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桑柔陡然睜開雙眼,目光銳利如箭矢。她擡頭環視擁擠的大街,說話聲驟然提高八度,空靈悅耳的聲音迴響在每個人耳畔:
“尊貴的國君,高尚的亡靈,告訴下官你緣何盤桓不去,是否尚存不盡之言?請將你的意志告知下官,你欲施加給這裡每個人的意志。尊貴的國君,高尚的亡靈,請紆尊降貴,將你的命令告知於下官……”
她微微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棺蓋上,眉頭緊鎖,口中飛快地念念有辭,看這模樣竟是在跟裡面的人交談!
這一刻,棺材裡的說話聲陡然響了數倍,響到震耳欲聾,不能更響!
含糊音在大街上盤桓迴盪,震懾在場每個人的神經。人們不由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可這聲音模糊得像水聲一樣,人們只能聽見說話聲,卻不知道對方究竟說了些什麼。
“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亡者意志嗎?”雲樗眉頭深鎖,仔細捕捉着話裡的內容,不敢放過其中任何一個小細節,“故去的亡者在這個世間尚有未盡心願,因而他的意志盤桓在這世上久久不願散去,伺機衝破棺材的枷鎖重見天日。不過這也只是傳說而已,我聽着都嫌扯……”
“你說,他們是不是在交談?”長魚酒指了指正將耳朵貼在棺蓋上的桑柔,“我本以爲那都是唬人的。”
“也許不是呢?”雲樗搖搖頭,“大概是因爲國君剛死不久,估計沒死透,這會兒還鮮活着呢,所以桑柔還可以用巫術跟他進行交談。別忘了,桑柔可是空桑大巫祝,沒什麼是她做不到的!”
長魚酒沒憋住,笑了出來,“你啊!盡是歪理。”
“哪裡是歪理了,合情合理的推理好嗎……”
就在二人聊得正歡之際,棺材裡的聲音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留一絲痕跡。
這太奇怪了!
人們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整條大街上一片死寂。
“怎麼回事?”雲樗警覺地擡頭。
只見得街心處,卜筮裝扮的桑柔已然直起了身子,身姿挺拔地佇立人羣中,皓袖紛翻,英姿颯爽,魅惑的眼角微微上翹,目光中帶有幾絲清冷孤傲,讓人只可遠觀而不敢生出褻玩之心來。兩名侍官走上前去,爲她擦去臉上手上的血跡。
她身側,那個作怪的棺材上,血正在迴流!
鮮血順着棺上的流雲紋路緩緩回了上去,沿着各個方向流回到棺材中去,最後湮沒不見,不留痕跡。這血腥詭譎的場面一時瘮人到極點。人們呆呆地瞪大眼睛,難以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這是夢境嗎?還是真實的景象?
桑柔輕輕拂開額前散亂的碎髮,擡起頭來,審視周遭惶恐不安的人羣和血跡乾涸了的棺材,目光淡然平靜。
片刻後,她緩步來到公子擊面前,從容朝他拜了兩拜。
出乎衆人的意料,公子擊竟也彎下身回敬了她一禮。
蕭瑟秋風中,萬衆目光裡,桑柔向前踏出一步,站到大街正中,其餘衆人皆縮着身子擁在她身邊,用緊張而期盼的眼神望着她。這一刻,她竟彷彿成了天地間的主宰一般。
空靈澄澈的聲音緩緩響起,冰冷沒有溫度,讓在所有人的心上蒙了一層霜:“君命大事——”
公子擊眼神陡然一凝,緊接着“撲通”一聲,便當街跪了下來。
他這一跪可不得了,他身後的王子王孫們全都跟着跪了下來,年邁的士大夫們也跪了下來,路上行人也跪了下來,一時間大街上“嘩啦啦”跪了一片人。
“喂!我們要不要也跟着跪呀?”雲樗拉了拉長魚酒的衣角。
長魚酒堅決搖頭道:“不跪。”
“爲什麼呀?整條街都跪下來了,不跪會讓我們看上去很扎眼的。”
“哦。”長魚酒不情願地點了點頭,“那就跪唄。”
於是兩人便隨着衆人暈乎乎地跪了下來,卻依舊不敢相信今日禹王城裡發生的一切,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君命大事——”
桑柔沒有起伏的語調在大街上緩緩響起,如萬年寒冰,終古不化,人們不約而同感到心一沉。
“三月之內,將有西師過軼我。舉國中精卒良將,率兵五萬赴前線作戰。務必死守西河之地,勿有辱焉。”
冰冷地聲音頓了頓,一絲寒意趁虛而入,無情地折磨着每一個人的心肺。
“夫秋者,刑官也,於時爲陰。秋,兵象也,於行爲金。天地義氣,以肅殺爲心。兵者,國之大事也。兵於秋,天地肅殺之氣凝。擊之,必大捷焉。肅殺!肅殺!肅殺者何也?物過盛,則、當、殺——”
到最後,那些字眼幾乎是一個一個從她口中蹦出來的。
在場所有人聞言,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公子擊眉頭緊鎖,似在思索什麼,旋即走上前去,朝桑柔深鞠一躬,俯首行禮,語氣平靜得出奇:“兒臣領命。”
街上靜悄悄的,鴉雀無聲,衆人似乎都已被嚇傻了。
“喂!”雲樗戳了戳長魚酒,“她剛纔說的西師是什麼?”
