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冷雨飄落,尚未到黃昏時分,合璧城已是四野昏暗,點點燈火照亮路上泥濘的雨跡。一隊隊巡邏的士兵先後穿過青石街道,風燈的影子不斷在雨絲中閃爍,帶着幾分肅殺的感覺。
第二日天黑之後,子嬈方有機會進入城中,一路尋到行營,發現守衛竟比前幾日增加了不止一倍,營外士兵也由原來柔然族人全部換作宣王護衛軍,黑暗中百餘人馬聲息不聞,顯示出整支軍隊的訓練有素,看這陣勢,顯然是宣王駕臨。
按照先前彥翎的說法,夜玄殤應該早她兩日來到合璧,子嬈入城時並未聽到有任何刺客之類的消息,想他素來膽大心細,對這北域更加了如指掌,倒也不會輕易中人圈套,所以並不十分擔心,反而打算與他會合之後,兩人便可藉機把這合璧城鬧個天翻地覆。這念頭存在心中一直模模糊糊,直到此時才忽然清晰,方知道,原來自己聽說他到了北域便已有此打算。“夜玄殤”這三個字簡直就像有什麼魔力,凡事只要跟他沾上關係,就絕對不會太過無聊。子嬈脣邊不由飄過一絲淡淡的笑意,想到既然皇非人在合璧,那城中自然也少不了玉髓美酒,有酒喝有架打,如此快意之事,那人當然不會反對。
思及此處,她決定先入行營一探究竟,避開守衛悄悄潛入,只見行營之中燈火皆暗,唯有右邊一座小樓隱約透出光亮。所有守衛都在營外,營中反而不見一人,四周庭院寂靜,唯有夜雨窸窣閃落,更顯得闃無人聲。想必宣王雖然到了合璧,此刻卻沒在行營,不知道皇非是否也已回來,還是仍被狼羣困在蒼雪長嶺。
從那小樓所處的位置看,其中住的必定是宣軍中的重要人物,子嬈剛剛靠近便止住腳步,察覺四方亭臺花樹間皆有暗衛存在,若是有人貿然闖入,必定立刻便被發現,於是潛□形,趁着一陣雨落向前飄出,幾個閃身便靠近樓外,四周風吹樹動,重重作響,暗衛便也不曾察覺。
子嬈又待片刻,施展身法悄然上到二樓,閃入一面暗影深處,沿着雕窗縫隙向內看去。樓中原來是間書房,各處陳設雅緻,四壁炭火融融,照得一室如春,當中寬大的長案上攤開數幅卷軸,四周擺放着許多城池模型,其前站着一名黃衣男子,正在低頭沉思。子嬈看那男子背影十分熟悉,應該曾經在哪裡見過,這時那男子微微側身,她只覺眼前一亮,燈火映出一張俊若美玉的臉龐,正是那日在營前與皇非說話的天工瑄離。
瑄離擡手收起面前卷軸,轉身放入櫃中,突然側眸看向窗外,沉聲喝道:“什麼人?出來!”
子嬈吃了一驚,以爲被他發現蹤跡,卻見前方雕窗外光影一閃,一個身着侍衛服飾的女子現身室中,身法輕靈,面容姣好,竟是一直跟隨在皇非身邊的召玉。瑄離顯然與她相識,看了她一眼,道:“是你。”
召玉道:“我聽君上說你在合璧,所以特地來謝謝你上次出手相救。”子嬈見到召玉,便知皇非等人也已回城,但如今這支烈風騎的存在對於他人來說應該算是機密,卻不知召玉與瑄離又爲何會有交情?只聽瑄離道:“你這麼進來行營,萬一被人發現,我可不好替你掩飾。”
召玉滿不在乎地道:“君上與宣王在長風臺和夜玄殤賭劍,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護衛軍也大都隨行護駕,行營中沒什麼高手,來去倒也不難。”
“看來你是一點都不顧忌宣王血衛。”瑄離笑了笑道,“長風臺輸贏如何?”
