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府郿縣東南橫渠鎮,西出鎮南十里有處大振谷,谷中有一嶺,名迷狐嶺。
山嶺高百丈,闊三十餘里,背依橫渠水,虎踞在這深谷之內,放眼處正是關中大地所在,此嶺氣勢雄渾,高聳入雲,巔峰之上風雲際會,霧繞霞飛,煙雨迷濛,青松翠柏好似茫茫大海,無邊無際,一陣微風吹來,綠波盪漾,鳥獸皆喜。
非但如此,從那半山腰上迷仙洞中飛流而出的三股大水,奔騰跳躍,晝夜不息,噴涌了上千年仍未枯竭,更是迷狐嶺上一大奇蹟,所以曾有路過此地的高人留下謁語云:迷狐嶺上葬家人,保的後世皆封侯一說。
山中腹地,有一處很大的墳塋,墳前豎着塊墓碑,墓碑上刻着:張公迪之墓。
一晃七年過去了,張公墓前又多了許多香火,兒子張載跪在墓前,跟父親說道“父親大人,希望你在天之靈能聽見孩兒的話,從今天起孩兒就要離開橫渠鎮了,娘說我長大了應該出去見見世面,可是擔心這年頭太亂怕我被強人欺負,其實娘不知道,孩兒早就不是當年的張子厚了,如今的孩兒不但弓馬嫺熟,還飽讀詩書,五經四書早就倒背如流,孩兒最喜兵書,這幾年除了學習聖人之書外,還看了不少戰陣之法,如今西夏興兵二十萬大舉進犯,孩兒覺得是時候出去報效朝廷了,父親,過了今夜孩兒就要帶領郿縣的民團去鎮戎軍了,還請父親在天之靈保佑孩兒首戰告捷,孩兒代郿縣民團多謝父親了!”
說罷,張載朝着墓碑叩了幾個響頭,起身後一溜煙下山而去,留下一地供奉先人的酒肉蔬果。
山腳下,小河邊上幾匹白馬正悠閒地吃着草,看到張載下山後,便昂起頭來,甩了甩雪白的鬃毛,似乎在向主人問好。白馬的身旁坐着幾個青衣打扮的家僕,那家僕見山腳下人影一晃,便知道是誰來了,趕緊起身一路小跑過去,拱手問道“少爺辛苦了,要不要歇會兒”
張載一擺手“不歇了,出來這麼久該回鎮上了,還得跟娘和弟弟話別,走吧管家”
老管家張喜點頭稱是,馬上吩咐衆家僕收拾箱籠包袱準備上路,片刻後,家僕收拾妥當,張載牽着寶貝坐騎‘踏雪’沿河步行出山谷,來到鄉間的平地後,飛身上馬,揚鞭一指遠處的橫渠鎮,精神抖擻地說道“先回到鎮子的打賞白米一斗,輸的去幫小云姑娘擔水、劈柴,駕……”
衆家僕見少爺一馬當先朝鎮子奔去,也不敢示弱上馬後快馬加鞭尾追而去,倒是把那老管家張喜遠遠拋在後邊,只見那張喜哭笑不得道“好哇,真有種,居然跟着少爺一起算計老夫,等回去有你們好瞧的!”
說罷,兩腿一夾馬腹沿山路徐徐而行,轉過一座山門倒塌的破廟後奔上大路,打馬慢慢北去。
渭水河南岸橫渠鎮,西距郿縣五十里,山青水秀古風依然,民質樸多勤勞,百姓多以耕田爲生,少數能工巧匠者伐木造船,泛舟渭水河上,或捕魚、或漕運、或載人渡水謀生。
民間知書達理者甚多,鄰里間亦是和睦融洽,很少有是非發生。這都要拜謝鎮中的書院所賜。
且說這橫渠鎮雖不大,但有志向學者着實不少,鎮內有一座規模頗大的書院名:橫渠崇壽院,山長乃是當地一有名的夫子,名樑璜,字子秋,年六十,甚嚴厲,最善儒家之《說苑》、《新語》,也喜前朝《搜神記》,常對院中學子教誨曰:子如干寶乎?
書院內諸學子笑曰:吾等不如。
樑先生答:不如就一心向學吧,好了讀書。
就在此時,書院門前傳來一聲馬兒嘶鳴之音,粱璜推窗一望,只見張載抱着一個錦盒遠遠走來。
當下吩咐院內學子繼續讀書,他去去就來。諸學子點頭稱是,繼續讀書,書聲朗朗不絕於耳。
粱璜走出書院來到庭院中,跟張載在竹林旁遇到一塊,一把拉住張載問道“子厚啊,聽說你要去鎮戎軍可有此事啊?”
