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風雨江山事,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歲月匆匆,轉瞬春秋過境,不知不覺,自東帝八年九域那場劇變之後,已經過了十載光陰。
汐水滔滔,寒暑易老,多少青絲成白髮,英雄埋枯骨,但位於北城衝要之地的伏俟城卻並未受到戰火的影響,仍舊一片興旺,歷經歲月變遷,不改昔日繁華。
眼見秋去冬來,數日連綿秋雨阻下了南商北客的道路。長街之上雨花朵朵,青檐垂簾,兩旁的酒家飯肆正是人滿爲患,千燈閣前堂中也是人來人往,那些江湖客、皮貨商行路不便,皆湊在這裡聽書賞曲,消閒飲酒,一時忙得跑堂腳不點地,團團亂轉。
“咄!都說是功名塵土夢中煙,又誰道白日消殘戰骨寒。成一時,敗一時,君王意氣今何在,一抔黃土,百年悲笑,畢竟有中無。”
一陣箏聲迴盪,堂上瞎眼老者指下挑起幾個高音,悠悠收止,拍案道:“這一回,說到那東帝與少原君一站同歸,從此九州浮沉,江山無主,天下雖大,再無如此英雄事。可佩,可敬,可憐,可嘆!”
堂下聽客唏噓一片,一個總角童兒託着茶盤四面走了一圈,收了不少金銀賞錢。外面雨聲漸密,店中陸續又進來數人,皆是被大雨阻了路的客人。東北角坐着一個虯髯大漢,掏出一錠足銀往盤中一擲,大聲道:“雨天無聊,上不得路,老先生肚中還有什麼故事,再多說來些聽。莫非這東帝與少原君之後,天下人才凋零,竟然再無英雄?”
那瞎眼老者聽得堂前客滿,話興正濃,又得一份厚重打賞,打疊起精神,侃侃道:“客官差矣,老朽方纔說的,乃是一番前朝舊事,驚天傳奇。當今九域三分,又豈無人獨領風騷?不消多。老朽只說二人故事,便足以與那少原君比肩,令那東帝稱是。”話說至此,頓了一頓,賣了個關子。堂下江湖客見他賣弄,早已按捺不住,一迭聲叫道:“快說快說,當世英雄,又有何人?”剛進來的數人也跟着起鬨。
那老者不慌不忙,按弦引箏,高高低低彈了幾個花腔,將衆人的胃口釣了個十足,方纔慢條斯理地道:“有一人,文采風流世無雙,豪俠仁義滿天下。昔日王域遽變,九州四海天災橫起,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此人扶危濟貧,救苦難,散萬千之資賑災濟民,活天下百姓無數。他以一人之身振一國,三分天下,力挽狂瀾。十年之中,四境百姓盡來歸服,數次請他登位稱帝,他卻始終堅辭不受,只因心懷故主,不肯背恩忘義。列爲客官,老朽說的這一人,可稱得上是英雄豪傑?”
他話音甫畢,堂下拍案之聲迭起,衆人已齊齊叫道:“說得好!昔王蘇陵仁義無雙,端的是當世英雄!”那跑堂的也站下腳,高聲道:“莫說其他,便是咱們伏俟城也曾受過昔王不少恩惠,蒙他數次庇佑纔有今日太平。誰敢說昔王不是英雄,我打他老大耳刮子!”
近旁幾位老客笑罵道:“小猴崽子,不快去端茶打酒,盡在這兒多嘴!”那跑堂嬉笑一聲,鑽着人縫去了。
那老者見衆人聽得熱鬧,箏音拂動,清了清嗓子,揚聲再道:“說英雄,道英雄,昔王蘇陵名動久域,諸位心中敬服,可見老朽說得不錯。但還有一人,人品武功不在他之下,名譽聲望不在他之下,豪情俠義不在他之下。”衆人聞聲,喧譁稍止。先前那虯髯大漢高聲嚷道:“此又是何人?老先生別賣關子,快快道來!你若是說得有理,另加打賞,說的無理,吃我老大一拳!”