“你說呢?”長魚酒一挑眉,“魏國的西邊還有哪個國家?”
“哈!我知道了!”雲樗一拍腦袋,“是秦國!這麼說來……那所謂亡者意志,便是預見秦國率五十萬大軍在三個月後打過來,命令新君率軍迎敵,務必要死死守住西河這塊寶地,我理解得對不對?”
長魚酒點頭道:“差不多。只不過,秋,兵……秋天從五行上屬金,象徵金戈鐵馬,是戰爭的季節。秋天有肅殺之氣,因而戰爭往往在秋天進行,而發生在秋天的戰爭往往會更加慘烈些。”
“我記得她說了‘肅殺’兩個字!而且咬字很重。”
“肅殺,肅殺……聽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斬盡殺絕。”
雲樗訝異道:“好大的口氣!他竟然要斬盡殺絕?”
香霧繚繞的錦繡樓閣內。
“什麼?你要斬盡殺絕?你,你有幾成把握?”女子瞪大美目,一臉驚詫。
他不在意地一揮手,笑道:“隨便說說的,不必如此認真,權當是渲染氣氛罷了。”
“那……”女子還沒緩過勁來,仍然差異地注視着街心的棺材,“這,這些……這些鬼玩意兒都是你弄出來的?”
“不錯,怎麼了?”他端起酒樽,湊近輕嗅了嗅,眯起眼,儼然一副享受的神色,“機關術與巫術的完美結合,渾然天成的美妙作品。”
“機關術和巫術?”素萱娘皺眉,表示不解。
“諾。”他朝着樓下的桑柔努了努嘴,“客家巫女。”
素萱娘扭頭向下望去,仔細打量那所謂的‘客家巫女’,從頭到腳,細緻得連她衣裙上每一處細小褶皺都不放過。
“至於機關術……難道你不記得公輸了?我們可是至交。”
“哦,對哦……呵,瞧我這記性,怪不得呢!”素萱娘嬌笑了兩聲,走上前去,體貼地爲他揉捏起肩膀來,“大人今日請萱娘看了場好戲,萱娘定當加倍回報纔是呢。”
大街上,送葬隊伍重新聚集了起來,樂官們手執鑼鼓、竽、瑟、二胡、排簫,重新開始他們的演奏。
“咣!”
“韭上朝露,緣何易稀。明朝露韭,死灰復燃。人死一去,何日得歸?”
士大夫和王子王孫重新擺出一副哭喪臉,邁着沉緩的步子向長街盡頭走去,走向城外的王陵,將棺材下葬,彷彿剛纔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切不過是首小小的不和諧插曲。
桑柔也位列出殯隊伍之中,走在最末尾,跟隨那支龐大的隊伍向城外走去了。
“哼哼!真是好可笑。”他輕蔑地嗤笑一聲,目送出殯隊伍遠去。
“所謂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不若禮不足而哀有餘。只有盛大的儀式卻沒有由衷的哀傷之情,如此高調奢華的厚葬卻最是浮於表面,淺薄無趣。”
他端起酒樽,呷了一口,嘖嘖讚歎道:“好酒!真是難得一見的好酒啊!萱娘,再去拿些來!”
“是,大人……”女子低低地應着,語氣中不知何時竟參雜了一絲落寞,連她自己都有些訝異於這落寞。
“怎麼了,萱娘?難道今日還不盡興?”他轉過頭來,玉扳指反射琥珀的光芒。
“大人……”
素萱娘低垂着眉眼,悄聲道:“剛纔那女人……你們很熟嗎?”
“哦,呵,我的萱娘原是因爲這事不高興啊。”他心下了然,勾脣一笑,“別誤會,一顆棋子罷了。”
羅禕繡帳,香風繚繞,皓齒歌,細腰舞,怎不教人生沉醉?他伸出雙臂,將妖嬈的女子摟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秀髮上,“這世上縱有千嬌百媚,又怎敵得上萱娘你一人的傾城美貌呢?我這輩子,就愛你一個女人,不是早說過了麼?莫生氣,莫生氣了,今夜有要事處理,明日一早還來看你,好不好?”
“討厭嘛!”女子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晃得人意亂情迷,“萱娘方纔不過開個玩笑,和大人鬧着玩的呢!這不,看把大人給緊張的……”
她輕輕嚶嚀了聲,嬌笑着將臉埋進他堅實的臂彎中,只是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悄悄露出了一抹悵然若失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