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赤峰山,風雪過後的大地在遼闊的天光下展開茫茫氣勢,峰巒疊嶂的原野上,一隊輕騎呼嘯而過,如同蒼鷹展翅,越過長空,向支崤王都疾馳而去。
奔馬之上都是赤焰軍中最爲出色的戰士,人人身經百戰,雖經一日奔馳亦無半分疲態,仍舊保持着英武的軍容。與他們相比,前面爲首二人無論穿着打扮都顯得有些隨意,一人紅衣,一人白袍,飛揚不息的風中,一襲赤色之上飄拂的金紋若隱若現,幾似陽光織就,明晃耀目,馬上之人更是姿容奪世,眉目間驚心動魄之色隨風拂掠逼人,但是,哪怕在這樣的光芒之下,若有人一眼望去,仍會被一旁那個衣發飛揚的白衣男子吸引目光。
白色原是最簡單的顏色,非但簡單,而且素淨,但那個人,不過隨意擡手,便將這樣簡單的顏色穿出萬千風流,雙眸光彩一轉,這素淨的衣衫也似燦亮奪人。這般縱馬飛馳,令他容光之間有種恣意的張揚,那一種幾近放肆的驕傲,是曾經千軍萬馬中淬鍊的銳氣,亦是曾經手掌重權無匹的自信。
剛剛離開曠野進入王都範圍,前方便有兩列人馬迎上前來,金傘華儀之下,一行疾馳之人徐徐勒馬。
“大王!”
“大王回來了!”
姬滄略一揚手,對前來接駕的軍將點了點頭。而身旁那人,卻眼也不擡一擡,便那麼帶馬與宣王並行,甚至馬頭還超前半步,對面前行禮的衆人也一概視若無睹。
縱然早已見慣少原君舉止,軍將們對這般目中無人的態度仍覺窩火,只是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人分明只是緩帶輕衫,卻能夠隨隨便便站在華勢逼人的宣王身邊,而分毫不覺侷促,分明只是淡淡一個眼神,那從骨子裡散發出的卓傲之氣,縱不說是睥睨天下,卻也相差無幾。更何況宣王待他禮遇非常,眼前宣國正爲王域之戰調兵遣將,多少事情亟待處理,宣王卻爲了這人一點傷勢,親自陪他去赤峰山別宮一住便是半月,直到一年一度的冬祭軍典當日方纔回到都城。面對這種毫無改善的情況,衆人口中雖然不說,但面上不滿絕難壓抑,幾聲輕微的冷哼自也難免。
站在衆將之後,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始終保持着適當的沉默,在卻無意之中,突然感覺一道銳利的目光自面前一掠而過。皇非在馬上輕輕一轉眸,脣角便逸出一絲莫名的笑意,似是嘲諷,又似譏誚,轉頭對姬滄道:“時間不早了,直接去祭典現場吧。”
姬滄與他策馬在前,將兩隊華麗的儀仗不遠不近拋在身後,然而沿路紛紛跪迎的支崤子民與兩側開路兵馬仍是顯出極其威重的排場。“這一路辛苦,回宮休息片刻,再去不遲。”
“犯不着。”皇非淡淡道,“不如看看你赤焰軍真正的實力,值不值得本君費心。”
兩人認識十餘年,向來敵友難分,普天之下恐怕唯有這麼一個人,敢在宣王面前用如此口氣說話,偏偏這個人非但有這個膽色,更有這個資本,也只有在他面前,威震北域的赤焰軍纔跟一支普通的軍隊沒有什麼不同。
姬滄狹長的修眸向側挑去,隱隱透着妖異的魅光,“你當記得我說過,若你我聯手,這天下便是唾手可得。”
皇非一笑,眉峰微揚,下一刻已是揚鞭催馬,向舉行祭典的東宮神殿馳去。
宣國地處北域,與楚國等地不同,在供奉玄女爲神的同時,亦會在每年入冬之際舉行盛大的軍典,祭祀北方玄武之神。今年適逢戰事,這一祭典亦分外隆重,除了進行例行的祭天儀式外,更會在之後通過比武擇選此次出征的領軍大將,這在武風盛行的當下十分常見,乃是戰前點將最普遍的方式。
