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盡宴散,夜已近半。幾日前九夷族軍隊便在谷中建營駐紮,子昊、且蘭等不願麻煩,亦隨軍住在營中。辭別衆人,離司跟着子昊往暫住的營帳走去,一路上只覺得他越走越快,自己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待到帳中,一直默不作聲的他匆匆吩咐了一句“莫讓人進來”,便徑自進入後帳。
這間營帳頗爲寬敞,由兩幅布幔從中隔下,分爲前後兩進,外面是議事會客之所,裡面則是子昊日常起居之處,離司在外帳停下腳步,垂幔揚起的瞬間,瞥見他身子踉蹌一晃,似是急急伸手扶住几案方纔穩住,隨即便被落下的垂幔擋住了視線。
幾乎是跌坐在榻前,身邊再無一人的時候,子昊眉心終於緊緊蹙起,體內氣息逆衝帶來的痛楚盡顯無遺。藥毒遇酒本就不易壓制,方纔又強行動用真氣,尤其是最後那一劍,真氣貫入劍境,直接以九幽玄通壓懾場中所有人的心神。九幽劍境,這世上怕是沒有幾人能夠與之抗衡,那樣的結果早在預料之中,但九幽玄通的境界每上一層,就意味着體內的毒又深幾分,反噬之力亦越發嚴重,兩相糾結,此時經脈中翻騰不息的已分不清是真氣還是毒勢,他微微合目,緊攥的指節冷冷發白。
沒得他准許,離司不敢隨便入內,只聽帳內不斷傳來低抑的咳嗽聲,好不容易止住,卻又靜得令人焦慮難安。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裡面子昊低聲叫道:“離司。”
那聲音低沉疲憊,若不是離司全副心思都在帳中動靜上,幾乎就聽不清楚。匆忙掀簾入內,只見子昊盤膝而坐,顯然剛剛調息完畢,聽她進來,簡單道:“去沏茶來,要釅一些的。”
離司見他臉色十分不好,小心勸道:“主人,子時都已過半了,再飲釅茶恐難入睡,主人若覺得口渴,稍飲些清露可好?”
子昊似不願多說話,只是擡頭看了她一眼,離司心中一緊,立刻垂眸應道:“是!”
“一會兒蘇陵和且蘭過來,讓他們直接進來見我。”
離司答應着退了出去,帳內極其安靜,子昊雙目半合,一動不動地坐着,似是想到什麼事情,眉宇間依稀現出一絲隱憂,然而也不過瞬間,就又重新恢復了淡然與平靜。
離司出去煮水沏茶,想了一會兒,特地挑了一品“月泠雪霽”。洗馬谷中山泉甘澈,正適宜這採自雪嶺深處的清茶,注水入盞,玉瓷底色之下細葉如鉤,一層清高淡爽的霧氣隨之浮起。她一邊熟練地做着這些,一邊心想都已經這麼晚了,蘇公子他們怎麼還會再來帳中,不料剛剛弄好了茶,蘇陵已在外求見。
離司有些愣愕,待到蘇陵催了一聲,纔想起端了盤盞引他入內。
“主人!”
子昊點了點頭,暫未說話,只是接過杯盞飲茶,很快一盞茶便空了下去,他垂眸令離司再添新的,這才問蘇陵:“見了古秋同還是叔孫亦?”
蘇陵道:“兩人都來過了。”
“如何?”
“古秋同年長穩重,話並不多,看得出他一向尊重且蘭公主的決定。叔孫亦心思十分敏捷,考慮的也比他人要周密,問了不少帝都舊事,包括九夷族女王,當然,他問得最多的,還是昔國。”
“昔國這三年來待九夷族仁至義盡,對之影響非同小可,他們自是要親自確定你的想法才行。”子昊對此毫不意外,只淡聲道,“以古秋同爲帥,叔孫亦爲副,且蘭這兩個人用得倒是不錯。”
“是,用此二人公主顯然是精心考慮過。”古秋同之沉穩輔以叔孫亦之機智,身爲主將的人在做出重大決策的時候要能支持自己的決定,又同時重用頗具才略的副將,不但發揮他的最大作用,更能從旁對主將造成隱形的牽制。權衡取捨,不失用人之道,蘇陵一邊想着,隨手便拿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只一口,突然蹙眉。
這盞茶極濃,至少多放了兩倍的茶料不止,“月泠雪霽”以其味清香緲爲品鑑之道,如此沖泡不但可惜,更失了應有的靈淡之氣。蘇陵爲人風雅,深諳茶道,盯着這茶極爲費解,一擡頭,卻見子昊已經又飲下一盞,離司也在他的示意下再次添茶。心中一震,這分明不是品茶,更不是解酒,而是借了濃茶強自提神,蘇陵目光便往離司那邊一落,兩人剛交換了一下目光,便聽子昊問道:“且蘭呢?”
