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動手殺了她,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爲什麼一定是我?”長魚酒痛楚地大喊道。
“這是你的心陣,必須由你自己來破除。”
纖纖素手緩緩上移,清涼指尖小心翼翼地撫平他緊鎖的雙眉,也撫平他不安的情緒。
長魚酒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睜開雙眼。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
“怎麼回事?”
他心下大駭,連忙大聲疾呼:“桑柔!桑柔!你對我做了什麼?我怎麼,怎麼什麼也看不見?”
“別緊張,我方纔用巫術封住了你的雙目,你只會暫時失明一段時間而已。”
“爲什麼?”他問道,“爲什麼要封住我的視線?”
“我……”桑柔遲疑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同你解釋,有些東西你不需要看,一旦看了,我怕你會亂了心神。”
“可是……我看不見,又如何辨別敵人的方位?”
“自然是聽聲辨位嘍,要知道有時候,耳朵比眼睛更可靠。或者,用你的心去感受,畢竟這一切僅僅存於你心中罷了。”
桑柔話音未落,只聽得空氣中忽然傳來陣陣幽咽聲,冷冷清清,淒寒幽邃,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是落瑛嗎?落瑛一個人窩在爐邊偷偷哭泣,油煙將她漂亮的雙頰薰得漆黑,她明豔秀氣的大眼睛哭得都腫起來了。
一方大殿,一爐弱火,一個絕望的女人。
長魚酒忽然感覺心一陣絞痛。
“不!不要!”
“快!來不及了!”桑柔在他耳邊焦急地催促道,“只有殺了她,我們纔有機會活着出去,再猶豫下去我們一個也別想活命!”
“嗖——”
一陣尖厲的呼嘯聲破風而來,空氣中傳來詭異的噬咬聲和嚎叫聲,還有無數竊竊私語的聲音,彷彿無數怨靈縈繞身側,又似萬千蚊蠅踽踽爬行,然而他的雙眼被桑柔用巫術封住了,什麼也看不見。
“快動手啊!”桑柔忽然驚呼一聲,雙手明顯一緊。她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不知是看到了何等的恐怖景象。
“俱酒!俱酒!”一個聲音怯生生地喚着。
“你叫落瑛?”
“是,我是落瑛。”
“這名字真好,和人一樣好。”
“啊?我哪裡好了?”
“你很好,比其他人好太多,你自己竟不知道。”
“是嗎?謝謝你!”
“不!不!別、逼、我!”
長魚酒咬緊牙關,揮起雨祭,一個漂亮的弧旋向面前虛空砍去。
“呲啦一一”
好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撕碎的聲音,令人頭皮一陣發麻。身後的桑柔驀地發出一聲驚呼。
“咔擦咔擦——”
那東西層層破裂,露出了裡頭包裹的本體。空間一陣劇烈震顫,似乎有什麼潛伏沉眠的龐然大物,忽地甦醒了。
“壞了!”桑柔忽然驚叫一聲,鬼叫聲霎時間暴增數倍,淒厲的尖叫聲幾乎要貫穿他的耳膜而去。
“什麼東西?桑柔?桑柔!到底出什麼事了?”
“清魂引,引魂萬千,破!”
桑柔清喝一聲,數十道亮光霎時劃破天際,她嬌弱的身軀在瞬間騰躍而起,蓮步生風似浮光掠影般穿梭往復,青蔥指尖不斷勾勒出道道玄異弧線,七彩虹芒飛也似地從中激射而出,在二人周遭圍成一張防護網。
隨着“清魂引”的發動,長魚酒明顯感覺周身能量場陡增一倍,方纔聒噪刺耳的聲音稍稍平息了片刻,沒多久卻又再度炸開,從四面八方圍攻他們二人。
空氣中竊竊私語的聲音不曾停止,那是風中的呢喃,是小夜情人語,和着四下恐怖淒厲的嚎叫聲,顯得着實奇異又詭秘。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何爲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呂託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不可呂託些。”
悽美的歌聲宛若清波流動,四方聒噪鬼嚎中,桑柔緩緩唱起了《招魂》曲,“回來吧,莫要痛苦,莫要糾纏,莫要執迷。魂兮歸來!忘卻一切,去往帝鄉之樂土吧!”
