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咕嘟!”
湖面冒起一個個小泡,更多的血源源不斷從湖底涌出,血色正在變得更加濃郁。鏡子般清澈明亮的湖面上,絲絲縷縷血色逐漸匯聚在一起,用血絲一筆一畫描摹出線條、輪廓,最終勾勒出一座氣勢恢宏的硃紅宮殿。
殿裡有兩個人,一個坐着,一個跪着。
一道道猩紅的液體正順着精細的樑柱流淌而下,宛若無數條吐芯子的毒蛇。地上是斑斑點點的血跡,一滴、一滴,如滿天的繁星,觸目驚心。
不,不止這些!還有更多的血!牆面上、屏風上、臥榻上、案几上,大殿裡的每一處都充斥着這令人作嘔的腥味液體。
這都是誰的血?
透過湖水,長魚酒看見自己正襟危坐於大殿中央,一襲華麗玄色長袍,領口和袖口都鑲繡着銀絲流雲紋滾邊,渾身上下散發出冷峻氣場。
女子只裹了一層碧色紗衣,她披頭散髮跪在長魚酒面前,瘦弱的嬌軀蕭瑟而單薄。原本白皙嬌嫩的雙手此刻沾滿鮮血,猩紅與純白涇渭分明地形成對比。
她美麗的眼中滿是絕望,那是看不到邊的絕望。兩行清淚沿光潔的臉頰滑落而下,幻化爲串串殷紅的血珠,落下來,染紅碧色裙襬。嬌軀微微顫動,她低聲啜泣着,眼神既痛苦又恐懼,那麼無助,宛若宮門前一朵淋溼了的鈴蘭花。
那是……他和落瑛?
長魚酒瞪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倒映在湖水中的宮殿。湖裡的他手中握着一個酒樽,這是他的一貫常態,因爲在他看來,沒了酒,便也沒了活着的意義。
然而這一次,酒樽中並沒有色澤光鮮的美酒,而是溢滿了猩紅猩紅的透明液體,鮮血在酒樽裡不聽話地打着轉兒。
他看了看酒樽,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伸手,將液體倒在地上。
“嘩啦啦——”
血色瞬間溢滿整片湖泊。沒有湖水,全是血。
“俱酒,對不起。”
女子悽婉的聲音在湖面上久久迴盪,如空谷幽蘭,帶着化不開的濃濃憂愁。
“不!你莫要說對不起!”長魚酒雙手抱頭蹲坐在湖面上,神色扭曲,看上去異常痛苦,“都是我的錯,求你,求你原諒我……”
“咯咯咯!”
耳邊傳來了女子俏皮的笑聲,“俱酒,快過來!我們一起盪鞦韆!”
“不!走開!”一瞬間,長魚酒只覺頭痛欲裂,他仰頭深吸一口氣,盡力維持着神智的清明,“不,這不過是個幻境,你不是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對!這只是個幻境!假的而已。
“這一切是不是真的,難道你自己心裡感覺不到嗎?”一個聲音輕蔑地笑道。
“不!不!”他咬緊牙關,顫抖着站了起來,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眼前的美人,“落瑛,我不管你爲何會出現在此,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
長魚酒的語氣中明顯帶了些誘哄。他知道,落瑛向來善良,絕不會拒絕他的。
“落瑛,落瑛,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勘破這幻境?”
“殺了我。”女子的聲音帶着些微微的恐懼,“殺了我,你就自由了。”
“不!我沒有!我沒有!殺了你不曾讓我感到自由!不要逼我,我很痛苦,日日夜夜我都要承受這鑽心之痛……每當午夜夢迴之際,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你……”
“殺了我,只有殺了我,你才能重獲自由。來吧,來吧……”空靈乾淨的聲音帶着誘哄,自由觸手可得,只要輕輕揮動手中的刀,興許幻境就立刻給破了,他和雲樗也就能活下去了。
長魚酒深吸一口氣,邁着緩沉的步子走上前去。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沉重。提刀的手在不住地顫抖,他掙扎了半晌卻遲遲下不了手。
“這一切明明都不是真的……爲什麼下不了手?爲什麼!”他痛苦蹲了下來,以手掩面,“我已經殺過你一次,這就夠我受的了……我不能再殺你一次!不,絕不!”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盡力維持神智的最後一絲清明。
他就要崩潰了,他就要被壓垮了,紛紛擾擾的往事如夢魘般纏繞不休,而他,永遠也走不出自己的夢魘。明知這不過是個幻境,明知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依舊無法突破重重心魔去勘破這幻境。
原來,這纔是幻陣的幽秘之所在,也是那麼多人傾其所有卻無法脫身的原因所在——心被困住了,軀體又如何走得出來?