召玉道:“我走的時候,宣王和夜玄殤賭了十五劍,夜玄殤贏了漵水之西七座城池,宣王卻贏了延嶺八城,但看君上的神色,宣王第十六劍恐怕會輸。如果這一劍輸了,玉門城便要劃歸穆國,我見他們比得久了,便沒看完。”
瑄離點頭道:“這夜玄殤果然是個人物,膽敢孤身一人入城不說,在我們大軍環伺下和宣王劃地爲注,居然還能鬥個平手。漵水七城盛產的鐵英是鑄造兵器必不可少的珍貴材質,若是歸了穆國,諸國以後都要重金向他們購買,單這一項收益便十分可觀。”
“但是延嶺八城毗鄰雲川,自古便是戰馬聚集之地,宣王將其收入囊中也不算虧本。”召玉一邊說着,一邊向案上看了一眼。子嬈聽他們說到夜玄殤,又驚又喜,驚的是他獨自深入敵軍,竟與姬滄正面交鋒,喜的是他眼下平安無事,而且看來頗有贏面。夜玄殤和姬滄這樣的高手較量本就難得一見,更何況這兩國之主一劍一城,傾國作賭,單是這份霸氣豪情便令人神往。子嬈得了夜玄殤的消息,不想多做耽擱,正要抽身前去,卻突然聽見瑄離說道:“這是支崤城的機關總圖。”子嬈心下一動,便沒有立刻離開,只聽召玉道:“我在君上那裡看過。”
瑄離走到案前,隨手將錦帛拂開,微笑道:“皇非手中那份機關圖是假的。”他隨口一言說得漫不經心,召玉聽在耳中卻驀地一驚,“那份機關圖不是你給君上的嗎?”
瑄離道:“是我給他的不錯,那份圖與這份真正的機關圖幾乎一模一樣,唯獨在控制全城的中樞機關上做了些許改動,即便是精通此道的人亦未必能夠發覺,而且就算髮覺,也是無法可施。”
召玉怒道:“你在圖中做這樣的手腳,究竟想幹什麼?”
瑄離若無其事地道:“沒什麼,只是與虎謀皮,總要留下自己的退路,亦要讓對方清楚合作的價值。”他拂袖一捲,將那錦帛收起,遞到召玉面前,“這個送給你了,你拿去交給皇非,便說是自己私下所得,他深知此中利害,必定會對你更加另眼相看。”
召玉聞言一愣,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瑄離側眸看她,說道:“你難道不想成爲他心裡重視的那個人?”
召玉俏面微紅,轉過頭去,不敢看他的眼睛,片刻後說道:“君上心中重視的是那王族九公主,即便她那樣背叛君上,君上也不肯殺她,仍舊當她是少原君夫人。”
“那不過是他想要征服的女人。”瑄離在案前拂衣落座,淡淡道,“他以後自然會明白,那個在他身邊追隨相伴,不離不棄的,纔是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但是跟着皇非這樣的男人,你若像雛鳥一樣始終處於他羽翼的保護之下,便永遠不會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你若不能令他欣賞稱讚,便永遠不可能真正成爲他的女人。他會保護你,憐惜你,但絕對不會把你放在心上,所以你若想要他看得到你,重視你,便只有和他一樣強。”
召玉一動不動站着聽他說完,過了許久,輕聲道:“你說得對,強者的眼中只有強者,他喜歡九公主,是因爲她讓他欣賞,無需他呵護憐憫,能夠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有時候還讓他無法駕馭。只有像九公主那樣的女人才會讓他動心,就算不惜一切也要得到。”
瑄離道:“你亦是後風國正統的公主,若論身份,並不比王族低了多少,難道甘心只做少原君一個侍妾,甚至在他身邊連正式名分也沒有?”
召玉微微擡眸,問道:“我不甘心,但你爲何要幫我?”
瑄離俊美的面容在燈火之下覆着一層朦朧的清光,子嬈從這個角度看去,突然覺得他和召玉眉眼間竟然有些相似的感覺。召玉容色姝豔,本已是難得一見的麗人,瑄離雖是男子,容貌卻絲毫不遜於她,尤其那雙流墨般的眸子,似是清潭星光寒月流泉,沉默時頗爲冷淡,流轉之間卻又動人心腸。
那雙眸子在召玉的注視之中輕輕一漾,像是掠過笑痕,又似只是燈火的影子。他看着召玉,神色略轉柔和,“你的母親曾經有恩於我母子,我出手幫你不過是還她一份恩情。”
召玉蹙眉不解,一時間不得究竟。他在燈光下微一揚眉,突然一笑,那樣的神情閃電一般掠過心間,召玉啊的一聲,說道:“你是嫣夫人的兒子!怪不得,我一直覺得你好熟悉,原來你也是後風國王室之人!”