“桑柔,你幫我解封吧!你這樣我什麼也看不到啊!”長魚酒見情勢危急,連忙焦急地高聲疾呼。
“不!不要看!”桑柔制止道,“莫要亂了心緒!”
長魚酒咬緊牙關,飛身上前,手中雨祭劃破長空,連續劈出三十六道風刃,以抵禦來自四方能量空前的音波。
“叮——”
似乎是砍到了什麼堅硬之物,刀刃發出脆生生的金屬敲擊聲。
“咔擦咔擦——”
又是一陣刺耳的碎裂聲。
桑柔的歌聲在狂風中又起:“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鑫若壺些。五穀不生,藥菅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血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語速越來越快,暗示着施咒者內心的焦慮不安,桑柔唸到後面語速快得幾乎飛起,在鋪天蓋地的咒術之下,縈繞在耳邊的私語聲卻是不減反增。
“這江水裡的怨靈之力太強大了,我,我快鎮不住了……”桑柔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似乎隨時都會暈過去,“阿酒,你要頂住……這樣我們才能一起,一起活下去。”
“嗯。”長魚酒凝重地點了點頭,“你先歇歇吧,換我頂着。”
“注意聲音,別亂了心緒……”
“轟——”
強悍的衝擊力陡然襲來,劇烈的震感令他不由疾退數十步,細小的尖銳物體擦刮着他的肌膚,劃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風裡傳來女人尖厲的狂笑聲,又好像是哭泣的嗚咽聲,老人的咳嗽聲,還有嬰孩的啼哭聲。
雨祭出手,化成一陣清雨,密不透風的雨簾將二人包裹其中,冰冷雨滴宛若寒刀出鞘,化爲道道五彩絢爛的虹光,“噌噌噌”向前暴射而去。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無極。夜雨幽晦兮,浮生萬千皆成祭!”
大雨滂沱,天地愀然變色,排山倒海的能量如銀龍爆發開去,餘波流瀉萬里,氣勢彌天彌地。在雨祭巨大的威壓下,即便江湖高手之輩也不得不暫避鋒芒。
“錚―一”
雨祭發出一聲清脆的長嘯聲,嘯聲劃過無邊夜幕,似要衝破幻陣的桎梏飛昇而去。
當是時,只聽得長魚酒大喝一聲:“給我破!”
聲音落入虛空,激起一層淡淡的漣漪。
湖水在劇烈地翻涌,發出“嘩嘩”的弄潮聲,半空中忽然傳來一串刺耳的叫聲,如針尖劃破天空。霎時間所有的聲音又再度響起,私語聲,嬉笑聲,尖叫聲,哭泣聲,咳嗽聲,彷彿衆鬼齊聚一堂引歌狂歡,百鬼夜行仰天長嘯。
雨簾的範圍在逐漸縮小,雨水逐漸爲天際流火蒸乾。濃重的威壓之下,長魚酒再也支撐不住了,他疾速後退數步,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旋即整個人無力地倚靠在了桑柔身上。
無力。
無力還手,無力反抗,任人宰割。
恍惚間,他聽見了死亡的召喚聲,死神在他的面前狂舞着,和着死亡的樂章扭出醜陋的死亡舞步。
這舞跳得…確實沒法和桑柔相提並論啊……
鮮血順着嘴角流下,長魚酒臉色蒼白,一種絕望的死灰色悄然在他眼中浮現。這就是……神的力量嗎?果然,凡俗之人窮其一生都無力對抗。
“阿酒!”桑柔驚呼一聲,旋即又強迫自己迅速恢復鎮定。她一手緊緊攥住長魚酒,同時嘴脣飛快翕動,口吐蓮花般念出一連串晦澀的口訣,“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呂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兮……不可以久……”
