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泥鰍望着明月道:“我聽說這次秦國來了五十萬大軍,又是好矛又是好馬的,瞅一眼便知是要大動刀子的架勢。我們呢?這才區區五萬,裡面還混了我這種廢柴爛渣,幹不過他們就算了,這不是讓我們大夥兒白白去送死嗎?我們有贏的機會嗎?哼!真不知你們上頭是怎麼想的,竟選了我們。不過你們讀書多,你們的決定總是英明的,爺爺我,沒話講!”
“我相信吳將軍。”孤之過溫聲道,“依他的才華和眼界,判斷絕不會出差錯。他會做這樣的佈局,定有他自己的一番考量在其中。”
“可萬一他判錯了呢?”老泥鰍爭鋒相對地反問道,“萬一秦軍出乎意料得厲害怎麼辦?是啊,他是不用在意,最多也就降職扣俸祿受責罰。到時候,死的還不是咱們哥幾個?他給咱們收屍?百年後,大家就記得一個打了敗仗的臭將軍,誰會記得我們這些死得沒名堂的小嘍囉?”
老泥鰍喝高了,說話也越來越隨便,乃至僭越。若是換作其他將領,定會覺得晦氣,畢竟大軍開拔在即,出征前夕說這等喪氣話,對士氣對軍心都不是件好事。不過好在他面對的是孤之過,今晚,他們是平等的。
“不,不。”孤之過搖搖頭,揚起頭,將葫蘆裡的烈酒一飲而盡,“吳將軍絕非此等不義之士,你不瞭解他,豈可妄下這等結論?或許某些將軍的確會做這樣的蠢事,但我敢拿自己的性命作擔保,吳將軍他絕對不會拿你們的性命開玩笑,更不會讓你們白白犧牲,埋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想到吳起,孤之過連神情都變得肅穆起來,“相信我,他是一個好將軍。”
“哎,但願如此吧……”老泥鰍默默嘆了口氣,卻依舊顯得憂心忡忡,“五十萬大軍,可不是隨便開玩笑的。哼哼!現在是刀架在脖子上,想後退都來不及嘍!眼下咱們哥兒幾個把命都押他身上了,他要胡來,那咱們也沒辦法,怪就怪自己沒投個好胎,又押錯了寶。現在啊,我只希望這位姓吳的老兄別搞出啥岔子來……”
“放心吧。”孤之過輕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撫,“情勢迫在眉睫,戰爭一觸即發,西河郡危在旦夕。明日一早大軍便要開拔,趕赴前線作戰了。路挺遠的,行程很緊張,對體力是個大考驗。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覺,養好精神,保存體力,什麼也別想了。”
“我睡不着。”
“睡不着,眯一會兒也好,總之切勿耽誤了明日的行軍。想想打勝仗後的慶功宴吧,想想宴會上的美酒佳餚吧,想想國君豐厚的賞賜吧,想到這些,你就不會在坐這裡看月亮了。”
“哼!老子又不稀罕。”老泥鰍咂了咂嘴,發出不屑的輕哼,“老子寧願在這裡看月亮,也不要那狗屁賞賜。誰稀罕誰要去……”
“呵。”孤之過笑了笑,站起身來,舒活舒活筋骨,“那你看月吧。我還有事要處理,不奉陪了。”
“嗯?你不睡嗎?”老泥鰍努力睜開朦朧醉眼,看到的卻只是一團黑影,頭很暈,暈得發沉,他甚至不確定周遭是否有人。
方纔那個跟他說話的人,會不會只是他的幻覺?會不會只是他一個人的自問自答?或者是他在跟自己的影子對話?哎……醉得夠厲害的。
“不睡。”
那道黑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變成一個黑點,消失不見了,在這月色迷濛的夜晚。他想到母親,想到阿姊,想到戰爭,想到家國,想到離亂,想到前途,想到酒,想到月,想着想着,便沉沉地睡過去了,鼾聲震天。
荒涼的山丘上,乾冷的夜風“呼呼”地吹着,捲起漫漫黃沙。過了今夜,又將是嶄新的一天……
三日後。清晨。
天矇矇亮,陽光照破濃厚的凝雲,努力向大地灑去一絲微光。天氣依舊很冷。西風烈烈,長空雁鳴。但相較前幾日,今日的禹王城着實熱鬧不少,街上聚集了不少人,人們紛紛敞開窗戶,將腦袋探出。
今日是魏軍開拔的日子,是出征遠行的日子,是**的日子。
經過挑選的五萬士卒在城郊校場排列整齊:步兵方陣,騎兵方陣,戰車方陣,還有雜役兵、糧車,一個方陣接一個方陣。千軍萬馬,黑壓壓地一大片,長長的隊伍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延伸到遠方的土丘上。
堅硬的盔甲,帶倒鉤的鋒利長矛,無堅不摧的戰車,精壯矯健的馬匹,泛着幽幽寒光的弓矢,豐厚的軍用物資,滿車的糧草,堅毅的面龐。每雙眼睛都閃着精光,長矛被握得“咯咯”作響。
這將是他們的一次機會。
建功立業的機會!保家衛國的機會!男子漢大丈夫,當如此般!
