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決戰前夕。
悲歌飄到了遙遠的戰場,風雪無盡。
吳起踏在那披着積雪的黃土地上,獵獵披風飄揚於身後,溫潤璞玉靜靜懸於衣襟一角,在風中晃盪。
君子當溫潤如玉,有時卻也免不了行些殺伐之事。須知即便是玉,也要經過鮮血的雕琢方能成就大器,從烈焰與煉獄中煅來的,方能稱作真君子。
在他腳下是黑壓壓的千軍萬馬。
武卒穿上了特製的鎧甲,站在隊伍的最前端。這支軍隊將會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而後面成排的兵卒,他們的任務是在正面戰場拖住敵兵,替武卒的必殺行動爭取時間。換句話說,就是當肉盾,白白上戰場送死。
千軍萬馬沉默肅立,竟無人發一言,或是緣於首戰的失利,或是出於對死亡的畏懼,或是迫於高臺上那個男人的威懾力,亦或是源於他腳邊跪着的秦國俘虜,敵方陣營的騎兵校尉。
俘虜的身上沒有綁一根繩索,他是自由的。但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更大的羞辱,這意味着即便他忽然發難從地上彈起來,對於眼下局勢也不會有絲毫改變。當然,騎兵校尉也並沒有彈起來,他只是屈從地跪在吳起腳邊,雙目緊閉,似乎已經無顏面對他的國家。
“三軍聽我號令!”
衆目睽睽下,吳起從腰間拔出寶劍,直指青天,慷慨激昂的吶喊聲迴盪於天地之間:
“秦國虎狼,貪得無厭,犯我西河,屠我良民。大好河山,天奉吾也,延及庶民百姓,遍澤千秋萬代!此番虎狼來犯,若吾輩懼死貪生,猶疑不前,無異於拱手贈河山於人,若是可忍,孰不可忍?”
“殺!”
“殺!”
三軍瞬間爆發出激烈的吶喊聲,將士們舉起手裡緊攥的冰冷長矛,向主將致以他們最崇高的敬意。
天地間遍佈殺伐之氣,天地肅殺,恍然間又回到了出征那日陰冷的秋晨。老泥鰍也舉起了長矛,隨衆將士一同吶喊鼓勁。
這一次大概真的有去無回了吧,他會白白枉死嗎?還是死得其所?他死後,誰來照顧他娘?
雖然他的內心依舊免不了茫然與苦痛,但這一刻他還是決定忘記一切,全身心融入到這支軍隊中,融入這場戰爭中。
“吾聞野語有曰:‘狼不可養,虎不可縱,竊賊不可赦’。秦人殘賊,覬覦他人之物,罪加一等,罪無可赦!吾等奉皇天之名,攘除奸兇盜賊,誓死捍衛西河,衛我大魏河山!”
“誓死捍衛,山河永在!”
“誓死捍衛,山河永在!”
將士們擡起長矛,戳向無形虛空,彷彿在絞殺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兇狠而凌厲,帶着捍衛河山的勇氣與決心。
“殺!”
“殺!”
萬衆矚目之中,吳起揮動長劍,砍下了秦軍俘虜的腦袋。血淋淋的頭顱滾落在地上,被他拾起,並展示給衆人。
受了血的刺激,那些有血性的男兒變得更加亢奮了,他們揮動森冷鋒利的兵器,口中高呼激昂的誓詞。血順着劍身往下流,染紅了積雪,染紅了腳下的大地。
“以血祭天,以血祭地!以血祭鬼神,以血祭亡魂!以血祭吾劍,以血祭河山!以血祭生民,以血祭千秋!以血祭不朽之盛事,以血祭萬世之功業!”
長劍一挑,“呲啦”一聲劃開俘虜的皮膚,鮮血頓涌而出。兩名將士走上前來,用布帛蘸了他的血,塗抹在巨大的鼓面上。
鼓面猩紅。
“咦,好惡心!”雲樗厭惡地捂住了口鼻。他雖說僅是站在隊伍的最末端,但依舊能夠聞到那股嗆人刺鼻的血腥味,是他的錯覺嗎?
獻祭完畢。吳起神情肅穆地舉起長劍,讓底下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上面的斑斑血跡。
“明日一戰,事關重大。勝則城全,敗則城破,百里西河盡歸他人,先烈亡魂死不瞑目。爾等皆爲義兵,勇猛剛強不可凌,保家衛國堅無懼,勿要使國有所辱。寧可身死,城不可破!”
“誓死捍衛,山河永在!殺!殺!”
“三軍聽令!凡將軍兵士,必英勇殺敵!戰端一開,即爲死戰之時,絕無退路!”