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虛弱,周遭聒噪刺耳的聲音卻越來越響,衆鬼大笑着,狂歡着,舞蹈着,慶祝它們壓倒性的勝利。
神最終還是贏了。
桑柔虛弱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她的嗓子幾乎冒煙,再說話就要啞了,可她不得不繼續念招魂口訣,因爲一旦停下來……便是萬劫不復。咽喉裡傳來陣陣腥甜味,她緊咬牙關,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每個字出口都化成一道符咒,盛放琉璃光芒,這是一個走入窮途之人的全部心血。
意識在逐漸遠去,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了,再也無法繼續了!恍惚間,桑柔想起了前代大巫祝的話:“記住這個口訣,它在關鍵時刻可以救你的命。”
救不了我了,誰也救不了我了,這個口訣救不了我,你也救不了。
“魂兮……魂兮……歸……歸來……”
桑柔的聲音已經微弱得難以聽清,靈力幾乎盡數耗盡。長魚酒能夠清晰感覺到桑柔體內的這種消湮,因爲他的視線正一點一點變得清晰起來,目光盡頭漸漸浮現出點點光斑,桑柔已經虛弱到連封閉雙眼的咒術都無法駕馭了。
模糊的輪廓漸漸顯現出它的形態,無數色塊拼接在一起,他終於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具森白的骸骨僵硬地立於他們面前,慘白的雙手直挺挺伸向前方,似乎是想抓住什麼。華美考究的青色宮裝包裹着她,飄飄流仙裙簇擁着她,琳琅珠鏈裝點着她,可她的臉上卻只有幾個黑黢黢的空洞,看起來古怪而猙獰。
絲絲黑氣環繞於骸骨周身,黑氣中傳來恐怖而淒厲的尖嘯聲,這裡麪包含的竟是數以萬計的怨靈!見二人體力漸漸不支,無數怨靈悄然歸聚過來,開始貪婪地啃噬他們的身體。
“嘶——”
桑柔發出一陣抽痛聲,她的手臂被怨靈咬破了。頃刻間,汩汩鮮血流順着白皙玉臂流下。濃重的血腥味刺激了更多的怨靈,彷彿嗅到了天下美味一般,更多的怨靈向這邊歸聚過來,準備享受這饕餮盛宴。
桑柔無力地揮動着手臂,作最後一絲掙扎,“魂……兮……歸……歸來……魂……魂兮……”
就在她的聲音即將湮沒之際,怨靈忽然停止了動作。準瞬間,怨靈紛紛四散逃竄,彷彿是受什麼東西驅趕一般,霎時間黑氣消散,萬千怨靈作鳥獸散,場面一時壯觀異常。
原本刺耳嘈雜的湖面忽然一下子平息了下來,靜得連一絲聲音都沒有,好像被天地禁言了一般,湖面上又恢復了原本的死寂,彷彿方纔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場夢。
“咔擦——”
“咔擦——”
靜謐深邃的夜空中忽然浮現出道道詭異裂紋,天空竟然破裂了!
隨着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延伸萬里的天幕瞬間層層破碎,化爲萬千晶瑩小光點,紛紛墜落而下。而在這破碎的夜幕之外,又出現了一層夜幕,這夜幕與前一層相差無幾,甚至還粗糙黯淡了些。
然而這一次他們看到的卻是真正的夜。
在幻境破裂的那一剎那,長魚酒看見一行血淚順着骸骨的面頰流了下來,殷紅的淋漓鮮血灑在慘白的頭蓋骨上,顯得恐怖又觸目驚心。華麗的青色宮裝、飄飄的流仙裙、琳琅的珠鏈,一切美麗的點綴飾物在這一刻統統化爲烏有,骸骨無力地搖晃了幾下,向後倒去,隨着萬千光點紛紛墜落,沉入那幽深不見底的雲夢澤之中。水面上浮動着一圈圈微小的波紋,暗示她曾經存在過。
幻境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彷彿遮擋視線的畫卷在頃刻間被撕扯開來,什麼痕跡都不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