東宮神殿位於宣國王宮之北,依赤峰山走勢形成上下兩宮,上爲供奉玄武神的天宮,下方建築高逾三丈寬近五丈的赤石雲臺,迎面連接佔地極廣的校場,非但可做閱兵演練之用,每逢戰事,亦會在此處歃血祭旗,點兵出征。
重鼓之音,突然自天際響起,一聲之後,滾滾而來。
壯麗激昂的鼓樂與恢弘號角之聲渾融一體,震懾人心,百名金甲戰士自中軍策騎而出,長戟高舉向天,千軍隨之一喝,迎接那自華美無邊的硃紅錦毯上乘輿而至的王者。
當前鐵騎開路,玄武軍旗昭烈風中。
赤豔戰服,金光之色,襯得那身處萬衆目光中心的人神容生魅,似妖近魔。諸國但逢大典排場無不宏大,九域國君也無一不是尊貴高華,但卻無人能似宣王姬滄,就這麼隨意一站,便壓了漫天華麗,一人一身之威,便令煊煌淪爲陪襯。
當那耀眼的身影自金輿之上掠起,橫過數丈御階踏足在赤石雲臺之上,赤焰軍數萬將士同時爆發出震天威喝,幾令神威無光,對面觀禮臺之上的白衣男子眸心微微一收,脣畔輕挑的笑痕,卻似冷芒微閃。
宣國神聖的冬祭軍典,皇非答應姬滄隨行而回,也不拒絕觀禮,在赤峰山別宮休養的這段時間,他身上傷勢已然痊癒,昔日武功也恢復近半,若非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封鎖了幾條主要經脈,這些許內傷自是不能造成什麼困擾,但即便現在仍受限制,對於少原君來說卻也已足夠。
居高臨下,一天輝煌之中冷眼旁觀。
此次前來參加冬祭軍典的,除了赤焰軍全部將士之外,尚有宣都之外十九部重兵的統帥,以及柔然族這樣臣屬宣國的首領,僅僅祭神的儀式實際用不了太長時間,今天真正的重頭戲自然是接下來人人矚目的點將之戰。
此時在祭臺之前,八名來自楚國的戰奴雙手被縛跪向北方,下一刻,已被斬首剖心,活祭戰神。
喝呼之聲席捲大地。
高懸的頭顱,鮮血自溫熱的胸腔中噴薄而出,注入酒碗,餘者漸漸冷凝於雪色之上,蜿蜒而成猙獰的痕跡。
觀禮臺近處,一直暗中關注着這邊的万俟勃言突然微微一凜,感覺到一陣令人心寒的殺意。
樂聲止,金鼓重新響起,三遍鼓息,終於拉開比武點將的序幕。此時整個赤焰軍中都瀰漫着一股熱烈的氣氛,對有資格參加的軍將來說,這無疑是立威揚名的最好機會,若能成爲領軍主帥,那便等於取得軍中實權,更可能意味着戰功赫赫的未來。而對觀戰的士兵來說,這樣驍勇精彩的比武,實爲一場武技盛宴,能夠親眼目睹,甚至只要你有足夠的能力,便一樣可以挑戰任何一人,這足以令悍勇好鬥的戰士興奮莫名。
鼓聲息後,臺上獻出十三碗烈酒,每一碗酒都染過戰奴之血,濃烈之中泛着鮮豔的赤紅,每一碗酒都由一個美麗的女子下着黃金絲縷織就的長裙,□着上身跪捧過頭。
鮮血激人性,烈酒紅人面,黃金動人心,美色奪人魂。
只有戰勝,纔可獲得這一切,一切都足以激發人心最原始的野性,令人心甘情願衝鋒陷陣,赴湯蹈火性命相搏。
赤焰軍中狂熱的歡呼聲更甚,十三名大將登上赤臺,有資格競爭六軍主帥的將領,早已在之前經過無數挑戰,亦無不是宣國領兵沙場的猛將,唯有如此才能站到宣王之前,對主帥之位發起爭奪。
十三碗血酒將由宣王親賜參加比武的大將,以礪戰意,以示王恩。
宣王起身,走向美色所奉的烈酒。
十三名大將撫劍跪下,身後呼聲如潮。
便在此時,一道白色身影,突然橫掠千軍,橫過羣臣,出現在赤石雲臺正中。
一人的目光,掃向衆軍。
萬人一靜,風過長空。
那樣銳利的身姿,如日奪目,姬滄眼中異芒倏閃,皇非脣鋒若笑,眸底卻似冰川冷流,一語激起千層浪,“你若想與我聯手,今日便由我親自選將。”
臺下鬨然。
姬滄前行,朱衣曳地,兩人目光一瞬不瞬鎖定對方,忽然間,姬滄仰首長笑,妖異的細眸之中泛出桀驁之光。
“好!”
