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帝都,黃昏之後。琅軒宮廢殿的桃林深處,玄衣男子合目躺在當中一塊光滑的平石上面,日暮餘暉透過花枝,點點灑滿衣衫。令那抹冷峻的色澤看去十分閒逸柔和。風吹花動,樹下不知何時出現一個幽魅的身影,步履輕輕走到他面前。
那玄衣男子仍舊閉着眼睛,來人手中捏着一枝含苞欲放的桃花,輕輕敲打着掌心,道:“你倒好閒情,躲在這裡偷懶,害我滿宮禁衛忙得人仰馬翻。”
玄衣男子嘆了口氣,道: “唉,袍都割了,義都斷了,我還不躲遠點睡我的覺,難道等着被人亂劍砍死嗎?”
來人似乎輕聲一笑,踏上平石,突然足尖微擡,便向他腰間送去,啐道:“再不起來,我可真要砍了!”
玄衣男子明明還是仰臥着的姿勢,忽然輕飄飄向上一滑,下一刻,人已到了她身後,道:“怎麼,還沒打夠?你的劍法雖然不錯,但想要贏我恐怕還是有點難度。”
來人睨視他道:“剛剛也不知是誰,打着打着就落荒而逃,現在倒來吹噓。”
玄衣男子低聲笑道:“再打下去怕是所有人都看出我們在演戲了,好男不跟女鬥,讓你一次何妨?”
來人纖腰輕轉,暮光下修長風眸瀲灩如星,盯住他曼聲道:“穆王殿下,你若是再不老實交代那蝶千衣是怎麼回事,信不信我假戲真做,先跟你算一算這筆舊賬?”
這玄衣男子正是剛剛在長明宮中與王族翻臉決裂的穆王玄殤,桃花下的女子卻赫然便是誓要殺他而後快的九公主子嬈。兩人此時渾不似大殿之上兵刃相見的情形,一人淺笑嫣然,一人手執花紙,懶洋洋的道:“方纔我在長明宮陪公主殿下演了那麼一場好戲,所有人都知道穆國反了帝都,出賣軍情的人很快便會再與皇非聯絡,不愁抓不出這個內鬼,如此還不算將功抵過嗎?”
子嬈輕輕哼了一聲,“一碼歸一碼,別人背後弄鬼,你是心中有鬼。”
夜玄殤哈哈大笑,遂將白姝兒兒借蝶千衣的身份刺殺皇非之事如實相告,末了又道:“我不過怕你尋姝兒晦氣,纔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於後面這假神醫恐怕她未必知情,想要知道究竟,還是要找到蝶千衣本人再說。”子嬈在他說話時,臉上笑意便已漸漸消失,片刻之後淡聲道: “自然不是她,這位假神醫瞞天過海,手段高明,並非她能左右之人。”
夜玄殤道:“莫非你知道她是誰?”
子嬈抿脣不語,微風吹拂衣發,露出她幽魅的容顏,那雙清眸之中現出一種難以名述的神色,就好像日落寒潭,星沉大海,一片黑泠泠的幽靜,“巫族之人皆擅蠱術,但有兩種血蠱唯有長老級以上的人物方能操縱,一種是四域噬心蠱,你曾見識過它的厲害,第二種便是今日藥丸中的五經血輪蠱。尤其後者,若非離境天大長老親手下種,斷然無法施爲,而若不是與施蠱者有血緣關係之人,亦不可能化除這蠱毒。”
夜玄殤心知巫族離境天血脈傳承當世唯有兩人,正猶豫要不要將婠夫人之事告訴她,子嬈已走到石上盤膝坐下,道: “她既然施出五經血輪蠱,我便有辦法把她找出來。待會你跟在我身後,一見面立刻動手,千萬不能讓她和我說話,務必切記。”
夜玄殤點頭道:“有我在,你放心。”
夜幕漸深,月色下桃花紛紛,晶瑩如雪。子嬈收攝心神,十指法訣變幻,碧璽靈石被她以元陰真氣催動,呈現重重幽芒,逐漸向外擴大,在她周身化出蓮華一樣的清光。夜玄殤曾經接觸過巫族血蠱,此時忽然感應到一股與四域噬心蠱相似的邪異氣息,只見子嬈身畔落花飛舞,重重光色如幻,靈動流轉,片刻之後,一點血光自她指尖幽然升起,懸於半明半暗的空間,散發出寒邪詭異的光澤。
