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祝站在祭臺前冷冷旁觀這一切,既不插手也不阻攔,只是冷冷地看着,古井無波的雙眼看不出悲喜。
穿着紫色裙裝的少女躲在大巫祝身後,芊芊素手緊攥他的華服衣袖,連指甲都刺快刺入肉裡了,“爹爹,求你了……”
“閉嘴!”大巫祝一甩衣袖,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
大巫祝的拒絕澆滅了她最後一絲希望的火焰。
素手無力地垂下,她咬緊牙關,逼迫自己去這殘忍的一幕。耳邊不斷地響起鐵鏈晃動的聲音,“祭品”在做最後的反抗。
被鎖鏈捆縛住的人瘋了似地掙扎着,鐵鏈發出冷硬的金屬碰撞聲,然而一切不過是徒勞,除了在身上勒出道道血痕外,什麼都無法改變,可他們依舊拼命地掙扎着,儼然一頭頭愚蠢的瘋牛。
看着快死的人做最後的掙扎,看着他們臉上驚怖惶恐的神色,看着他們從拼命掙扎到跪地祈禱再到徹底絕望,那是件再殘忍不過的事了!桑柔覺得自己根本沒法承受這一切,甚至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爲什麼?她一遍遍問自己,爲什麼祭臺上那些人都能夠承受得了,桑楚公能夠承受,嶺巫能夠承受,而她卻獨獨無法承受?
她想象着有朝一日,她也變成和他們同類的人,蹬着精緻的皮靴站在祭臺上,或淡漠或諷刺地俯視着她的“祭品”們。
她無法想象,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她哀嘆命運的不公。
不多時,一個醜陋的老女巫尖笑着爬上臺去,附在桑楚公耳畔低語了幾句。桑楚公點點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吉時已至,開祭——”
女巫尖利的聲音宛如森冷的匕首,一字一字扎入每個人的心尖,將他們的心割成碎片。
還有什麼樣的恐懼相較死亡更勝一籌?若有,那一定是宣判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一切心中原有的僥倖全部化爲齏粉。再沒有任何活下去的希望!一條鮮活的生命即將止步於此,而他們仍沒有做好死亡的覺悟。掙扎、徒勞、恐懼、冰冷、窒息……他們想象着即將會發生的事情,殘酷的死亡場景在他們腦中一遍遍地模擬重演,而他們馬上就能親身體驗到了。
死寂中,一對人馬走上前,“祭品”們的臉上流露出絕望的神色。
“不要!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一個孩子在風中無力地哀求着。
桑柔強忍住想要捂耳朵的衝動。
桑楚公冷笑了兩聲。
“呵,我的孩子們,能成爲湘鬼的祭品是你們的榮幸,該高興纔是!”
“扔下去!”嶺巫一聲令下。
孩子被人高高舉起,懸空的感覺令他更加驚慌了。
“不!”他發出了驚恐淒厲的尖叫聲,“求求你們,不要——”
人們紛紛扭過頭去,不敢直視這殘忍的一幕。
鐵鏈被晃得“噹噹”作響,幼童劇烈地掙扎着,用盡了他全部的力量
“撲通——”
一聲巨響,孩子的尖叫聲淹沒在了茫茫的江中,不留一絲餘音,水面浮現出一連串密集的氣泡,這些氣泡又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最終歸於平靜,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江邊死一般地寂靜,人人惶恐,人人自危,死亡的陰影籠罩大地,籠罩這片與世隔絕的樂土。
年邁的女巫伏倒在地,嘴裡吐出一連串歌謠般的咒語:“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無極。一願湘鬼勿作亂,享吾飧饔盡天壽,二願湘神佑吾族,五穀豐登民興旺,三願諸神降恩澤,同心協力齊植桑。你們未我族做出犧牲,九嶷空桑將永遠銘記你們……”
大巫祝在一旁默默作壁上觀,他的臉隱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桑柔瑟縮在大巫祝身後,美麗的眼睛中蓄滿淚水。
桑楚公終於撕下了他僞善的面紗,面紗之下是一副醜惡的嘴臉,令人作嘔的嘴臉。
她沒法接受,那個她曾經擁護愛戴的族長大人,原來竟是這般噁心。
“爹爹,求你讓我回去好不好?好不好?我受夠了!不想看了!”