瑄離淡淡道:“後風國王室與我沒有任何關係。”他站起身來,走向窗前。子嬈聽到天工瑄離竟是後風國傳人,也是有些驚訝,見他往這邊走來,閃身向後微退,以免距離太近被他發覺。召玉上前幾步,輕聲問道:“難怪你對我這麼關心,幾次對君上提起。你在宣王身邊,又與君上聯手,是要替後風國復仇嗎?”
瑄離並不回頭,道:“我說過,後風國與我毫無關係,但姬滄毀了皓山劍廬,焚盡寇契大師畢生心血,我自然不會放過他。”
召玉沉默了片刻,道:“以前我只聽說嫣夫人失蹤,後來又有人說她已經去世了,原來你們去了皓山劍廬。當年的確是叔父對不起你們母子,我母后雖已盡力,卻也無法挽回此事。”
瑄離的母親曾對後風國二公子召啓傾情癡心,卻遭始亂終棄,以至鬱鬱而終。瑄離不願多談此事,將機關圖遞給召玉道:“所以你記住,從來男子多薄倖,不會因爲你對他一片癡情便將你放在心上。這樣東西,總會對你有用。”
召玉突然問道:“當初是不是你刺殺叔父,設計攪得後風國內亂叢生?若非如此,宣楚兩國怎會有機會滅得了後風?”
瑄離面無表情地道:“天亡後風,召氏一族罪有應得。”召玉微微一震,又道:“那麼嬸孃和她的兒子也是你殺的?”瑄離冷冷道:“他們一樣活該。你該說的話已經說完,可以走了。”說罷擡手掃滅燈火,徑自往內室之中去了。召玉看着他拂袖而去,一人在黑暗之中愣住,片刻之後,深深嘆了口氣,將機關圖貼身收好,轉身穿窗而出。
子嬈無意中聽得二人對話,知道召玉帶走的機關圖是十分重要的情報,倘若得到這張圖,宣都支崤這座可當千軍的機關奇城便舉手可破。
召玉離開小樓,專挑僻靜之處,巧妙地避開血衛繞道而出。子嬈推測她這副打扮,該是混在宣軍當中,現在必要趕回長風臺,於是悄然尾隨在後。
召玉出了行營,展開自在逍遙法往東北方而去。只見冷雨紛紛去路漸偏,黑暗中她身法縹緲,時隱時現,迅似雲煙輕霧,子嬈要十分小心才能跟上,才能不被她發覺。如此出了城郊再過兩個渡口,前方忽見火光成片,召玉抄近路轉入道旁林中。子嬈知道長風臺就在前方,指尖真氣流轉,突然趨近點向她穴道。她武功本就比召玉高,又是出其不意,召玉悶哼一聲,軟軟向下倒去。
子嬈伸手將人接住,進入林中一間荒廟,先自她懷裡搜出那張機關總圖收好,又將她所穿的宣軍袍服除下,套在身上,取了她腰間令牌。她將長髮挽入帽中,壓低帽檐,頓時變作一名軍士模樣,黑夜中若非仔細端詳,看去全無破綻。子嬈裝扮停當轉身欲走,復又一想,回身將召玉藏在廟前神案之後,免得被人發覺,而後展開身法,便往長風臺而去。
行不多遠,前方便有赤焰軍將士把守,見到她腰間令牌也不查問,隨意揮手放行,想必皇非爲召玉行事方便早已做下安排。這長風臺原是合璧城郊一處山崖,四周平坦形如校場,當中卻有一長寬丈許的巨石,其色如赤,光滑如鏡,幾乎可容百人同坐。此時石臺四周火把重重,兵甲陳列,難怪合璧城中守軍減少,原來皆到了這裡。子嬈雖然一路未遇阻礙,但怕稍不留神被人察覺,只混在一衆護衛軍士之後,不敢太過近前,誰知四周根本無人顧及其他,幾乎所有將士都目不轉睛注視着臺上。
此時雲黑月暗,風雨無聲,石臺四周燃燒的火把忽然同時一暗,一股強大的劍氣像是澎湃洶涌的海潮撲面捲來,逼得所有人呼吸停窒。火光驟暗而明,照出臺上盤膝而坐的兩人,一者玄衣似水,一者赤袍若火,旁邊兩棵百年老鬆被真氣催得落葉紛紛,跟着咔嚓一聲齊齊劈裂,赤焰軍將士轟然喝彩,震得山嶺迴響如雷。