張載將那錦盒推到粱璜懷裡,回答“子厚在書院學習多年受益匪淺,若非恩師指點子厚怎能有今日,這點薄禮還請先生笑納”
粱璜也不客氣一把接過那錦盒,說道:“噯,子厚你家上有半百高堂,下有及笄的弟妹,你若是去了他們該由誰來照看啊”
張載道“先生一番好意子厚心領了,如今西夏犯邊,前方戰事吃緊,六日前大戰長城濠,鎮戎軍險些全軍覆沒,若是鎮戎軍丟了,那西夏大軍便會長驅直入殺入渭州,我等這鳳翔府跟渭州雖只隔着涇、隴二州,卻也是脣亡齒寒,一旦渭州危機,西夏軍便會如入無人之境燒殺搶掠,所以學生想帶着郿縣的民團去那鎮戎軍助戰”
粱璜捋了捋鬍鬚,可惜道“子厚你博聞強志,若是就此從軍改弦易張豈不是斷送了大好前程,只要子厚放下心來苦讀幾年,想必取個進士出身並不困難”
張載深以爲然,不過他回答“此一時彼一時,大丈夫當精忠報國,爲國出力,如今鎮戎軍有難,學生理應放棄小我,還請先生原諒學生則個”
說罷,深深一揖。
粱璜一把拉起張載,心潮起伏,嘆了口氣,說道:“人各有志,爲師能教你的,都教你了,餘下的就靠子厚你自己了,不過就算爲國出力,也要小心啊,切莫意氣用事,戰場之事非兒戲啊,就算韓範兩位大人亦不敢輕言戰事,切忌切忌”
張載再次一揖,拜罷起身離開了橫渠崇壽院,他爲之奮鬥了七年的地方。
橫渠鎮,張府。
爲父守靈七年後,張載返回了鎮中,回到家後見過了母親張氏,弟弟張戟。
七年未見,張載清減了許多,母親張氏愛子之情難以言表,竟然高興得哭了起來,弟弟張戟也淚汪汪地望着哥哥,說了句“哥哥你瘦了,娘讓我跟你說哥哥辛苦了”
母親情深、兄弟情濃,聽了弟弟那句發自肺腑的話語後,張載感動了熱淚盈眶,一把抱住弟弟嗚嗚痛哭起來。
哭過後,他心情好了許多,問問母親是否還缺錢,要是不夠的話就把家中多餘的糧食賣掉,母親說:就算不夠也不能賣糧,這年頭沒錢死不了,沒糧全家都得餓死,還是留着那糧食吧。
張載並沒辯駁,只是說“娘和弟弟從今天起要好好保重,孩兒要去那邠州的新平縣找義兄焦演了,估計要個把月才能回來?”
母親張氏也不傻,早就聽管家說少爺想出去邊疆闖一闖,只是她還不知道兒子要帶着民團出去跟西夏大軍廝殺,若是知道了,她是死也不會叫兒子去的,她都半百的人,若是白髮人送黑髮人,那她會痛死的。
張載瞧了瞧母親的表情,又望了望弟弟,還以爲這關就算過了,哪知他的小弟弟張戟忽然問道“哥哥此去邊關幾時回來”
張載吃了一驚,結巴了幾下回答:“哥哥我何時說去邊關了,不過是去新平縣而已”
“你騙人,我聽管家說了”
“住口”母親張氏一把拉過小兒子張戟,堵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再講下去。
管家張喜立刻上步,插話道“夫人、少爺,飯菜都準備好了,開席吧”
張氏點了點頭,左手拉着張載,右手拉着張戟走出後宅,望前院的草堂而去。
晚飯後,張氏叫管家帶張戟先行回房睡覺,她有話跟大兒子說。
家僕退下後,張氏叫兒子將那盞油燈端到窗前,然後推開窗子,望了望窗前的明月,她幽幽地嘆息道“兒啊,咱們張家就你和張戟兩個香火了,叔伯家都是女兒成不了大氣,娘還指望你光宗耀祖呢,你弟弟還小娘看過了,他沒你聰明,所以你也知道娘對你的期望有多大了”
“是,娘,孩兒知道,所以孩兒此次去新平也是要闖點名堂,孩兒前段時間奮筆疾書寫了篇《邊議九條》準備找個合適的時機獻給朝廷,可是孩兒還沒想好怎麼個獻法,找誰幫忙,所以纔想去新平找義兄商量一下,孩兒想義兄交遊廣泛應該有好主意”
“真的是這樣?”張氏直視張載的眼睛,看他說沒說假話。
“真的是這樣,娘,孩兒能騙您嗎,那可是不孝”張載目不轉睛地望着母親,不想叫她擔心。
“既然如此,娘就放心了,明個你叫管家多給帶上一百兩銀子吧,萬一路上不夠會忍飢挨餓的”
張載立刻拒絕了,告訴母親“那筆錢可是咱們家一年的收成,萬萬使不得,我帶些乾糧上路即可,走水路很快的,兩三天就到了”
母親伸出手摸了摸兒子的臉頰,真想將這一刻永遠留在心裡,張載明白母親的意思,忙保證道“放心好了,娘,孩兒獻了那《邊議九條》後就回家侍奉您,再也不離開您左右了”
張氏點了點頭,吹熄油燈後叫兒子回房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