蘇陵放下茶盞:“古秋同和叔孫亦從我營帳離開,便去了公主那裡,九夷族的幾位長者和其他將領先前都已經都在公主帳中了。”
“嗯,再等一等。”子昊合上雙目,下意識地用手撐了撐額頭。蘇陵雖不想他過於勞神,有些話此時卻不得不問:“主人,若九夷族今晚的決定不盡如人意,請主人示下,該如何處置?”
帳中安靜了剎那,離司斟茶的手不由便一緊,便聽主人的聲音自那薄霜樣的水霧中淡淡響起:“棄子無用,斬草除根。”
漠然,漠然而決絕。
指掌間暗影之下,那般清寒的眼,那般靜冷的目光,仿若孤峰之上千年玄冰,不含一絲情緒,不帶一分遲疑。
心頭震盪,離司手底的茶險些便自杯中溢出來,慌忙收手,耳邊傳來蘇陵同樣平定的回答:“屬下明白了。”
不必動用昔國的兵力,終始山中五萬精兵便有把握完全控制整個洗馬谷,那麼一日之後,雍朝大地之上便不會再有九夷族的存在。只是倘若如此,必要做到萬無一失,走脫一人都會驚動諸國勢力,引起無謂的麻煩,那麼倒也需費些周折。子昊輕輕一拂袖,擡手取了茶盞啜飲,無須看,便知這得力助手心中必已有了恰當的佈置,復又一笑:“蘇陵,多慮了。”
蘇陵擡起頭來,臉上亦露出溫雅淡笑,根本看不出心下思慮籌謀之事,“謀定而後動,不失先機,主人以前曾這般說過,蘇陵一刻不敢忘。凡事多想一想,總比不想要好。”
子昊向身後軟墊上靠去,擡眸示意,離司便取了兩片薰香置於鏤花銀爐中燃起,服侍他多年,早已能準確理解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無須他多說一句話。他腕上的黑曜石串珠滑下,習慣性地把玩在手中。蘇陵和離司都知他正在想事情,無人出聲打擾,一縷幽雅的竹木香氣嫋嫋散開在帳中,隱有雨後初霽的清致,緲遠怡人。過了片刻,子昊淡淡說了四個字:“且蘭不會。”
蘇陵道:“應當不會,但是,且蘭公主畢竟是女人,女人善變,有時候行事會出人意料。”
子昊笑了笑:“且蘭很聰明,她剛從終始山回來,有些事情應該已經看得很清楚。這三年征戰早已使她成爲九夷族真正的決策者,對於九夷族,她就是那個可破可立的‘一’。”
蘇陵此時才完全明白他這幾日一直要且蘭隨行的用意,對於九夷族,且蘭是那個足以控制全局的“一”,而對於天下,九夷族同樣是那個至關重要的“一”。征伐九夷的戰爭,使天下棋局出現微妙的轉折,九夷族背後牽扯的勢力錯綜複雜,有帝都,有昔國,有楚國,就連穆、宣等國也無不想要插手其中,只是被楚國那個風頭極盛的少原君生生壓制了下去。三年之前,尚未完全控制王城的東帝親手在棋盤上落下了這樣一枚棋子,牽制諸國的同時促成了帝都王權的更替,如今翻手乾坤,又使之成爲各方勢力博弈的關口。
千絲萬縷,牽之一線。所以無論花費多大的代價,收服九夷族是必然的一步,決不容有失,但事情若要做得再把握些,其實還有個更好的法子——且蘭公主,是一個女人。
蘇陵這樣想着,便將這想法說了出來,子昊似乎一愣,隨口道:“我知道,她自然是女人。”話一出口,蘇陵、離司,連他自己都不由笑了一笑。蘇陵笑說:“主人,且蘭公主不但是女子,還是個十分聰慧美麗的女子。”
離司亦笑道:“公主不但人生得美,而且性情溫柔,沉靜大方,極好相處的。”
“哦?”子昊略揚了揚眉梢,但笑不語。
蘇陵斟酌了一下,其實那日在終始山時有些話便已想說了:“主人,以前是怕王太后藉機安插凰族女子入宮,主人一直託病不立后妃,這一拖就是好幾年,如今已沒了這顧慮,主人何不考慮一下此事?”