子嬈周身一凜,如此兵馬氣勢給人的壓力可想而知,但石臺之上,無論是姬滄還是夜玄殤皆是無動於衷,甚至連目光都不曾一擡。在數步之外觀戰的皇非亦不動聲色,只是移目看向姬滄。過了好一會兒,姬滄才緩緩吐了口氣,張開眼睛道:“好劍法,這一劍是你贏了。”
夜玄殤亦擡眸笑道:“宣王這一劍着實厲害,玄殤乃是僥倖得勝。”這時衆人方纔看清,姬滄身後的石臺出現了一條半寸寬的裂痕。剛剛兩人交手時各自承受對方強橫的劍氣,姬滄雖然身形未動,但座下石臺受此波及,顯然這一劍便輸了半籌。旁邊如光使上前將一支白虎令旗插入石臺當中巨大的沙盤上。子嬈以目點查,加上方纔一劍,沙盤中已經分別有八支白虎令旗,八支玄武令旗,數量各佔一半。穆、宣兩國邊境要塞自今而後依此重新劃分,一夜之間城池易主,山河換顏,如此豪賭,恐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夜玄殤方纔贏得山城玉門,此處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乃是十分關鍵的軍事要塞。姬滄雖然輸了一城,面上卻是神色如舊,只是一雙長眸妖冶生輝,暗夜之中愈發顯得邪魅逼人。他拂袖一揮,命旁邊如光、花月二使退下,看向夜玄殤,曼聲道:“聽說歸離劍共有十八式劍法,現在尚餘兩招,不知穆王殿下意屬何處?”
夜玄殤道:“玉門城,褚山關,北域天險首當其衝,宣王以爲如何?”
姬滄仰天長笑,似乎甚是歡暢,而後笑聲一收,說道:“穆王好大的胃口,好!下一劍,本王便以褚山關與你作注!”
“若我輸了,便將奇嶺三城拱手相讓。”夜玄殤站起身來,微微笑道,“這招歸離劍法名爲‘破軍’,宣王小心了。”說話之間,長風臺上落雨忽急,即便是退開數步的如光、花月二使,亦突然感覺到某種無形的壓力,彷彿有什麼力量迫使天地之間風雨傾瀉,向人身前重重壓迫過來。
此時長風臺上唯有皇非一人尚未離開,其他人皆爲劍勢所迫,先後退到臺下。宣王身上赤袍迎風飄舞,逐日劍指向對手,映着雨光微微晃動,不斷反射出刺目的流光,令人根本無從把握他即將出劍的角度,甚至還令人生出目眩神馳的感覺。
夜玄殤始終卓立不動,歸離劍似橫似斜,遙指身前,仍是一副瀟灑懶散的模樣,但任何人都知道,只要他進劍出招,便是九天雷霆萬鈞之勢,所以紛紛注視着鋒芒凌厲的歸離劍。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面對姬滄重重壓迫的劍氣,夜玄殤忽然間上前一步,一劍隔空向前劈去。
劍鋒離對手尚有丈餘,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但那一瞬間,圍觀衆人無不感覺到一種君臨天下、當者披靡的狂傲氣勢,皇非更是神情一動,目中精光隱現。只有像他這樣的高手,才知道夜玄殤這隨手虛劈的一劍生出一股風起雲涌的劍氣,狂潮般向四方擴散,當遇到逐日劍熾烈的鋒芒時,與其真氣激盪交撞,必然觸發微妙的氣機感應,而夜玄殤便可憑此料敵先機,順乎自然發招進攻。
果然,夜玄殤一劍之後忽然身形前趨,歸離劍寒芒爆現,向着對手席捲而去。
劍氣如潮狂涌,遇上逐日劍威烈的真氣,哧哧勁響之聲充斥石臺,驀然間,天地仿若風狂雨驟,枝飛葉走,駭人耳目。
靠近石臺的將士都不由自主向後退去,皇非卻忍不住擊掌讚道:“好一招‘破軍’!”單憑夜玄殤如此隨心所欲便進入巔峰狀態,當世之中已只有他和姬滄這般高手能有資格與其過招。若說當年在楚都時他或有必勝夜玄殤的把握,但此時面對歸離劍法最後精妙的兩招,最終勝負誰也不敢妄下定論。