衆人見他醋鉢大的拳頭當空虛晃,這瞎眼先生哪裡當得起他一指頭,皆盡鬨笑道:“老先生小心了!”那老者眼不能見,倒也不慌,五指拂動,箏聲流淌,做了個過門,道:“這位大爺莫要着急,你道此是何人?生平快意江湖事,歸離任俠藐萬衆,白龍魚服淵中游,一朝騰雲上九霄。”
“啊呀!歸離劍!”那大漢叫道,“我道是誰,你說的是穆王殿下!驚雲山一站後,歸離劍早便已是天下第一,無人能敵。”
那瞎眼老者輕輕叩弦,道:“前年五湖羣盜不識好歹,衝犯驚雲聖域。穆王玄殤一人單騎,星夜奔馳千里,趕在灃水之前截住羣盜,一柄歸離劍殺得五百盜賊血流成河,鬼哭狼嚎。此事遍傳天下,江湖稱道。九州十年動盪,山河失主,穆王麾下三十萬白虎軍定西陲、平楚地、拒北師、保王域。歸離劍下,魑魅魍魎哭斷腸,白虎軍前,天下羣豪盡折腰。如此英雄,如此豪氣,誰人不是傾心佩服?列爲客官,老朽所言是也不是?”
衆人尚未叫好,那虯髯大漢已放聲大笑,“不錯不錯,穆王若還算不得天下英雄,何人算得?若不是他在驚雲山劍下留情,老子這顆腦袋早已餵了灃水魚蝦。當日那些兄弟死在歸離劍下,倒也不冤。”
此言一出,諸人心頭無不暗凜,均想此人原來曾是那殺人不眨眼的五湖大盜,無怪滿臉疤痕,面目兇悍,這說書先生可別惹禍上身。堂前喝彩聲不由靜了一靜,那大漢身邊卻有一人噗地失笑,幾乎將滿口美酒噴將出來,聽起來便格外刺耳。
那大漢聞聲轉頭,只見旁邊坐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看去身形瘦長,目光精靈,長相併不算十分英俊,但那笑嘻嘻的樣子令人一見之下便生親近。他肩頭微溼,雨痕未乾,顯然剛剛入店不久,但是周圍所有人,包括近在身旁的虯髯大漢都沒注意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衆人聽他發笑,都將目光轉了過去,那虯髯大漢斜眼將他打量,道:“怎麼,你是否不服穆王是英雄?”
那青年男子方纔險些被酒嗆到,忍笑咳嗽了兩聲道:“沒有沒有,那穆王殿下……咳咳,穆王殿下自然是英雄無比。只不過我聽說他當年千里單騎趕去驚雲山,似乎是犯了那冽泉酒的酒癮,偏偏五湖羣盜那日出門沒看黃曆,正好撞在了他手裡。”他明知那虯髯大漢曾是羣盜之一,卻還敢這麼說,店中不少客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那虯髯大漢果然目露怒意,卻聽他將聲音一揚,對那瞎眼老者道:“老先生品評當世英雄,說得倒也不錯,但當世之下另有四名女子,非但天生絕色,而且領袖一方,名動江湖,老先生可又知曉?”
那瞎眼老者道:“老朽雖然眼瞎,心卻不盲,這位少俠所說的四名女子,或者略知一二。”
那青年男子笑道:“如此老先生何不令大家一飽耳福?”
那瞎眼老者捻鬚微笑,搖頭不語。衆人都知關竅,無不起鬨打賞,待那童兒捧滿了賞錢回去站在案旁,那老者才擡手撫箏,咳嗽一聲道:“老朽要說的四名女子,其中二人正與方纔品評的兩位國主淵源頗深。”
那男子道:“哦?卻不知是哪二人?”
那老者徐徐按弦道:“這第一人,蘭心蕙質,風姿天成,雪衣羽箭統千軍,奪門陣法攝鬼神,一十三路浮翩劍法,與昔王風尋快劍並稱當世,協理國政,備受臣民愛戴。這一人,算不算得江湖絕色,世間奇女子之一?”
那男子點頭道:“嗯,曾經的九夷女王,如今的惜國王后且蘭,非但姿容不俗,見識更高。她曾與少原君同門拜師,亦曾封后王族,母儀天下,當年無視世俗之見,與昔王共結連理,攜手立國,也是人間傳奇佳話,自然算得一人。”
那老者指下弦動,轉出幾縷柔音,道:“這第二人,天生媚骨,妖嬈多嬌,喜白衣,善奇謀,精詭道,曾數次助穆王大破北域敵軍,廟堂江湖,來去自如。此人乃是穆王心頭愛將,身畔紅顏,可比花解語,可比玉生香,不知算不算一人?”