非是如此之人,何能令宣王折腰,若非如他之強,豈不無趣,他亦無心。
皇非頭也不回揚袖擡手,宣王身畔血鸞劍錚然輕響,已是落入他手。姬滄無動於衷,一任佩劍離身,眉眼深處,甚至帶出拭目以待的興趣。
一抹血痕如光,剎那綻開在雪衣之下,微冷的劍鋒指向當先一名大將。
欲飲楚人之血,除非完勝此劍,否則便以性命爲代價,流盡自己的鮮血。
臺下軍將再次爆發出陣陣高呼,一浪高過一浪,當先那大將亦是濃眉一軒,振衣起身。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十餘年間,大楚少原君一直是赤焰軍最大的勁敵,喪命在他手中的宣軍不計其數,破滅在他麾下的城池片草無存。在場諸將,皆知少原君重傷初愈,此時功力最多隻有平常大半,面對這般挑釁,不免心存輕視之意,但十三人無不轉出同樣的念頭,倘若趁此機會除去此人,便是爲宣國除一心腹大患,赤焰軍從此再無對手。
戰士們激昂的高喝連成一片,刀戟似海,聲勢駭人。
臺上之人,冷對這漫天喧譁,衣不驚塵,在那大將拔劍出鞘的一刻,他掌心冷凝的劍鋒忽然極其輕微地一顫。
一聲劍嘯,驀然而起。似乎只是極輕的響動,卻在突然之間,蓋過了所有高呼聲,所有助威聲,所有喊殺聲。
劍光綻,逐日色,天地一亮。
姬滄眉梢一震,似是被那劍光耀動,然而身處劍氣中心的人,卻只能見到一片濃重的黑暗。
帶來黑暗的是血鸞劍光,因那赤色太濃,血色太深,彷彿將一切拖入了無底的深淵,不見天日。
風雲逐日。
這一招逐日劍法,昔年曾令姬滄一戰負傷,付出了三城之地的代價,亦曾在千軍萬馬中奪敵首級,令得赤焰軍鎩羽而歸。
這一招劍法,曾破南楚十營八寨,擴大楚疆域三千餘里,曾兵踏漠北飲馬逐戰,劍鋒所向,風雲色變。
以血鸞劍施出的逐日劍法,於極亮之中透出赤豔妖異的血色,執劍之人棄神成魔,一身殺伐,一劍奪命。
血光!
爆!
重軀墜臺,血濺塵揚。
“烈字營中領軍安夷。”
白衣男子傲然話語,淡淡報出對手姓名軍職,一瞬驚懾全場。
觀禮臺上,包括万俟勃言在內所有將領皆是一震,臺下之將,竟是一招斃命,屍身橫曝軍前,鮮血染透黃塵。
反手一劍,一盞烈酒挑前,皇非擡首長飲,劍尖微震,金盞碎濺滿地。
赤焰軍中怒聲一片,歷經無數沙場血戰的戰士,皆被這傲慢的態度和刻意的殺戮激起心頭血性,後面一將騰地起身,長刀點地,沉聲喝道:“請教君上高明!”
皇非這一次,略略擡眸,看了對手一眼,“赫字營大將初離肖,你的刀,擋不下本君三招。”
一言一詞,對赤焰軍諸將瞭如指掌。
話落,劍起,光燦。
初離肖長刀破日,一赤色,一銀光,兩道利芒半空爆開,如雨激落,炫目至極。
初離肖的刀法已是名列宣國上品高手之列,縱橫沙場,攻城略地,亦曾斬殺烈風騎麾下猛將,飽飲楚人鮮血。若在今日之前,有人誇口三招之內能敗初離肖於劍下,在場的所有宣人都會當做一個笑話。
少原君固然強勢,但能躋身赤焰軍上將之人也絕非泛泛之輩,每一個人都有足夠的資格,代表着宣國武人的實力與信心,安夷的落敗不過是輕敵與疏忽,這樣的情況絕不會發生第二次。
臺上目光所向,臺下喧喝如潮。
皇非揚眉,冷笑,劍振。
一招,千塵驚破,金陽如華。
一招,風雲色黯,血日當空。
第三招,赤芒自銀光之間破出,瞬間遽盛。
初離肖退,速度不可謂不快,然而血鸞劍更快,一絲利電,追魂奪魄,在雪亮的刀鋒之前綻開驚心血雨。
雨落,刀飛,臂斷!