吳起身披鎧甲,手執長劍,立在高聳的城頭,居高臨下地俯視黑壓壓的千軍萬馬。冷風如刀,在禹王城上空不斷盤旋。大風無情地劃過他的臉頰,吹起他的玄色披風。
他那平素輕佻的笑容再也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靜如水的面容和凌厲氣場。他就這樣一個人獨自立在城樓上,身前身後都沒有任何阻擋物,往前走一步即是深淵,往後退卻是來不及。
可他看上去是那樣地孤高,那樣地傲氣。千軍萬馬擡起頭,仰視他們的統率,那個即將帶領他們保家衛國、創造歷史的人。這一刻,萬衆矚目。
年輕的國君負手肅立在禮賢臺上,從遠處靜默地觀望着這支軍隊,那是他的軍隊。國爲他所有,人亦爲他所有。他的身邊站着老臣田無擇。
如此恢宏的場面,長虹貫日般的氣勢,堅定不移的決心,這支軍隊被召集起來不過短短數日,沒訓練多長時日竟已發展得如此有模有樣,連他都有點驚訝於吳起的能力。
魏擊並非沒有打過仗,也並非未曾見過強勁的軍隊,但吳起建立的這支軍隊確實令他頗感意外。不得不說,吳起是個人才,不僅是個人才,更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是個令人敬佩的響噹噹的大人物。只可惜……再有能力又如何?終究不過是棋子一枚,爲人所用,等哪天用得不順手了……難免也要遭到丟棄。
魏擊眯了眯眼,神色冷峻。田無擇暗自瞥了國君一眼,撫着鬍鬚,笑而不語。
“嗖!”
吳起從腰間抽出長劍,滔天氣勢在城頭瀰漫開去,彷彿一道長虹跨越天際,驅散禹王城上空的陰風凝雲。那是一股剛健之氣,一股浩然之氣,一股至清至純的天地正氣。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寶劍出鞘,寒光萬里,劍氣縱橫,天地肅殺。
迫於那股凌厲氣勢,街上行人竟不約而同地噤了聲,千軍萬馬沉默不語,整座城邦歸於寂靜,只聞吳起一人的聲音在城頭響起,如雷聲動霹靂弦驚,響徹於城下每個人的心間。
“天下傾亂,周室衰微。九州輻裂,天地蕭殺。怒此虎狼秦軍,不哀我喪,伐我同姓,犯我西河!秦則無禮,何施之爲?貪得無厭,天理難容!應新君之號令,順先君之遺願,雄行關山萬里,向邊境,縛虎斬狼。誅賊寇,除奸兇,衛我千里河山!”
萬衆矚目之中,他神情**地舉起長劍。
“嚓!”
一道寒光閃過,他的胳膊上已然多了道劍痕,汩汩鮮血從傷口不斷奔涌而出,淅淅瀝瀝,斑斑駁駁,滴在冷硬的城牆上,暈開一片殷紅血跡。
祭天祭地祭神靈,祭家祭戰祭社稷,以血祭此功,灑祭千秋萬世名!
向着底下的一衆人馬,他緩緩舉起鮮血淋漓的長劍,血珠順着森冷的劍身滑落而下,耀眼的青光,觸目驚心的紅色,兩種色澤交融一處。
見了血,五萬人馬頓時沸騰涌動起來,士兵們紛紛舉起手中的長矛,振臂嚎呼以響應號召。
“誅賊寇!除奸兇!衛我千里河山!”
“誅賊寇!除奸兇!衛我千里河山!”
震耳欲聾的吼聲有如排山倒海之勢,颶風一般席捲全城。
“轟隆——”
腳下的大地在震顫,城樓在震顫,整座天地爲之震顫!
“嗚——”
嘹亮的號角聲響起,角色滿天秋色裡,和着習習涼風激起層層熱浪。玉桴重重敲擊在塗了戰俘鮮血的鼓面上。
“咚、咚、咚、”
鳴鼓錚錚,氣勢浩大。天上的凝雲瞬間被驅散大半,太陽透過雲層灑下灼熱的陽光,光芒照亮了整支軍隊。
“誅賊寇!除奸兇!衛我千里河山!”
一聲又一聲,聲聲如雷聲貫耳,其間飽含着每一名士卒的熱忱與決心。衆人個個緊握長矛,激動地難以遏制自己的情緒,有的人甚至激動得流下了熱淚。
老泥鰍站在步兵方陣中,手執長矛隨着衆人一同高呼。他昨夜又喝高了。一場宿醉過後腦袋依舊昏沉沉的,酒意尚有殘留。他昨天夜裡又想了很多痛苦的事情,想了很久很久,卻依舊啥都沒想明白,彷彿是一個怎麼解也解不開的巨大心結。
這場戰爭對於他來說本沒有太多意義,他並不想建功立業,也不想大富大貴,他只想回家,和家人團聚。他本以爲自己會一直消沉喪氣下去,可直到方纔那一刻——千營共呼,千千萬萬之人爲了一個共同目標,發出聲嘶力竭的吶喊聲。
那一刻,他只覺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騰奔涌。他竟然覺得很慶幸,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將與這些人一起並肩作戰,爲了共同的理想奮力抗爭到底,爲了趕走那些該死蠻夷西戎,爲了守衛國家的大好河山。
這不僅僅是他作爲一名士兵的神聖職責,更是他偉大的使命所在,是他註定要耗去一生奮力投身其中的事業,是他活着的全部意義!
他要上陣!他要殺敵!他要保家衛國!他要努力活下去!
老泥鰍舉起手中的尖銳長矛,雙眼赤紅,跟隨衆人一齊高呼:“誅賊寇!除奸兇!衛我千里河山!誅賊寇!除奸兇!衛我千里河山!”
人潮涌動,氣勢如虹,天地愀然色變。每一個無名的士卒都將自己全身心投入了這支浩蕩軍隊中,融入這個偉大的集體,融入蒼茫廣闊的天地之間。
這一刻,他們已經不再只是他們自己,而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