那男子拍手笑道:“自在堂堂主白姝兒,千般容色千般美,替穆王定後風,謀楚國,抗北域。七竅玲瓏九轉腸,天下英雄加起來,心機也不及她萬一,精明厲害不消說。算的算得!”
那老者微露笑意,復又閉目撫箏,似在思索這第三個女子的人選。堂下衆人等得焦急,紛紛鬨鬧催促。片刻之後,卻見老者一揚眉,一擊弦,道:“這第三人,黃衣翠衫,英姿颯爽,統領豪傑真國色,巾幗女兒意氣高。此人以女子之身,號令江湖第一大幫派,手下六十四分舵遍佈大江南北,天下財富盡在掌握,縱白馬,輕王侯,卻又算不算得一人?”
旁邊早就有人叫道:“哎呀,這說的是躍馬幫幫主殷夕語!”那青年一杯酒盡,擡手擊案道:“不錯不錯!躍馬幫幫主殷夕語,巾幗不讓鬚眉色。她與穆二公子夜玄澗情投意合,兩人神仙眷侶一般。三年前穆國天宗正式併入躍馬幫,可見這二公子得美如此,就連宗門也寧肯舍了,她若不算,誰還算得?”
這兩人一唱一和,搭檔得宜,將店中本便熱鬧的氣氛推到了高潮。就連這千燈閣的主人,原本在樓上宴客的鐵旗門門主秦師白也被驚動,同客人走出廊前向外一看,見到那青年男子,一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他,怪不得這麼熱鬧。”
這時那青年男子贊完殷夕語,命跑堂新打了酒來,正開懷暢飲。旁邊客人卻都迫不及待地催問那瞎眼老者,“這第四個絕色女子又是誰?”
那老者停下箏聲,雙目向天,盲眼之中空空洞洞,似乎想起了什麼恐怖之事,過了片刻,搖頭道:“這第四個人……列爲客官,請恕老朽藏拙了吧。”
衆人鬨然不允。座中有人笑道:“這老兒又待討賞,罷了罷了,爺們今天破費點銀錢,也要把這四大美人聽全了。”旁人紛紛笑罵,待要解囊打賞,那瞎眼老者卻道:“列爲客官不要誤會,並非老朽貪財求賞,這第四個女子,實在不說也罷。”
那青年男子方飲盡一罈酒,笑道:“老先生說話吞吞吐吐,恁地不痛快,莫不是湊不成數,說不成書了?”衆人見他酒量甚豪,先是叫了聲好。跟着一起鬨笑,揶揄那瞎眼老者。那老者見衆人執意要聽,推脫不過,只得嘆了口氣道:“這第四個人……紅衣雪膚,貌美如花,豔如桃李,卻是心似蛇蠍。”手底箏音切切,彈出幾聲悲調,又似淒涼之音。堂前衆人聽着,心中都覺不甚舒服,卻不知他說的到底是何人。
只聽那老者撫箏唱道:“百萬鬼師驚天地,月光千里照血衣,不見人間回頭路,兒哭爹孃慘悽悽。”
衆人聞聲無不心生寒意,那青年男子面色微變,跳起來道:“老先生這最後一人,說的可是姽後含夕?”
話音甫落,整個大堂忽然變得鴉雀無聲,就連那跑堂的也定在了當地。“姽後含夕”四個字就像是什麼懾人的魔咒,令得聞者魂飛,聽者喪膽,跟着便有幾人徑自離座而去,似乎單是聽到這名字便會惹上極大的禍患。過不多會,這樓中客人竟然走了大半,餘人多數是些膽大的江湖客,旁邊一個瘦小漢子來自南疆,不甚知曉原因,罵道:“他奶奶的,幹什麼這麼邪門”那娘們莫非是黃泉惡鬼,嚇得個個龜孫子一般?”
那瞎眼老者嘆道:“客官有所不知,那曼殊山上,機關奇域,姽後含夕非是黃泉惡鬼,卻有無數惡鬼聽她號令。鬼師一出,千里赤地,禽畜生靈,萬不存一啊。”衆人聽他語調,皆覺森然淒涼,想起那鬼師之威,更加駭然不已。那老者擡頭問道:“彥少俠,這姽後含夕是否天生絕色?算不算是領袖一方,名動江湖的女子?”