夜玄殤眉心微微一收。子嬈祭出血蠱之後張開眼睛,雙目中幽芒隱現,奪目懾人,那血蠱之上的色澤不斷流轉,漸漸淡去,而子嬈眸心的光澤卻越來越暗,越來越深,看去竟似一片幽濃豔麗的血色,襯着她雪膚魅顏,美得叫人心生不安。片刻之後,她四周蓮光散盡,徐徐站起身來。
夜玄殤不敢有失,緊隨其後,兩人一路出了王城向東而去。此時天色已經全然黑下,子嬈身法飄忽迅捷,幽雲般在雪地之中前行。四下密林如織,煙霧成雪,荒山野嶺,人蹤盡絕,兩人提氣疾奔,不過小半個時辰已近雍江之畔,但聞陣陣驚濤拍岸,夜色茫茫掩映大江。夜玄殤見子嬈停下了腳步,放眼望去,雲中冷月若隱若現,不遠處一艘小船正穿過波濤悠悠盪向江心,幽黑的船身融在夜色當中,若非他目力過人,恐怕一時也難以發覺。子嬈忽然縱身而起,向着小船遙遙落去。
夜玄殤怕她遇險,身子一晃掠出江岸,落在船頭時反而搶在子嬈之前,反手將艙門推開。艙中亮着一盞油燈,一個面籠薄紗的青衣女子暮然回首,夜玄殤記得子嬈吩咐,搶進船艙當即動手,疾點那女子喉間啞穴,同時連封了她數處穴道。他原本知道蝶千衣是假,出手未留餘力,卻不料一招落下,發現對方功力全無,當即生生收回三分力道。饒是如此,那女子亦渾身劇震,悶哼一聲向後軟到,夜玄殤道聲“得罪”,擡手揭開她面紗,赫然正是自帝都失蹤的百仙聖手蝶千衣。
這時子嬈身子微微一顫,張口噴出一片血霧,夜玄殤吃了一驚,急忙伸手將她扶住。子嬈操縱蠱蟲尋找蠱主,真元消耗甚巨,靠着他肩膀調息了好一會兒,方睜開眼睛道:“不礙事了,你先搜她身上,是否藏有九轉靈石。”
蝶千衣聽到“九轉靈石”的字眼,眼中微微露出犀利的神色。夜玄殤先扶子嬈坐下,俯身在蝶千衣身上搜過,卻一無所獲,搖了搖頭,隨手解開了她的啞穴。子嬈問道:“金鳳石在哪裡?”
蝶千衣眼睛在夜玄殤身上轉了一轉,方纔看向子嬈道:“你是來找金鳳石的?”
子嬈的聲音聽去極其冷淡, “若不是爲了九轉靈石,我這一生都不想再見到你。”
蝶千衣面上卻露出笑意,上下將她打量,“你這丫頭倒也厲害,居然能以蓮華之術操縱我施下的血蠱,可知只要有一絲不慎,你現在便是一具蠱屍了。”
子嬈冷冷道: “那也要多謝母妃,無論如何我身上也流着巫族離境天的血脈,區區血蠱又算得了什麼?”她突然口稱母妃,夜玄殤倒未十分驚訝,只因此刻他也已經想到,婠夫人身爲巫族離境天傳人,自然像巫醫歧師一樣知曉以九轉靈石所施的秘術,白虎秘衛發現的那具屍身雖然不假,但真正的蝶千衣其實早已被婠夫人取代。巫族移魂之術匪夷所思,若非早就知曉這一秘密,任誰也不會懷疑爲東帝診治的神醫另有其人。婠夫人一心想要覆滅王族,正好趁機暗算東帝,就算落蠱不成也會挑起穆國與王族的矛盾,其用意之險、心機之深可見一斑。但她千算萬算,卻未料到子嬈非但覺察出毒蠱,更加毫無保留地信任夜玄殤,此時帝都並未像她所欲預料的那樣發生動盪,這血蠱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婠夫人盯着子嬈森然道:“你既然自承是巫族之人,爲何處處維護王族?拿東帝之母出身凰族與我巫族素有深仇,你不殺了他,反而救他性命,巫族哪裡有你這樣的傳人?”
