這一切,全拜公子俱酒所賜,是他當年那個自私的決定,自此改變了這個女子一生的命運。
韓落瑛嘆息一聲,繼續她的敘述,語調冷靜得彷彿一個旁觀者:“那兩個帶面具的黑衣人殺了阿蓮,又要來找我,我躲在牀下狹小的暗格裡大氣也不敢喘。不過好在暗格修得隱蔽,他們四處翻找竟未發現我的蹤跡。可儘管他們找不到我,卻也明白我必然藏身於此。一個失了寵的女人,大晚上能跑到哪兒去?於是他們在殿裡放了一把火,想把我活活燒死在裡面!”
雲樗驚呼一聲,道:“那你還如何逃得掉?”
“是啊,我如何逃得掉?”韓落瑛冷笑一聲,接着道,“我躲在暗格裡,哪知道外面起火?聽外面沒了響動,竟還以爲自己幸運地逃過了一劫,真是夠天真的。等我意識到起火之時,整座桐虞宮已成一片火海,到處都是吞人性命的火舌烈焰,悶熱得像是置身於一座煉丹爐內,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更沒有宮人前來救火。我料想着等明日一早,桐虞宮失火的消息便會傳遍整座王宮,宮人從瓦礫廢墟里扒出我面目模糊的屍首,哀嘆我的不幸。不,我不能死!我絕不甘心!我要活下去!”
韓落瑛冷笑一聲,抹去眼角的淚,“我怎能如此輕易死掉?那時殿內四處是火,根本看不清路,重物不斷從房頂砸下,發出恐怖的巨響聲。我摸索着朝外面跑去,頭腦裡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可嗆人的濃煙灌滿了我的口鼻,我無法呼吸,頭越來越沉,好像被擠壓在一個狹小的罐子裡,意識一點點被抽離,不多時我便失去了知覺。
呵,想來也是件好玩的事,俱酒,你猜在我倒下的那一瞬,腦海裡浮現出誰的面孔嗎?”
長魚酒望着茫茫風雪,抿脣不語。
“那一瞬間,你知道我多麼希望你能來救我嗎?可是,你撇下了我,讓我一人在這人吃人的魔窟裡自身自滅。我恨你!我恨我的父親!你們本是我在這世上的依靠,卻一個個都殘忍地遺棄了我。閉上眼的一剎那,我咬着呀發下咒誓,倘若能夠逃過這一劫,我韓落瑛定當重新做人,方纔不辜負這塵世對我的殷切期望。我要好好償還那些曾‘善待’過我的人,十倍百倍償還!”
她冷哼一聲,素手輕撫簫聲,眼神似笑非笑,令人琢磨不透。
“罷了罷了,都不過是往事了,誰還會在意呢?”
“麴生沒有虧待過你!”雲樗怒了,上前一步,衝着城樓上喊話,“他無時無刻不在擔憂你的安危,心心念念都是你,因你牽腸掛肚!你是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是他前行的全部動力,爲了你,他甚至辜負了一個深愛他的女孩!而你呢!你就不過是一個滿腹牢騷、說話刻薄的怨婦!你不僅糟踐了麴生一番好意,還拿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折磨他。如此這般,你究竟居心何在?”
“雲樗!”長魚酒呵斥道,“別說了!”
“我就是爲你打抱不平嘛……”雲樗委屈地癟着嘴,“這種壞女人,不值得你喜歡。”
“不。”他堅決地搖了搖頭,“你是局外人,不瞭解箇中因果,落瑛她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也是生活所迫。”
“生活所迫?”雲樗沒好氣地指着她,“你看她一副乖張放肆的模樣,像是被生活壓迫嗎?”
“一個人辛苦,並不一定表現在臉上。”
“不,我覺得這個韓落瑛絕不簡單。”雲樗皺着眉,搖頭道,“她一再提起過往,就是要動搖你的心智啊!道家有種功法名爲控心術,修煉之人大多爲女子。此術極其詭異,毀人於無形。一個人最脆弱的時候,他的心是不設防的,控心術則抓住契機,趁虛而入,將一股無名之氣灌入對方體內,徹底摧毀其意志,將其變成一具只剩軀殼的傀儡。”
“人心生來脆弱,養心理應重於養身,卻被多數人棄擲邐迤。歷史上許多有名的高手,就是死於這控心術。畫鏡夫人當年號稱道家第一控心高手,數不勝數的高手栽倒在她手下,被她煉化成一具具麻木的傀儡。麴生,你小心些,我懷疑她在對你使用控心術。”
“放心吧。”長魚酒拍了拍他的肩,輕聲安撫他,“我的心志在不在,我自己最清楚。她是控制不了我的,誰也控制不了我。”
“嗯。我就是給你提個醒,這兒可不是老相好閒聊的地方。這裡是刀劍無影、波譎雲詭的戰場,爲了拼勝負,什麼手段都能使得出來。”雲樗對他小聲低語道。
長魚酒認真地點了點頭,朝城樓上喊道:“你接着說,我聽着。”
韓落瑛一臉莫名地笑:“說?你還要我說什麼?”
“剛纔的故事還沒講完呢!結果呢?你怎麼逃脫火海的?又是如何遇到畫鏡夫人的?”雲樗問道。
“這個嘛……”女子停頓了片刻,繼而無奈地一攤手,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呢!”
“你也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那晚我在大火裡掙扎了半天,最終爲濃煙所嗆,精疲力竭,體力不支,終於昏了過去,沒了意識。再醒來的時候,我已躺在渭水邊上的沙渚上了。衣服被燒得支離破碎,渾身是傷,狼狽不堪。在我面前站着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人,正用法力隔空將河水引上來,爲我清洗傷口和臉上的污垢。”
“是畫鏡夫人?”雲樗訝異道。
韓落瑛點點頭:“不錯。那個女人告訴我,她叫畫鏡,來自江湖三大門派之中的道家。當晚她途徑王宮附近,見滾滾濃煙自殿內冒出,便趕來滅了火,將我從已成廢墟的桐虞宮救了出來,帶到渭水邊。那時的我已經無家可歸了,渾身是傷,隨身也沒有值錢之物,孤身一人根本無法在這荒野裡存活。我並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於是我央求她收我爲徒,夫人同意了。”
她擡手輕撫了撫雲鬢,似乎仍舊沉醉於往事之中,入神得很,卻又冷靜得如同一個旁觀者。
“後來,我便跟隨她一直向西而去。一路上,她將道家功法傳授於我,這中間還囊括了一些她自創的功法。我跟了她整整一年,在這片大陸游蕩着,學了點微不足道的武學皮毛,倒也能跟你們較高下了。再後來的某一日,畫鏡夫人忽然告訴我她要離開了,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道家人稱之爲‘無何有之鄉’的地方,這個塵世的盡頭,無盡之海。夫人讓我不要再跟着她了,於是我拜別了她,可我不敢往東去,便只得一路向西,最終到了秦國。哎……是不是覺得這一切很離奇?夫人於我而言,就彷彿一場隔世大夢,她救了我,並賦予我新生。”
“再後來,你投奔了秦王。”
手不聽使喚地抖動着,長魚酒立在風雪中,全身都好似凍僵了一般。
有什麼東西落在他身後的黃土地上,碎成一片片,消融而去。
雪落無痕。
秦王權勢滔天,能賜予她榮華富貴,給她身份、地位、金玉、榮寵甚至幸福,一個女人想要的一切。
而他呢?除了給自己的女人帶了屈辱、操勞、怨恨,還能做些什麼好事?他現在不過一介庶人,身如草賤,拿什麼跟尊貴的秦王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