那青年男子正是金媒彥翎,留神看那老者,哈的一聲笑道:“若說模樣……嗯,她也的確算得上是絕色之姿,至於這後面八個字,姽後含夕的威名,現在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目光在那老者身上打量一番,不知他雙目皆盲,如何竟一口道破自己身份,待見那案上黑黝黝的短箏,心中念頭一閃,叫道:“啊!你莫非是‘鐵音神目’鬆先生。”
衆人聞聲皆是凜然,原來這“鐵音神目”的名聲並不在“金媒”彥翎之下,此人對江湖人事無所不知,手中的鐵箏雖不及當年宣王的奪色琴,卻也橫行北域,鮮有敵手。但見眼前這瞎眼老者雙目空空,骨瘦形銷,不知他如何竟變成這般模樣。
那老者聽彥翎叫出自己名號,長嘆道:“‘鐵音神目’四個字,從此莫要再提了,老朽這一雙招子已經廢在那姽後手中,這鐵箏也不過是堂前擺設,聊助聽興罷了。”
此話一出,莫說彥翎,周圍衆人皆是驚詫莫名。彥翎此次來伏俟城,除了辦一件要緊的事情外,便是要替穆國收集與鬼師相關的情報,聽他如此說來,不由追問道:“先生與那姽後交過手?可否細說詳情?”
那鬆先生也知近年來穆國、昔國爲了對抗北域鬼師費了不少周折,彥翎有此一問,必是替穆王打探敵情,便道:“說來無妨,那還是八年之前,我受人之託,想要打探機關奇城的秘密,有一日夜裡獨自去支崤城探路。”
衆人聽他竟敢孤身夜闖機關奇城,不由都是啊的一聲,彥翎目光一亮,問道:“先生進城了嗎?”要知這機關奇城變幻莫測,穆、昔兩國十年間數次發兵攻打,皆在鬼師手下吃了不小的虧。那支崤城的機關總圖多年前雖曾被帝都所獲,但天工瑄離奇謀鬼才,經他之手改動機關,竟令那機關圖形同虛設,就連妙手神機宿英也奈何他不得。這十年中,彥翎也曾數次想要入城探查,但始終不得其法,卻不料有人曾經去過支崤城。誰知鬆先生搖頭道:“我並未進城。那夜我到了城下,觀察地勢,設法尋找入城路徑,擡頭望天,前面明月當空,那機關奇城爲羣山環抱,高聳入雲,四周竟連城門都沒有,莫說是人,便是飛鳥怕也難入。我正心下琢磨,忽聽護城河中水聲陣陣,河水竟然憑空分開,月光下一個紅衣女子自水中走出。那女子年紀不大,但容貌俏麗美豔,站在水花之中,就像凌波仙子一般。”
“那便是姽後含夕了。”彥翎點頭道,“原來護城河中有入口。”
鬆先生到:“當年我也想到入城的密道必然在水底,但卻不知那紅衣女子便是姽後含夕,那時候她還沒那麼大的名頭。我見她自水中出來,獨自往南而去,一時好奇,便沿路跟了下去。她孤身一人,來到離城不遠的一處村落,便站在村頭大樹下取出一支洞簫吹奏起來。我遠遠躲在一顆樹後,只見過不多會,那村中百姓就隨着簫聲一個個走到村外,跟着她向前走去。我當時明白她是在以上乘內功催動簫音惑人,卻不知道她究竟弄什麼玄虛,左右她的簫聲我還能抵抗,便繼續跟了去看。那晚月色極好,她紅色的衣服在月光下便如鮮血染就的一般,一路將那十幾個村民當中轉了一轉。那時月色稍暗,我見那些村民摔倒在地,卻還沒想到是遭了她毒手,直到滿地鮮血流出,才發現他們每個人胸前都已多了個空洞,原來心臟都已被她掏空了去。”
說到這裡,衆人搜抽了一口冷氣。彥翎搖頭道:“好快的手法,好毒的手段,她以前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可當真沒這麼狠的心。”
鬆先生哼了一聲道:“當時她看起來也只是個嬌弱女子,誰知卻如此心狠手辣。我那時見她俯身檢查屍體,臉上露出微笑,似乎對自己的手法甚是滿意,心中既驚且怒,方要出聲呵斥,卻聽她忽然又吹起蕭來。這次簫聲一起,可真的是我生平未見的恐怖景象。”他說着面色微變,似乎記起了那夜月下荒墳間的情景,一時住口不言。那虯髯大漢按捺不住,問道:“到底怎樣?”