子嬈冷冷一笑道:“母妃或許忘了,我與凰族也有血脈之緣。何況母妃針對王族與凰族,難道只是爲了復仇那麼簡單?九華殿上那張王族寶座鳳後坐了上去,母妃怕是也眼熱得緊吧。爲了這個,你可以出賣所有的親人,我這個女兒又算得了什麼?”
婠夫人聽她提到王族寶座,目中透出熱切的光芒,“你知道什麼?那是九域四海至高無上的權力,天下誰人不想要?和這個相比,親人又算得了什麼?在那王座面前只有敵人,就算是親人也一樣會殺你害你。”
夜玄殤突然道:“原來夫人心中根本沒有‘親人’二字,無怪在穆國挑唆我父子反目,兄弟相殘。”
婠夫人冷笑道:“你父兄若不是早便心存隔閡,他人再多說又有何用?說到底都是他們自己心甘情願。哼,不是我這些年精心安排,此時又哪來你這個穆王,難道你願意一輩子在楚國做質子,永無出頭之日?”
夜玄殤道:“這麼說來,我還應該感謝夫人了。”
婠夫人道:“我早便說過,你若娶了子嬈爲妻,帝都王座便也唾手可得。比起你那隻知花天酒地的大哥,你可要好上太多,假以時日,何愁不能一統天下,成爲新朝開國之主!”
“唔……”夜玄殤雙手抱胸靠在船艙上,“夫人所言極是。”
婠夫人聲音忽然變得十分溫柔,就像是煙花幽曲,春日流水一般動聽,“你還在猶豫什麼?東帝現在已經病入膏肓,只要你肯動手,拿下帝都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到時候你會得到世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所有人都會拜服在你的腳下,所有的財富都會爲你所用,天下最動人的女子,最香醇的美酒,最奢華的宮殿,都將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要誰生便生,你要誰死便死。這種滋味,你難道不動心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柔美,似乎有種誘人的魔力,輕輕在人心頭回蕩,眼波亦如夢幻一般,當她注視你的時候,彷彿要將你帶到綺麗的夢境中去,帶你去看世上最美的景象。子嬈不由暗暗吃驚,沒想到縱然已經真氣全失,面目盡改,婠夫人的媚功依舊如此厲害,無怪當年襄帝、渠彌國師,甚至岄息都對她神魂顛倒,這世上恐怕沒有多少男人能抵擋這樣的目光,拒絕這樣溫柔的話語。夜玄殤似乎也沉迷在她的媚術之中,點頭道:“這聽起來當真是好主意,夫人若是不說,我還一時想不到。”
婠夫人的目光越發柔情似水,“那你還愣在那裡,解開我的穴道,我會幫你實現這一切。”
夜玄殤卻突然道: “夫人所言雖然很有道理,但這個吩咐,卻恕玄殤不能從命了。”
婠夫人甚是意外,“爲什麼?”
夜玄殤笑道: “只因世上最美的女子已在我身邊,最好的美酒已在我囊中,我既不願每天被一羣人跟在身後磕頭,亦不願再嘗試夫人血蠱的滋味,做個牽線木偶,所以只好忍痛拒絕夫人美意了。”
婠夫人眸中柔情驟然消散,現出一片冷利的光澤,“你竟如此不識好歹!”
夜玄殤笑容不改,漫不經心地道:“我知道實話總是不那麼中聽,但還是忍不住要說。夫人年紀也不小了,以後若再這樣跟男人說話,恐怕還是會和今天一樣失望,所以我勸夫人還是安守本分,或許對大家都有好處。”婠夫人面容—陣扭曲,絲毫不再見蝶千衣淡泊寧靜的氣質,咬牙道:“你會後悔的!”