“不行!”大巫祝斬釘截鐵地拒絕道,“擦掉你那兩行沒用的眼淚,給我站在這裡看好了!”
祭臺上,桑楚公朗聲宣佈道:“獻祭開始!”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女巫旋即爬了過來,在祭臺前的空地上跳起一支祭舞。這女巫約莫九十多歲了,枯黃的皮膚皺縮在一團,整個背部扭曲地弓着,嘴裡牙齒一顆不剩,光禿禿地就剩個大黑洞。與其說她在獻祭舞,不如說她只在扭動肢體做奇怪的動作,遠看彷彿一隻醜陋的大蜘蛛。隨着祭舞的進行,不斷有“祭品”被擡起來,投入湘江去喂湘鬼。
一時間滿場是鐵鏈晃動的“丁零當啷”聲。
“撲通——”
“撲通——”
湘江泛起一圈又一圈波瀾,水面上密密麻麻滿是氣泡,看得人頭皮一陣發麻。那是一個垂死之人留在世間的最後印記,有多少印記就有多少拼死掙扎,就有多少冤魂徘徊其間。
怯懦地瑟縮在大巫祝身後,少女桑柔絕望地閉上了雙眼。僅僅俯仰之間,數息之內,幾個人的生命又如露珠逝去了,簡直比房檐上的破瓦還不值錢,比枯葉落得還快。
天邊隱隱有微光閃現,淡紅色的,明亮的,那是不屬於日光的,另一種光。是什麼呢?她仰起頭,臉上寫滿好奇。神要來救贖這片樂土了嗎?用祂的光來滌盪人世間的一切醜惡。
“轟——”
一陣滔天熱浪迎面撲來,巨大的火球帶起滾燙的空氣流動,以鋪天蓋地之勢呼嘯着襲向桑楚公,火光所及之處,空間急遽扭曲,草木盡數凋零。
桑柔心下暗道不妙,急忙閃身快退,同時心下默唸口訣,忙不迭在周身罩起一層薄如輕紗的水幕。
儘管水幕消去了大部分傷害,但烈焰的餘波依舊將她震得倒退了好幾步。
說時遲那時快,大巫祝一個箭步衝上祭臺,衣袖一甩,抖出汩汩清泉來。
“虛生流,流水生於虛,斬滅三界妖火!”
沒有同猙獰的火舌正面交鋒,水流繞了一個彎,從兩面包抄而去,然後一點一點地縮小包圍圈,直至徹底將妖火吞噬而去。
“哧哧——”
零星火苗掙扎着竄起,最終在清泉的滋潤下化爲虛無。在火光即將革滅殆盡之際,扭曲的虛空中隱約顯出一個青年的剪影來。蒼白的面容,漆黑的衣袍,指尖跳動着猙獰的烈焰,彷彿是從十八層地獄裡走出來的血修羅一般,冷漠,殘忍。
竟然是他!桑柔差一點喊了出來。
他不是已經離開了嗎?怎麼會……
在衆人的目光下,青年念動口訣收了火焰。
“我娘呢?”他冷聲問道。
“你娘?” 桑楚公冷笑,“她死了。”
“阿徹……”岸邊響起一陣微弱的呼喚,那是來自一個生命的最後呼喚。
青年頓時魚躍而起,向着江邊奔去。
“抓住他!”
