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喧譁,滿殿臣民在塵寰之下漸漸退去,當所有人的身影消失,所有榮光安靜,漠漠微雪中只餘了二人,他與她,歷經了一朝鐵血烽煙,無數生死牽念之後,在王域神殿高處,相對,相望。
他的掌心血滴成泉,她的手中劍寒如霜。
絲絲鮮血沿着她的劍鋒徐徐流淌,一直流進眸底心海,火焰樣地燒,微雪輕輕覆上海面,在那血染的焰尖瞬間成冰。
一滴冰淚,剎那清華。
子昊擡手,蹙眉問道:“子嬈,發生了什麼事?”子嬈身子一側避開他的指尖,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掌心劍痕泛出一絲細微的痛楚。
他凝視她片刻,放手,轉身,語氣似乎也帶上一層淡淡的冷漠,“下雪了,先進殿吧。”
子嬈看着雪幕中他飄搖的衣袍,他腳下的從容從未因誰而改變,有多少次他獨自轉身,留給她的,只是一個靜冷如澌的背影。漫天雪落,在身邊織出無盡的囚網,而她心中便似冰窟一般的冷,像被什麼戳穿了無底的深洞,一直一直墜下去,墜到不絕的深淵中。
大殿內萬籟俱寂,唯有近百盞夔龍鎏金長明燈照亮漠漠穹宇,在一殿硃紅煥彩中無聲無息地燃燒。
殿門在子嬈身後徐徐關閉,徹底隔絕了一切聲息光影。子昊衣袖輕輕地飄揚,一直向殿上王座走去,他清冷的背影沒入燈輝深處,淡淡傳來一句問話,“誰準你回帝都來的?”
身後一片死寂。
片刻之後,子嬈的聲音幽幽響起,穿透寂靜的大殿,像是閃過黑暗的箭光。
“我殺了他。”
子昊腳步一頓,側首回眸。
“我殺了岄息,長襄侯岄息。”
子嬈一瞬不瞬盯着殿前的君王,他的一個眼神,一絲情緒。他眼底驀然震動,彷彿石塊投進湖心驚起的波瀾,在她脣邊漸漸泛開悽豔而冷嘲的笑,“你果然知道,王兄,果然沒有什麼事能瞞過你,你一直清楚我的身世,對嗎?我根本不是什麼王族公主,也根本不是你的王妹。”
子昊轉身與她對視了片刻,眸光略深,“從哪裡聽來的胡言亂語,你就是因爲這個回來,當着滿朝文武在大典之上胡鬧?”
“王兄原來是惱我擾亂了冊後大典。”子嬈冷笑,笑中卻是哀涼,“放心,我不會耽擱王兄太長時間,不過幾句話,問清楚了一了百了。王兄大婚,我本也沒資格參加,話說完了我自然會走。”
子昊眉心微微一蹙,“子嬈,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說的都是事實,王兄一直不許我回帝都,不就是不想看到我這個不該出現,甚至根本不該存在的人嗎?真正的九公主二十年前便已經死了,現在的這個子嬈不過是別人算計王族的陰謀,從一開始便也該死。”子嬈一瞬不瞬地凝視面前熟悉的面容,一直看進他深海般的眸。
子昊站在策天殿王座之前,迎視着她鋒利的姿態。滿殿燈火映入他漆黑的眼底,一片明明暗暗,似乎是深海里灑下了一天幽靜的星辰,無論隔了多近的距離,永遠叫人看不清晰,永遠那樣變幻莫測。良久凝視,他最後輕輕斂去了深邃的目光,只有聲音中一如既往的清冷令人感到那種屬於君王的漠然,“你已接任王族宗主,亦是雍朝王位的繼承人,在策天殿前說出這樣沒有分寸的話,太不應該。”
“事到如今,王兄還要對我隱瞞嗎?”子嬈驀地打斷了他的話,“岄息沒有死,我的母妃也沒有死,我究竟是什麼人,王兄心裡一清二楚。若非如此,你爲何要殺歧師,要除掉商容,要貶黜昭公?”