“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
“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天地有一瞬的肅靜。將士們睜大雙眼,不敢相信他們愛戴的將軍竟會下如此軍令。
如此冷酷,如此決絕,是血染的軍令,沒有爲他們留絲毫退路。
孤之過站在高高的山崗上,看斜日西沉,殘陽如血。
已經來不及了嗎……沒有退路了,前進是死,後退亦是死,軍隊被圍困於死亡的山谷中,四面埋伏,進退維谷。既然如此,寧願選擇前進,亦不願如喪家狗一般死去,是這樣嗎?
每個熱血男兒曾經對自己許下的諾言——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是這樣嗎?
冷風吹過,如刀鋒,在臉上刻下深深的劃痕。吳起孤獨地立在黃土高地上,任風沙吹散他狂亂的墨發。
行軍打仗絕不是兒時的遊戲,輸了還可以重新再來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丟了性命,即便再不甘心,也絕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
誰希望自己隨隨便便像枯葉一樣死去?可戰場又偏偏是這樣冷酷無情的地方,一旦走上戰場,就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審判。
你的命不在你手中,冥冥中自有天意。
如果我死了,我就什麼都不是了。不該奢望有任何人記住我,只求在生命走到盡頭的那一刻,我能夠兌現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
吳起擡起頭,望向暗沉沉的天空。雪已經停了,晚霞將天邊染紅。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茫茫造化之中,他是多麼多麼渺小的存在,如毫末之在馬尾,米粒之在倉廩,可他卻妄圖做天地的主人。像大鵬鳥那樣扶搖直上九萬里,叱吒風雲,俯瞰天地,馳騁八荒,出入宇內,唯我獨尊,做改變時代的人,做主宰天地的人!
這樣的理想……是不是很虛妄?是不是很可笑?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悲歌飄到了遙遠的戰場,風沙中有輕細的呢喃私語,彷彿一雙溫柔的手。
吳起,你真的毫無畏懼嗎?他問自己。
不,我畏懼過,毫無疑問,我從未面臨過如此棘手的戰況。魏國的未來只在我肩上,我怕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
既然如此,你爲什麼還要站出來面對一切,何不帶着你的軍隊潰逃?
因爲我是將軍,不是老鼠。
那麼,你真的準備好了嗎?走上戰場,面對敵人,面對未知,面對生死?
是的,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曾年少立志,棄母求學。我曾在孤燈寒夜苦讀不輟,亦曾周遊列國尋求機遇。我曾泯滅人性殺妻求將,亦曾遭人唾罵苦苦懺悔。
一個人究竟該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起身,挺直脊樑,走很長的路?是什麼給予我這樣的勇氣?
爲了理想,我捨棄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從煉獄中脫出,從烈火裡煅來,從薄冰上履過,方纔顫顫巍巍走到今日這一步。
我已無所畏懼。
“錚——”
琴聲錚錚,如寶劍嗡鳴,如馬蹄隆隆,踏碎霜晨月。素萱娘優美的梵唱在天邊響起。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焉得萱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將士們的錯愕僅持續了短短數秒。咬了咬牙,彷彿下了某種決心似的,他們擡起頭,以堅定的眼神凝望天空,眼中閃着不服輸的光芒。
不退就不退!誰在乎?懦夫才後退!懦夫就該死!懦夫就該死!
他們舉起長矛,齊聲高呼:“千秋功業!萬世不朽!”
“千秋功業!萬世不朽!”
“血祭河山,山河永在!”
渺小如我,亦想成爲天地的主宰。如此,是不是很虛妄?
老泥鰍緊攥長矛,竟因激動而流下了熱淚。
他纔不是懦夫!他纔不會後退!他是要守住魏國河山的,他是要建立千秋功業的!他會勇敢的!
“若車不得車,騎不得騎,徒不得徒,雖破軍皆無功!”
“謹遵軍令!”
“所謂絕處逢生,人只有被逼到絕處,才能爆發出驚天的信念之力,顛倒陰陽,轉動生死之輪。生與死,原來是這樣轉換的。”雲樗喃喃道,“原來天地間最強大的力量,竟是一個人的信念與勇氣。”
“小與大,同樣是這樣轉換的。”長魚酒補充道,“我從沒覺得這些士兵如此偉大過,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
“師傅要我下山歷練一趟,原來是有他的用意在的。若非親眼瞧瞧這塵世,我對大道的理解也將永遠停留於淺層。”雲樗仰起頭,看着高崗上握劍的吳起。
“多麼可貴,又多麼心驚,這回,我算是領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