子昊隨意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垂眸靜了會兒,突然擡頭看向他,問道:“且蘭確實不錯,你一樣未納妻室,不曾想一想嗎?”
蘇陵極爲意外,不由怔住:“主人怎會突然有這般想法?”
目光微微一停,子昊輕揚脣角,卻不知爲何沒有再說話,重新垂下眼簾。墨色的玄石串珠在他修長蒼白的手指間一顆顆落下,偶爾閃過幽亮的光澤,深潭般映着那雙清靜的眸子,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他才緩緩開口道:“此事無礙大局,以後再說吧。”
面前兩人不約而同生出一種感覺——每當遇到且蘭的問題時,他的態度總會有些難以言喻的複雜。他似是對且蘭另眼相待,在她面前時常會流露出一些愉悅的情緒,那無人可以抵抗的微笑顯然讓且蘭逐漸放開芥蒂,對他越來越親近,越來越信任。但令人費解的是,於此同時,他又刻意保持着和她的距離,似是出於某種顧慮,不願讓她太過依賴自己。
這情形落在蘇陵和離司眼中都有些奇怪,但又想象不出原因。子昊卻沒有注意他兩人神情中的這點異樣,低頭再飲了一盞濃茶。
已經記不清是第幾盞茶了,茶雖釅,但效果似乎並不大,一層層淡渺的輕煙繚繞在身畔,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擡手握了下左肩,尖銳的疼痛立刻自傷口擴散開來,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離司突然見他外袍滑開,底下徐徐滲出一片血跡,浸染白衣分外醒目,吃驚道:“主人,留心傷處!”
此時隔簾掀動,一天星光灑入,照見女子白色勁裝的身影。
子昊阻止了離司檢查傷口的動作,目光一擡,半空中和那雙明麗的眼睛相遇,兩人誰也沒先說話。過了稍會兒,且蘭脣角忽然微微上挑,子昊稍一合目,眼中深深淺淺的倦意便在這一刻化作平靜淡笑。
眼見他兩人的神情,蘇陵也大概知道了結果,對離司望去一眼,起身道:“主人,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子昊點頭,順便吩咐道:“過些時候我會將靳無餘調離中樞,你安排一下,由他接手洗馬谷兵權。”
“是。”蘇陵略一欠身,微笑答應,溫文從容一如既往,身旁兩女卻都難掩瞬間的驚訝。
一句話五萬大軍統屬變更,數年心血移交他人,蘇陵卻彷彿是接受了再平常不過的一道命令,毫無猶豫,更無遲疑,躬身,擡頭,君臣二人目光交錯,那種無法形容的平靜的默契,竟令且蘭心中一時震動不已。目送那俊逸藍衫消失在帳外,正有些愣愕,眼前突然多了件東西,卻是離司將取來的傷藥塞到了她手中,匆匆福了一福,頭也不擡,“公主,我……我外面好像還熬着藥呢,主人肩頭的傷口裂開了,麻煩公主!”說着根本不等回答,緊隨蘇陵掀簾而出。
出了營帳,離司大大鬆了口氣,繼而又有點兒俏皮地眨眨眼睛,忍不住問道:“蘇公子,你看主人會讓且蘭公主入宮嗎?”
蘇陵低頭踱了幾步,“勢之所趨,或者可能。”
離司回頭看着帳中,主人心裡應該很在乎公主吧,若公主真的能入宮,那可是再好不過了。多少年空闊幽深的長明宮,和主人一樣,冷清到寂寞,安靜到孤獨的宮殿,即便是僕從如雲卻依然岑寂如水的宮殿,若是多了女子清亮明媚的笑聲,會不會從此變得和以前不同呢?心中存着幾分期許,深深呼吸一口清涼的空氣,離司臉上便露出了期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