姬滄亦是大喝一聲,“好!”逐日劍倏然凝止,跟着一道銳利的劍氣,帶着耀目電芒,往氣浪核心筆直刺去。幾乎沒有人看清劍勢何來,只知道這一招交擊必定驚天動地。誰知夜玄殤縱聲長笑,不待姬滄招數用盡,劍下忽然使出絕妙的絞擊手法,行雲流水一般向那烈芒之側掃去。
姬滄眸透精光,衣發激揚,仿若神魔蒞世,氣勢迫人。夜玄殤以精妙手法絞中他劍氣的一刻,他的劍勢亦同時將對方鎖定,令之無法變招。直到此刻,歸離、逐日二劍尚未有半分交擊,但那種驚心動魄沙場千軍的氣勢,已令所有圍觀之人透不過氣來,紛紛生出身陷血戰、生死相搏的恐怖感覺。
夜玄殤脣邊仍舊掛着從容的微笑,心中卻頗爲震驚,只因姬滄表面看來已經全力出手,但實際暗中留有餘地,一旦雙劍相交,觸發最後的氣機,便會有數重勁氣連續攻擊對手,似是驚濤滅頂而來,直至山崩石裂,摧毀一切。如此劍法,如此武功,非但放眼北域,普天之下能抵擋宣王三招而不傷者,恐怕最多不過五人。
夜玄殤雖已預知對手底細,但若此時變招便等於兩軍交鋒臨陣撤兵,姬滄的劍勢將立刻推向絕對的頂峰,長驅直入一舉破敵。那這一局勝負不說,今晚他也不可能有機會活着走出合璧。
“鏘!”
夜玄殤旋身移步,一劍天馬行空,反手揮出,對姬滄懾人心魂的劍法竟是視而不見,像是根本沒有把握對方來勢,隨意出手。但在震耳的驚鳴聲中,歸離劍卻仿若天成一般,準確地挑中逐日劍凌厲的鋒芒。
勁氣爆破,夜雨激狂。
姬滄亦是了得,身形向側橫移,振袖一劍順勢掃下。夜玄殤倏地靜立,歸離劍卻在手中化作一道驚電,直擊日芒中心。
“當!當!當!當!”
雙劍交擊之聲連串激響,一時間勁氣激盪,風雨急旋,石臺丈許空間之內,竟然生出千軍萬馬對戰廝殺的慘烈意味。赤焰軍將士人人身經百戰,殺人如麻,卻從未像此時一刻感覺驚心動魄。
兩道人影倏然分開,所有的招式停止,風雨亦似暫息。但沒有人感覺輕鬆,雨水漫過石臺,彷彿血流成河,千里赤地,生死之戰一觸即發。
數千人屏息靜氣,都知道接下來一劍即將分出勝負,但誰也無法預知結果。穆國新王對上北域霸主,無論武功氣勢還是後果影響,都是九域空前絕後的一戰,誰勝誰負,誰傷誰死,無不微妙地牽動着諸國對峙的形勢。
雨光之下,姬滄長袖無風自起,金色的光華自劍鋒徐徐擴大,目中透出點點懾人的異芒。夜玄殤改爲雙手握劍,斜指對手眉心,脣畔輕笑略帶鋒寒,仿若淵臨嶽峙,不可撼動。
驀然間,一聲長嘯龍吟而起,兩道劍光,似是兩條驚龍穿雲直下。黑暗的天空中雷行電走,一聲巨雷轟然炸開,滾過厚重的雲層,響徹在漆黑的天地間。
烈雨冬雷,九霄雲涌。萬千雨絲像被閃電照亮,驟然反射出刺目如盲的驚光。天地彷彿消失在所有人眼中,唯餘兩道驚天的亮光直擊石臺,但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夜玄殤與姬滄同時飛退,瓢潑大雨頓時傾天而下。
如瀑如注的暴雨中,姬滄衣髮長舞,縱聲狂笑,“哈哈,痛快!給我拿酒來!”立刻有人擡來數罈美酒送到臺上,姬滄揮袖捲起一罈,拍碎封泥傾入口中。夜玄殤亦是仰首痛飲,哈哈大笑道:“今夜得與宣王一戰,着實暢快淋漓,奇嶺三城從此便歸宣國所有,玄殤絕無怨言!”
子嬈此時靠近臺前,看到石臺右方有兩個幾不可見的足印。原來方纔兩人同時退步,姬滄足下片痕未留,夜玄殤卻在巨石之上印下了些許痕跡,那麼這一劍,便是他輸了半分。奇嶺三城名爲三城,實爲一關,與褚山關一樣,乃是穆、宣兩國邊塞要地,如此一來便成了宣國領土。姬滄飲盡美酒,拂袖將空壇丟下臺去,舉劍道:“好!我們還有一劍,放馬過來吧!”