子昊扶在座案上的手微微一緊,削薄的脣角隱約透出幾分鋒利,她的眼中流露嘲諷的滋味,向着這深深大殿,座上君王,繼續道:“如果不是他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你怎會借刀殺人除去追隨十餘年的老臣?又怎會將三世功勳的宰輔逐出帝都?王兄向來行事幹脆,這時候如何卻敢做不敢當了?是不是怕這見不得人的秘密傳出了去,有損王族顏面,遭盡天下之人恥笑?”
子昊修眸一擡,臉色瞬間比方纔蒼白了幾分。
王族二十年來最深的秘辛,東帝一朝最驚人的陰謀,自她口中揭開□裸的真相。他做任何事從來沒有後悔,卻在這一刻,後悔讓她留在穆國。
派出的影奴沒有傳回消息,他終究還是遲了一步,沒能及時阻止事情的發生。她親手殺了岄息,無論那人是誰,如何該殺,那畢竟算是她的父親,這一手弒親之罪,她要如何承受?
大殿中心燈火影重,將佇立在那片無垠黑暗中的女子映照分明。那樣熟悉的眉目,曾經多少次微笑相對,每一次深夜回眸,他與她,都能在彼此的目光中汲取溫暖,走過血腥殺伐,踏過紅塵生死。
然而她說得沒錯,他真正的王妹,雍朝的九公主二十年前便已經死了,現在這個陪伴他多年的女子,與他容顏相似,宿命相連的女子,原本是他最痛恨之人的女兒,亦是巫族與凰族精心的陰謀,子氏王族最大的威脅。如同昔年九華殿上那抹硃紅的身影,她的美麗與放肆,會像烈火一樣焚燬整個王朝。宿命冷酷,哪怕他貴爲天子,也無法改變這場荒謬的恩怨。
一股血腥味,自喉中直衝入口,昨夜反覆不休的藥毒險些便要發作,卻被他強行壓了下去。口中血,徐徐咽回,胸口一陣陣的悶痛卻暗潮般襲來。他原以爲即便如此,他仍舊可以護着她,在有限的時間裡除去一切知情之人,親手佈下一顆顆棋子,推動那場牽動九域的大戰。她終將沿着既定的道路,平平安安登上王位,擁有最強的依恃和整個王朝的力量。沒有人會質疑她的身份,即便有人無意窺知真相,在至高無上的權力面前,亦無法對他所要保護的人造成任何傷害。
直到現在,這仍是他能爲她做的最好的安排。就連這場大婚典禮也一樣,他會給她一切,絕對的安全。至於她是誰,誰的身體誰的靈魂,是妖是仙,是親是仇,是劫數還是宿緣,那又有什麼關係?放不下,舍不開,看不破,何必放,何必舍,何必破?是緣是債都是她,這世上總有那麼一個人,冥冥之中,早已註定一世的牽絆。
子昊依稀笑了一笑,扶案落座,調息片刻之後,方纔緩緩開口,“不錯,你說的這些的確沒錯。二十年前發生的事對於王族來說是不該出現的隱秘,我不會允許任何人知道真相。歧師偷天換日犯下重罪,死有餘辜,商容與伯成商也是我親手安排,不過那又如何?這些本不是你該過問的事。”
他脣角的笑痕透露着漠然,彷彿這所有的一切對他來說根本不足爲道,就像是一局棋,一曲詞,一瓣花那樣簡單,輕描淡寫,無關緊要。子嬈死死咬着嘴脣,幾乎咬出血來,脫口便道:“那又如何?殺父弒母不共戴天,王兄是何等人物,除去一切知情之人,自然也不會這麼痛快放過我,想必是要讓我受盡折磨,償盡孽債才肯罷休。”她看着金座之上熟悉的容顏,兩行晶淚,劃落清顏,“其實我早該知道,王兄心中沒有什麼比這雍朝天下更重,我這副皮相,總還有些利用的價值對嗎?現在穆國諸事皆了,王兄已經不需要再拿什麼王位來哄我了。”
子昊眸色微微一沉,“子嬈,你心裡便是這麼想的?你我之間當真是仇人,我利用你控制穆國,傳位與你,也不過是虛與委蛇的手段?”