鬆先生面上抽搐了一下,露出些許懼意。彥翎微微皺眉,道:“先生可是見那滿地死屍忽然又都活了過來?”
鬆先生似乎一驚,道:“你如何知道?”他雖未回答,衆人卻都已知彥翎所言非虛,不由毛骨悚然。酒樓上一時無人說話,外面愁雨淅淅,冷風瀟瀟,一陣寒意襲來,大家心中都隱隱打了個冷顫。彥翎嘆了口氣,苦笑道:“北域鬼師只上半年便曾兩次進攻穆國,小爺一日在戰場上撿了三次命回來,現在對活人變死人,死人變活人這種把戲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鬆先生回過神來,沉聲道:“何止是村民的屍體,就連那些墳中的死人亦紛紛破土而出,隨着她的簫聲在月光下手舞足蹈。她一邊吹簫,一邊腳踏九宮方位,在那些屍體之中穿行,手腕上隱隱有道血色的幽芒不停流轉。那數十具殭屍舞着舞着,慢慢聚向她身邊,最後她以簫音指揮,要他們向左便向左,要他們向右便向右。那情景便像地獄裡羣魔起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衆人想象那殭屍齊舞的情景,心頭都是發毛。彥翎道:“嗯,她那時候還在練習這門功法,纔不過操縱數十具屍體,現在可是如臂指使,得心應手,號令千萬鬼師進退自如。”
鬆先生道:“單是數十具屍體已經夠着駭人了,我當時便嚇呆了,身子一動,踩中了旁邊一根枯枝。她立刻發覺身後有人,回過頭來。哎……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那麼美,但卻像是懷着比淵海還要深的憂愁,比地獄還要深的怨恨。她看到我,竟然笑了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既是詭異,又是美豔。我聽她柔聲道:‘你知道我在吹簫,居然還不聽話,真不應該。’她說話的時候,那簫音卻一直沒有停,一重重向着我身邊飄來。我心裡知道不妙,便想以鐵箏對抗她的簫音。她面上露出惱怒,起初還站在那裡不動,後來簫音轉了兩下,越拔越高,好似鬼苦一般。我只覺得心煩意亂,幾乎要跳起來狂舞一番,那紅色的身影卻忽然出現在我面前,伸手便向我兩眼插下。”
衆人雖知他雙目已盲,但聽到這裡,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不知何人問了一句:“後來呢?”
“後來……”鬆先生擡手指了指臉上兩個肉紅色的窟窿,慘然道:“後來我這對眼珠子便被她生生挖了出去。我那時候眼睛劇痛,心裡卻突然清醒了不少。她見我未死,又一招向我心口抓來。我畢竟比那些村民多些功夫,擡手擋了一招,這一招聚我畢生功力,她恐怕也沒想到,被震得後退了一步。我便借力從山坡上滾了下去,說來也巧,恰好落入了一個新挖的墳中。我躲在那墳裡動也不敢動,她卻也沒追下來。過了一會,我又聽到簫聲響起,四周便傳來無數整齊的腳步聲,想是她操縱殭屍四下尋我,但那些怪物畢竟不通靈性,有的從我身上踩過,便就那麼去了。我在墳裡躲了一夜,直到進了一個城鎮,才聽說這附近幾個村落的人一夜之間都被鬼怪擄了去,想必都是那姽後做下的事了。”
他說到這裡,長長嘆了口氣。彥翎亦嘆道:“現在又過了這麼多年,她的功力早就今非昔比,爲禍便也更深。哎,這姽後含夕的攝魂簫曲和奇門之術說起了都傳自東帝,東帝已然作古,當今世上不知還有沒有人能製得住她?”
那虯髯大漢問道:“奇怪了,爲何這姽後的武功竟然傳自東帝?”
彥翎對帝都往事自然清楚得很,隨口道:“這姽後含夕原本是大楚公主,東帝御旨親封的左夫人,和原來的王后且蘭一樣,兩個人皆、昔日伴駕帝都,頗受東帝指點,都算是他半個嫡傳弟子。”
那大漢一拍桌子道:“如此說來,那且蘭王后也應該懂得這些門道,豈不是能夠製得住她?”