夜玄殤尚未說話,子嬈已冷冷道: “你若要替父兄報仇,我絕不會出手阻攔。”
夜玄殤嘆了口氣道:“她說的其實沒錯,我與父兄之間若非早有心結,任何人也不會令我們反目。報仇這種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況且她畢竟也是你的母親,無論什麼樣的母親,有總比沒有好。”
子嬈心頭微微一震,閉目平復了一下情緒,想起昔日母女情分,不由黯然心軟,對婠夫人道: “本來任何人敢對王兄下手,我一定會殺了他,但你我終究母女一場,只要你交出金鳳石,你我前事一筆勾銷,以後是生是死,永不相見。”
婠夫人冷哼一聲道: “九轉靈石乃是上古靈物,僅以其一便可化人魂魄,若是九石齊集,便有毀天滅地的力量,所以白帝昔年纔將九石分賜諸族,怕的就是一人手中擁有太過強大的力量。東帝如今竟想令九石歸一,哼!難道不怕招來天怒嗎?”
子嬈道: “我不管他要幹什麼,但只要是他需要的東西,我一定會幫他取到。”
婠夫人冷笑道:“我若不肯給你,你便殺了我嗎?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兒,爲了個快要死的男人不惜殺父弒母!有你這種女兒,我也是前世作孽,今生報應,你便是殺了我也是我活該,誰讓我生了你、養了你!”
子嬈面色剎那蒼白,夜玄殤劍眉一緊,沉聲道:“夫人,與人爲善,與己爲善,再多說下去,恐怕傷人傷己。”
婠夫人眸光閃爍,看向他道:“她不管何事心心念念都是她的王兄,我真不知道,你對她再好又有什麼用?”
夜玄殤笑道:“夫人不必多費心機了,我二人若是因這幾句話便生嫌隙,絕對都活不到今天,她對別人怎樣與我對她怎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何況她若不是這樣對我,我還會覺得有些不自在。”
婠夫人的目光似是要在他身上盯出個洞來:“你爲她做了那麼多事,處處維護着她,甚至連性命都可以不要,難道不是因爲喜歡她?難道心裡就沒有一絲不甘?”
夜玄殤仍舊微笑,“我喜歡世上所有美麗的女子,也不僅僅是她一人,只不過她對我來說是最特別的那一個。若是做每一件事之前都先想着回報,那人人心中都會不甘,人要是算得太清楚,那日子一定不太好過,更何況我和她之間,本也不需要計較那麼多。”
婠夫人不死心地再問:“你當真不在乎她對別人好,不想將她據爲己有?”
夜玄殤忽然搖了搖頭,不再回答她的話,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他並不喜歡做浪費口舌之事。子嬈同樣不想再面對婠夫人,知道她絕不會輕易將金鳳石交出,暗中催動碧璽靈石。當她指尖清芒盛起,整個船艙中忽然射出金色的異芒,就連夜色江水也被映得如金如燦,波光粼粼,彷彿水中突然升起了一輪明月,而這小舟便在月色之中浮沉盪漾。婠夫人臉上微微色變,子嬈俯身在船艙中搜出暗格。婠夫人之前爲怕東帝對九轉靈石生出感應,始終不曾將金鳳石隨身攜帶,暗藏於此,子嬈伸手將其取出。繼月華石、幽靈石、冰藍晶、紫晶石、湘妃石、血玲瓏之後,最後一串靈石終於也重歸王族。
金光掩映之下,婠夫人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子嬈邁出船艙時停了一下腳步,道:“我希望以後永遠不要再見到你,因爲我不知道下一次還會不會這樣放過你。”
站在船頭上,子嬈擡頭遙望夜空,許久許久不曾說話。月光掠過浮雲,在她面上落下晶瑩的光澤,一直沿着衣襟滑落,墜入無盡的江水。夜玄殤站在她身後,見她終於流下淚來,心裡卻覺得鬆了口氣。他明白她此時的心情,這世上沒有孩子不依戀母親,也沒有母親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只是造化弄人,偏偏要在這對母女之間結下不可化解的深怨,沒有人比他更加懂得這種滋味。夜玄殤走到子嬈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子嬈深深吸了口氣,情緒似已恢復,將金鳳石交給他道:“你能幫我將這個交給王兄嗎?”
夜玄殤知道她不願再在東帝面前提起嬉婠夫人,二話沒說,收起金鳳石放入懷中,她將這關係王族存亡的珍寶隨手交付,他亦毫不驚訝,換作是婠夫人定然無法理解,但對於他們二人,卻已再尋常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