一劍殺一人,一劍廢一人。
初離肖滾落臺邊,一手捂住噴血如泉的肩膀,不能置信地盯住傲立於血雨之後的男子,面色蒼白如死,額前冷汗如瀑。
萬人一靜。
皇非振劍,飲酒,一縷新鮮的熱血沿着劍尖落入金盞,酒色更濃,殺意更烈。
“鋒字營上將諸程。”
“驍字營中領軍越淳穹。”
“銳字營上將司徒歷。”
飲酒一盞,殺敵一將,當皇非喝到第八盞酒,原本沸騰激烈的赤焰軍已是安靜得落針可聞,每個人都似被戰臺上那白衣如玉的男子懾住了目光,那人獨立漫天血腥之中,便似一柄風華凜冽的劍,放眼天下,無鞘可容。
臺上臺下萬衆驚心,但自始至終有一人,直視那奪魂的光芒與殺機,聲容不動。亦只有一人看得清,那每一招精妙絕倫的劍法,每一步算入巔毫的殺戮。
以他的劍,殺他的人。
宣王姬滄,毫不詫異逐日劍法可斬廢赤焰軍陣前虎將,多少次搏命激戰,十年間平手之敵,眼前之人,原本便是足以同他一較高下的對手,縱然千軍之圍,亦未必能困得其人片刻。只是此時,他傷後功力不曾全復,如此強行施爲,初時銳氣尚能支撐,但若連戰十三名高手,再高明的劍法亦無法抵消內力的消耗。
姬滄微微細了長眸,眼光莫測,一時如刃。
卻只見臺上那人,不過隨手揚袖,輕輕一笑,便在一天赤色之中冷聲說道:“何必浪費時間,剩下的一起上吧!”
千軍之前,執劍邀戰,殺意滔天。
餘下五將尚未自震驚中回神,血鸞劍光已如天衝血日,帶着死亡的光芒迫向雙目,劍氣,自那人身邊席捲了半邊高臺。
每個人都清楚地看見一點劍光,速度之快,幾乎超過了他們所能想象,劍勢之利,幾令戰場上殺人如麻的猛將,也在一瞬之間驚破了神魂。
天地彷彿驟化血海狂濤,地獄怒焰,只餘這不可思議的劍光,然而千百次血戰中磨礪出的本能反應,亦令五人的精神晉入前所未有的高峰,幾乎同時,刀、劍、槍、鞭、鐗五種兵器,自五個不同的方向,射向血海的中心,怒焰的巔峰。
漫空勁氣中,人人睜眼如盲,姬滄眸光卻是一利,突然振袖而起,凌空掠向戰場。
朱袍雪衣,交織如練,快得令人看不清分毫。
嗜殺之光!
一片赤華,霍然自兩道人影間沖流而出,戰局中五人跌出丈餘,無人能再穩當站立。
光華落,半邊赤豔的衣袖飄至足下,姬滄左手指間現出一縷血流,赤色涔涔,很快滴落在飛塵之間。
日落千山,天地無聲。
那執劍而立之人,白衣如霜微染硃紅,劍鋒上亦泛着殷豔的光澤,不知是何人的鮮血,色若琉璃。
身邊五將,三人已傷,另外兩人刀折劍斷,僥倖存命。
皇非看了姬滄半刻,忽然將血鸞劍擡手一揚,劍鋒直沒石臺,風飄如血,“劍不趁手,人也掃興。”跟着反袖一拂,轉向已被震懾得一片肅靜的赤焰軍,冷聲說道:“他日本君領兵,你們若有一人不服,便先問過此劍,但若有一人不從軍令,眼前此刻便是先例。”
聲音清晰傳出,偌大的校場,數萬名兵將,竟無一人出聲,無一人動作,甚至無一人移開目光。
亂世天下,每一國軍隊之中站在巔峰的莫不是這樣的強者,每一個有資格統領千軍的,也無不是這樣的強者,所以哪怕是敵人,是仇家,是對手,也一樣令人尊敬折服,尤其此時此刻,這臺上之人,沒有人敢輕視,亦沒有人能夠輕視。
皇非對衆人的反應,看也未多看一眼,彷彿本應如此,目光自姬滄面前一掠,從容笑道:“宣王想必還有餘事處理,非,先行一步了。”
琉璃花臺,香如玉,水如霧,美人如霞。
自宣王繼位第二年後,宣國王宮之中便極少有女子出現,除了少數品級較高的內官之外,一概侍從宮人皆是俊俏美貌的少年,就連內宮亦不例外,這琉璃花臺,更已是多年未有女子踏入。
然而現在,行走在金絲軟毯上的數名緋衣美姬風情萬種,捧金盅,託玉盤,百花鮮果皆不如她們美目紅脣動人,仙樂清音更不及她們婀娜柔軟的腰肢,就連那如玉的美酒,也似抵不過這凝雪肌膚,蘭若香氣,晶簾背後不時傳出清脆的嬌笑,溫柔的低語,幾令人以爲錯入了瑤池仙宮。