一聲尖嘯,桑楚公率先反應過來。只聽“呼”的一聲,銀光一閃,皓袖翻飛,大巫祝飛躍而起,幾個跨步間出現在了桑徹面前,用身體死死封住他的去路。沒有人看見大巫祝是如何移動的,彷彿瞬息內就突破空間移動了過去。
離了大巫祝,桑柔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惶恐,於是她輕攏指尖,在周身罩起一層透明的防護膜。
“滾開!讓我過去!”桑徹怒吼一聲,擡腳踹向大巫祝的眉心。
大巫祝側身一閃,接着快若閃電地飛起一腳,正踹在桑徹的小腹上。桑徹哀嚎一聲,捂着肚子蹲了下來。
“你……”他的眼裡滿是難以置信,“你,你竟然……”
大巫祝嘆息一聲,伸手探向他的心臟。桑徹慌忙一個翻身,在地上連滾三圈,然後迅速躍起,目光警惕地望着大巫祝。
“阿徹……”
“不許過去!”
大巫祝足尖一點,迎上前去,硬生生地接下了桑徹凌厲的進攻。
“轟——”
驚天動地,巫祝的滔天靈力在半空中瀰漫開來,雄厚的能量形成一堵大牆,牢牢封住了眼前之人的去路。
桑柔無力地靠在一棵樹上,思忖着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巨大的古樹樹蔭遮蔽了她的影子,給她帶來了一絲莫名的安全感。
“蜉蝣撼大樹!可笑!”桑楚公從鼻間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祭祀一旦開始便無法中止。那個老傢伙!”他擡手指向可憐的老婦人,“不容遲疑!扔下去!”
“是!”瘦弱的老婦人被高舉至半空,腳下是洶涌奔流的江水,是地府的冥河,是葬身之地,水中不知隱伏了什麼。她嘆息着閉上了眼睛。
桑徹疾撲而去。
真氣在天地間疾速涌動,相對於飄渺虛幻的巫術,那是另一種真實有質感的東西。
“呼——”
隱隱間有氣流摩擦的聲音,大巫祝調動全身大半真氣,在半空中織出了一張巨大凝實的網,以此牢牢堵死桑徹的去路。絕望中,他死命用身軀那張撞向巨網,卻只是徒勞。
氣之一物極爲精妙,無色無味亦無形,存在於最幽微隱晦的地方,隨順變遷虛與委蛇。由真氣凝結而成的網本沒有實體,因而亦沒有可能從外打破,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徒勞。真氣與真氣的碰撞激起空間千萬層波浪,連圈圈圓圓的漣漪都清晰可見。桑徹一次又一次地撞過去,然後,一次又一次地被彈回來,瘋狂而絕望。
“爲什麼!我寧願死的是我!爲什麼死的不是我!”他怒吼道。
“不告訴你,自是爲了你好。”大巫祝念動咒語,真氣網瞬間凝視數倍,“活着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是嗎?祭品的數目本是事先欽定的,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離開,就必須得有人替你去死?”
桑徹的雙眼已經變成了血紅色,冷酷邪異的目光猶如一道利劍,看得大巫祝一陣心驚。他卯足了勁,向着堅實氣網發出最後一擊,真氣網搖晃了幾下,卻還是沒有破。
“你不過就是桑楚公的一條走狗!”他咬着牙,一字一頓,說出了最後的決絕話語。
大巫祝不由後退兩步,渾濁的眼中,眸光微微黯了一下。
桑楚公站在高高的祭臺上,冷笑着拍手,“哼哼!真是一場好戲呢!”
“來啊!還等什麼?扔下去!”他不耐煩地一揮手。
“撲通——”
瘦弱的老婦人落入水中,如同一片枯葉從枝頭落下,在風中無力地飄零着,墮入茫茫無邊的江水中。她這一落,便再也沒有浮起來。
人羣裡登時又是一陣恐慌的騷動,鐵鎖“丁零當啷”地亂響,場面一時混亂至極。不少人忍受不了如此死亡的折磨,紛紛自發地跳下水去。
“撲通——”
“撲通——”
耳邊傳來了此起彼伏的落水聲。
桑徹在一瞬間失去了全部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