夜玄殤負劍微笑道:“歸離劍法最後一招,名爲‘同歸’。宣王方纔硬接我破軍之式,不妨調息片刻,以免最後一劍不夠盡興。”
兩人剛纔正面交鋒,劍下真氣強橫無匹。夜玄殤落地時借勢緩衝,將逐日劍霸道的劍氣盡數卸去,所以石臺上現出淺淡的痕跡。姬滄卻是全然以自身真氣化解歸離劍的攻勢,劍氣凌厲,難免震動經脈,必然會受些內傷。夜玄殤與他交手十分痛快,生怕最後遺憾,亦是光明磊落,不願佔此便宜。姬滄武功高強,素無敵手,這點內傷並不曾放在眼中,方要說話,卻聽有人笑道:“穆王這幾式歸離劍法真是看得人心動不已,你若不介意,不如將這最後一劍讓給我吧。”
雨光之下,皇非白衣飄飄,含笑來前,擡眼間掃向姬滄,挑眉相問。此時雨勢漸收,已不像方纔那般駭人,絲絲縷縷的清光落入他寒潭般的俊眸,不斷反射出明亮的色澤,仿若漫天星辰美玉,剎那間令人心動神馳。姬滄看了他片刻,眼中忽然掠過一絲豔冶的魅光,彷彿極是歡喜,收劍說道:“你若感興趣,那這一劍便由你來吧。”
皇非微笑轉身,對夜玄殤道:“穆王今晚已連戰數場,倘若此時接我劍招,難免有失公平,不如休息片刻,稍後恢復體力,我們再一決勝負。”
夜玄殤橫劍在肩,注目於他,片刻後說道:“君上似乎有傷在身,玄殤本便勝之不武,無需再行此舉。只不過若是君上出手,那我們的賭注便需換上一換。”
“哦?”皇非眉峰微微一動,問道,“穆王要與本君賭些什麼?”
夜玄殤道:“這最後一招倘若君上勝出,穆國三千里城池任君挑選,但若是玄殤僥倖得勝,卻只要君上一句話。”
皇非道:“非願聞其詳。”
夜玄殤舉劍前指,“君上倘若輸了這招,便需親口解除曾與帝都締結的婚約,還王族九公主自由之身。”
此言一出,衆人無不詫異。九公主在新婚之時與少原君翻臉決裂天下皆知,王族亦因此發兵滅楚,但從名義上說,王族公主已經嫁入君府,便是如假包換的少原君夫人,除非皇非親口休妻,否則婚約既成,生死成契,絕無輕言反悔的道理。雖說王族單方面取消婚約也無不可,但畢竟於禮不合,九公主日後即便再行婚嫁,終其一生也是少原君上堂之妻,無可否認的君府夫人。
夜玄殤突然提出這一條件,火把深處子嬈鳳眸微微揚起,瞬間流過清魅的柔光。皇非眼神卻透出犀利的鋒芒,忽而仰首長笑,說道:“穆王若敢與我以國都邯璋交換,這場賭注我們便一言爲定!”
“好!”夜玄殤痛快道,“君子一言。”
皇非拔劍出鞘,“駟馬難追!”
一衆譁然聲中,夜玄殤劍鋒光綻,說道:“君上請。”此時夜風拂至,細雨飄灑,山野變得寂靜無聲,衆人耳邊卻忽然響起一聲幽冶的嘆息。那聲音輕輕淡淡,飄飄渺渺,仿若夢裡花開,水中幻影,令人覺得無比的舒適、無比的動聽,只聽一個女子嫵媚輕笑,淺聲悅耳,“夜玄殤,你在這兒喝酒賭劍,卻拿人家的婚約下注,唉!你若是不小心輸了去,我豈不冤枉?”
話語飄來,只見赤焰軍中有道人影迎風而起,掠至臺上,廣袖輕揚,身上軍甲散開,現出流光輕燦的雲衣。那女子落向夜玄殤身旁,在雨絲下輕輕一笑,眸光稍轉,所有赤焰軍將士無不生出驚豔的念頭,心道難怪少原君與穆王肯爲她傾城傾國,一賭勝負,這般驚世絕塵的容色,動人心魄的風姿,除了王族九公主外,還有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一個手抖多出一章來。。。天意如此完稿就該更新兩章,吾虛心地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