正當時,如夢似幻的歌聲從天際飄了過來:
“重華重華,沐予光華。茫茫王土,四方來朝。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時從經,萬姓允誠。日月光華,弘於一人。桑之未落,其葉沃若。鳩兮鳩兮,無食桑葚。採兮杜若,將遺下女。夜宮樂宴,新人作舞。廣袖飄仙,孤枕難眠。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幽幽蒼梧,濛濛湘江。魂兮飄搖,一夕九逝。浩渺煙波,見兮上皇。九嶷繽兮,靈來如雲。明明天上,爛然星陳。重華重華,沐予光華!”
惶惑的歌謠塵封古老的記憶,記憶是痛苦的,同時亦是甜蜜的。於是乎這歌謠充滿惶惑,又搖擺不定。
即便所有人都忘了這一切,至少……我還記得,我記得就好,我記得就好……
陰陽輪轉,時光荏苒,歲月不斷滄桑老去,唯有這愛的熾熱火焰,生生不息,永世不滅。
長魚酒忽然感到有某種異常卑微幽怨的情緒從他心底升起,讓他覺得自己如此渺小平凡,平凡到幾乎不值得一提。是啊,他不過就是一介平凡人。
爲什麼他不過一介平凡人?
他低下頭去,止不住地劇烈咳嗽着,劇烈得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了。這一刻,他覺得好難受,難受到了極點。
不知何時,水面已然恢復了原有的平靜清澈,再沒有一絲猩紅的血色,可是在這面巨大清澈的天然鏡子裡,他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倒影了。
再擡頭時,一襲青色宮裝已經消失不見了,湖面上站着另一名少女——桑柔。她依舊是臨別時的那身打扮,簡單幹淨的紫色紗裙,“叮叮噹噹”的繁複掛墜透出一股異域風情,那是與中原女子不一樣的美豔。
“桑柔”怯生生地站在原地,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就在長魚酒暗自猶疑之際,飄渺空靈的歌聲又再度響起:
“亡者遠逝,生機降世。情人之血,吾輩天魂。世間道路千萬,究竟如何抉擇?殺了她。殺了她,此陣乃得破。”
要殺了她嗎?
長魚酒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每邁出一步似乎都無比艱難。
“你不是桑柔,對嗎?你不是……你只是我幻想出來的,對嗎?”他承認他很在意桑柔,但是爲了破陣他別無選擇,更何況這根本不是真的。
對不起了,桑柔……他在心中不住地默唸着。
刀已在手,寒光森然。霎時間,長魚酒舉刀劈出。
近了!近了!
就當劍刃距“桑柔”只有不到一寸之時,她卻突然綻開了一抹如花般的笑顏,清絕悽美,明豔動人,舉世無雙。這笑容他再熟悉不過了,因爲當桑柔笑起來的時候,就是她最美麗的時候,這樣的笑容總能讓長魚酒憶起一些溫暖的事情,比如兒時母妃輕輕哼唱的童謠,比如父王偶爾送來的問候,又比如落瑛親自下廚燉的銀耳湯……
長魚酒的刀最終沒有劈向桑柔,刀刃在空中強行拐了個彎,劈向了近旁一處虛空。
“轟一一”
虛空裂開了一道大口子,裡面的景象飛速變化着,最終又恢復到了原來的樣子,飄渺幻境依舊牢牢遮擋住了他的視線。
怎麼辦?怎麼辦?徹底沒轍了。長魚酒虛弱地坐了下來,等待死亡降臨。湖面一片寂靜,寂靜到空淡,四周漸暗。
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一切都平靜了下來,什麼險境,什麼幻陣,他都可以不在乎了,冥冥中似有股奇異力量將他的心包裹,這力量如同清泉般甘冽,正一點一點撫平他內心的傷痕。
這絕不是他自己的力量,這一點可以肯定,似乎像某種邪異而奇特的巫術,蘊含滔天靈力,施法的痕跡與路數都似曾相識。
“桑柔?”他不確定地喚道。
“阿酒。”有人從背後輕輕擁住了他,長魚酒的心跳在瞬間彷彿漏了一拍。
“我是桑柔,我在這裡。”身後的女子貼着他耳畔輕聲呢喃低語。
“我相信你。”長魚酒偏過頭,輕柔地低聲迴應着。
背後伸出一雙白皙的纖纖素手,輕輕覆蓋在他的眼瞼上。冰涼的觸感!彷彿一股清泉流入他眼中,洗刷着他渾身上下的倦意,又撫平他心間的傷痕。這觸感如此久違,自打他來到這鬼地方後就再未感受過。
能觸摸到的纔是最真實的。
“我該怎麼做?”長魚酒無助地問道。
“殺了她。”那個聲音輕輕在他耳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