這次彥翎尚未開口,旁邊已有個獨臂漢子道:“昔王與王后若是分毫不懂奇門之術,昔國早便毀在鬼師之下了。那姽後的手段不止如此,背後還有異人相助,想要徹底破她鬼師,哪裡像說的這麼容易?”
這人聲音嘶啞低沉,聽去甚是刺耳。他一開口,衆人都不約而同扭頭看去,卻見是個往來北域的參客。那虯髯大漢道:“兄弟莫非見過鬼師?怎知那姽後還有更多手段?”
那獨臂參客笑了一笑道:“那姽後含夕不但能夠操縱人屍,還能驅使異獸成軍,替她衝鋒陷陣。昔國去年年底被他趁大雪毀了兩座城池,在下這條命便是僥倖從鬼師手裡撿回來的。”說着擡起左手將身上皮袍解開。衆人一見之下,紛紛倒抽了口冷氣。
原來那獨臂參客衣袍之下露出數條猙獰扭曲的疤痕,自左肩鎖骨一直延到右腰之上。衆人先前見他一臂折斷,江湖中人見慣打殺,倒也沒十分在意,現在看了他身上疤痕才知道,這條右臂竟是被某種猛獸所傷。看樣子他當初半邊身子幾乎都被撕掉,如今只剩了一團凹凸糾結的皮肉,即便已經痊癒,也能令人想象到那赤紅的血肉之下,一根根粉碎斷裂的筋骨,而他聲音之所以如此難聽,亦是因爲喉嚨曾經受過重傷。
彥翎算是見多沙場死傷,看見這樣的傷亦呆了半晌,忍不住道:“這麼厲害的傷,竟還能活下來。”
那參客束起了衣袍道:“這便是被鬼師中的熊羆所傷,算我命大,當時遇上了昔王麾下靳無餘靳將軍的夫人,拖她妙手回春,救了我一條性命。”
彥翎笑道:“你遇上了離司姑娘,啊,對,現在是靳夫人了。當真算你命大,她可是當你東帝身邊的醫女,現在放眼九域,她的醫術若稱第二,恐怕沒人敢稱第一,這點傷在她手中,自然不成問題。昔國原先離王域甚近,當初王域劇變,那些異獸珍禽沒死絕的怕是都逃去了昔國。姽後的手段甚是厲害,哎,這鬼師一不需軍備,二不需糧草,殺之不絕,毀之不盡,穆國那邊其實也深受其害。”
那跑堂的在旁插嘴道:“去年那幾場大雪,咱們伏俟城也遭了鬼師襲擊,幸好昔王殿下出兵救援,在赤谷關口跟鬼師大戰了數場。不過今秋時候鬼師來襲,卻是玄女娘娘顯靈退了敵軍,保了伏俟城平安。”
他剛說完,那虯髯大漢便道:“什麼玄女娘娘顯靈?竟瞎扯!”
跑堂的急了,道:“客官遠道而來,有所不知,那晚咱們伏俟城的百姓可都聽見了,有一股奇異的簫音從天外飄來,跟那姽後鬥了約有大半個時辰,終是驅散了來襲的鬼師。咱們鐵旗門的兩位舵主出城查看,正見玄女娘娘凌空飛昇,望月而去,那仙姿風神可絕不是凡人能有的。不信,不信你問老先生,他老人家那時也在伏俟城,一樣也聽見了。”說着將手往鬆先生身上一指。
鬆先生點頭道:“他說的沒錯,那簫音與姽後含夕所奏的曲調似乎頗爲相近,只是飄渺變幻更加精妙,亦是清冷空靈絕無邪氣。老朽雙目皆盲,玄女娘孃的仙姿自是無緣目睹,只是那晚退敵的簫音聽起來倒更像是有人以內功與那姽後鬥法,最終似是還勝她一籌。”
那跑堂的道:“定然是玄女娘娘顯靈救世。若是有人能製得住姽後,這十年來早不容她爲禍人間了,再說了,莫非這人的能耐比昔王、穆王還要大?我是不信。玄女娘娘救了咱們全城百姓,咱們可是感念在心,這幾日正重修玄女祠,求她多加庇佑呢。”
“玄女娘娘?”彥翎聞言擡眼往外一看,側耳聽雨,面上露出深思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