高高在上的王座中,他雲墨般的王服被硃紅的龍紋襯得雍容高貴,滿殿燈火燦爛,彷彿一片金色的海洋,他在光明之下,她在黑暗之中。
子嬈微微仰頭,淚水濺落在冰冷的玄石地面上,晶瑩破碎,點點成傷。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穿上吉服的樣子,那金色光海中喜慶的顏色讓他清冷容顏也帶了幾分暖意,如玉出塵,不勝風流。然而那溫暖不是爲她,在他身邊執手相伴的女子永遠不會是她,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從一開始她便沒有這樣的資格,原來她從來不曾懂他。
十餘年相依,不過一場荒謬,千里相思,不過一廂情願。玄塔之下,長明宮中,九華殿上,翠竹林間,紅塵眷戀不過夢幻,這個在她心中勝過一切的男子,她可以爲他賭上一切的男子,輕而易舉便已毀掉她的所有。她不知道自己是誰,應該是誰,如果她是他的王妹,那麼他永遠是她的哥哥,她嫁他娶,姻緣何從?如果她不是他的王妹,那麼至愛成仇,至親成怨,七情六恨,何以相對?
無論怎樣她都不是他需要的那個人,他不要她。
一心執念,萬千利刃割向心頭,不知傷口在何處,不知傷了有多深,只是痛得人鮮血淋漓。
“在王兄心中,雍朝真正的繼承者應該是九夷女王纔對,她會爲你誕下儲君,正大光明地成爲你的王后,不會讓王族蒙羞受辱。至於我這個冒牌的公主,王兄沒有親手殺我,已是天恩浩蕩。”子嬈從懷中取出大婚前他賜下的密旨,一步步走上策天殿,笑容悽豔,有種絕決的美,“子嬈永遠不是王兄的對手,王兄其實無需如此費心。我已替你殺了岄息,他們造的孽統統我來還,還清了這份血債,你我從此恩仇兩清,我與王族也一刀兩斷,再不相干!”
“子嬈……”子昊深深蹙眉,開口喚她。子嬈卻似什麼也聽不見,淚水已盡,心也成灰。
“至於王兄這份恩賜,子嬈不敢受,也受不起,你我總算兄妹一場,要殺要廢,還請王兄給我一個痛快。”
她染血的玄衣似蓮光綻放,整座大殿在明明暗暗的燈火中逐漸沉寂。蓮華似血,重重成刃,子昊幽深的眸底似有某種異樣的情緒輕微涌動,彷彿深淵之下急遽的暗流,剎那席捲而過。自從在這策天殿至高之處做出那個決定,直到此刻他才發現,七年前的那場棋局他真正輸了,徹徹底底輸給了昭肅承聖顯王后鳳妧,輸上了雍朝的江山,王族的天下。
多少年心血,究竟爲何?算盡一切,卻又如何?
龍座上犀利的刻痕嵌進掌心,心頭悶痛越來越重,帶來陣陣強烈而空虛的暈眩,子昊微合雙目,勉強忍過一時,再睜開眼睛時,眸中現出難以掩飾的深深的疲憊。
“你從穆國回來,就是要跟我說這些,從此一刀兩斷,再不相干。”
他淡淡開口,淡淡相問,那倦極的眸色中有着些許嘲弄的滋味,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這弄人的天意。子嬈面對他似乎永遠不會改變的平靜,啞聲答道:“對,從此以後,你我兩不相干。王上的家國天下,還是留給你那位溫婉高貴的王后吧,子嬈從來不稀罕這江山王位,從今之後,我與王上,與王族,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她將決絕的話一句句擲出,像是劈向那無情宿命的劍光,每一劍都鮮血淋漓,要將那些無法改變的殘酷事實與自己一起,擊得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子昊卻從此沉默,只是靜靜凝視着她,那居高臨下的目光仿若無盡冷雪冰霜,一重一重一分一分地落下,在那片燃燒的怒海之上,結成萬里冰封的蒼涼。那樣深那樣冷的目光,一直看進她的心裡去,看穿她的前塵今生,看穿一世滄海桑田,看穿命運荒謬的玩笑。
子嬈突然不能動,也再說不出一句話,那漫天飛雪當頭澆下,心中那燒得肺腑灼痛的火焰猛然一熄,方纔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那深深淺淺的赤色之中迴盪,慢慢擊中心海深處,翻起一片滔天巨浪。
她到底在說什麼,怪他,怨他,恨他?這個曾經用生命維護她的男子,佔盡了她二十年歲月悲歡的人。
他蒼白若死的面容不見一絲表情,無喜亦無怒,無悲亦無哀。子嬈突然覺得怕,那種說不出的恐懼就像天地俱毀萬物成灰,他一句話不說,大殿中靜得駭人,唯有高處神宮血色的封印明滅流動,光影閃爍。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一手扶案,緩緩站起了身子。“子昊……”子嬈不由輕輕叫了一聲,心中一陣強烈的不安。
然而子昊只是站定,半晌不見動作,只一絲極輕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中響起,卻是他右手撐案,越顫越是厲害,一道裂痕驀然出現在金案之上,隨着手底紊亂的真氣寸寸延伸。
神宮之上的封印突然綻放出似血的異芒,血光化龍,飛旋着衝向他袖底閃爍不定的靈石,一瞬間漫空赤紅,刺目如盲。異芒中喀喇一聲輕響,那道血印生生向八方裂開,繼而全然黯淡下來,只餘下灰燼一般微弱的痕跡。
封印破裂的一刻,子昊身子如遭雷噬,微微一晃,脣畔溢出絲縷鮮紅的血跡。
“子昊!”子嬈見勢不對,剛剛上前一步,子昊揮袖振拂,一道強勢的真氣擊向殿下,在她身前寸許之處轟然炸開,生生將她震退。
金磚地面裂開一道刀斫般的裂痕,在他和她之間劃開分明的界限。
一步絕決,恩怨兩清。
子嬈尚未站穩腳步,子昊已一合目,僵在了原地,片刻之後微一側首,嗆咳聲中,接連兩口鮮血噴了出來。
“子昊!”
子嬈駭得臉色發白,才叫得一聲,他又一口血嗆出,回過頭,卻緩緩笑了,“好,你既然不稀罕這王位,朕自然不會勉強你,這道旨意便當朕從來沒有下過,從今往後,這世上再也沒有王族公主,你與朕,兩不相干。”低咳聲中擡袖一拂,那密旨隔空落入他的指間,仍帶着她嫵媚的溫度,纏綿的幽香。
黑曜石奪人的靈光在他指尖繚繞紛飛,如雲廣袖無風輕拂。子昊真力集於掌心,方要催動九幽玄通毀掉這以金蠶天絲織就,水火不侵的密旨,不料略提真力,心間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襲來,劇咳不受控制地衝口而出。那痛楚來勢洶涌,狂潮一般衝向全身經脈,眼前一黑之下,滿殿燈火驟然模糊。
哐啷一聲,他手底金案被失控的真氣生生震裂,當子嬈反應過來搶前來扶時,子昊身子已向前直摔下去,大片殷紅的鮮血自他脣角涌出,彷彿止不住的洪流淹沒了最後的意識。
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