纖手挑起晶簾,珠光覆落紅顏。
瑄離踏進琉璃花臺,一步入內,一片暖霧輕香深處,一羣玉雪美人之間,一眼看到了一人。
明燈金盃琥珀光,美人環繞,麗影生姿。
殿下絲竹,輕衣妙舞,琉璃池水,七彩瀲灩。
一眼望去,便是五色迷神,一步身入,便是五音馳意。
一片光輝,滿室奢華,然而瑄離只見一人,那白衣輕衫的男子,閒倚華榻,不過擡眼之間,便令四下金玉無光,琴歌失色。
方纔戰臺之上殺氣奪魂的少原君,此時美人膝上風流如許的貴公子,這人似乎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會令人錯不開目光,過目難忘。
“君上好興致,殊不知今日赤焰軍中又是軒然大波。”
即便暗中聯手,少原君這般凌厲肅殺的手段仍令人有些吃不消,瑄離嘆了口氣,停步,欠身,擡眸看過美色繽紛。
琉璃花臺這些美姬皆是數日之前宣王下令國中貴族進獻,特地召入宮侍奉,無一不是歷經□,見慣風流的美女,此時人人只着輕薄紗衣,身姿妙曼,容色生光,或是捧酒,或是輕舞,見到來人亦不羞怯,媚眸如煙,仍是風情萬種,纖腰飛旋,仍是歌舞不息。
直到那衆星捧月般的男子飲盡了美人手中酒,輕輕將袖一揮,四周美姬這才罷了歌舞,行雲流水般退向殿外。
“你莫非以爲,姬滄連這般場面都鎮不住?”
榻上男子手捏金盃,衣懷半敞,脣色含笑。沐浴過後淡淡的水汽在他光彩的眉目間留下朦朧的影色,那樣的隨意和慵懶,令人無論如何也聯想不到他剛剛手刃數人,劍染鮮血,幾乎送斷了赤焰軍一半戰將。
倘若平息不下此事,那今日的宣王便不會是姬滄。皇非殺人,不過是一場公平的較量,八名戰將,也不過是宣王座下之臣。但瑄離想起方纔東宮神殿前的一幕,仍有些心有餘悸,那樣令千軍震懾的殺戮,只怕換作宣王亦未必做得出來。
“今天這樣的法子,君上還是莫要再用,否則恐怕遺禍太甚,得不償失。”他擡手取出一個碧玉圓盒,“這盒中之藥乃是以曼殊花中精髓所制,可助人增補元氣,恢復內力,君上不妨笑納。”
皇非起身,未看那珍貴至極的藥丹一眼。
瑄離留心他行動,卻看不出絲毫勉強的痕跡,但唯有他知道,眼前這具身體剛剛被某種強橫的功法抽空了每一分內力,如今每一寸骨骼,每一絲經絡都在忍受着那種空虛無力,卻足以產生巨大痛楚的折磨。以這樣的代價,換取整個赤焰軍的懾服,方纔血鸞劍的威力愈甚,此時這身體承受的反噬便越大,但面前之人,這般若無其事,談笑之間神采如舊,甚至讓瑄離都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正自滿心疑問,皇非卻停步在一旁金案之前,略略揚手,就那麼隔着晶簾將一卷錦帛擲了給他。
瑄離一愣接住,剛剛展開,目光便是一震,“這是……冶子秘錄!”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那錦帛之上龍飛鳳舞的字跡,一勢而下連綿不絕,直如千山飛雲,萬丈流瀑,直奪心神。以瑄離胸中所學,眼光見識,只一眼,便判斷出這書中內容,竟是一份剛剛完成的秘錄抄本,其上墨跡初幹,甚至酒意猶濃。
“既知是什麼,想必你也不會浪費。”皇非擡指,輕輕一掃案上古琴,冷澈絃音,錚然微響,“天下間可能破解宣國機關之城的唯有‘妙手神機’宿英,他現在既爲帝都所用,來日戰場之上你二人必有一番較量,能否保得住九域第一機關師的名頭,便看你自己。”
當初令各國覬覦的《冶子秘錄》早在楚國之戰中毀於一旦,整部秘錄只有少原君曾經親閱,甚至宣王都無緣得見,這份抄本的珍貴程度不言而喻。尤其對於瑄離這樣頂尖的機關師來說,能夠得閱寇契大師神鬼莫測的傳世之學,足以令他突破原有,融匯諸家,登上一代宗師的巔峰之路,而能在戰場上與妙手神機宿英一較高下,更無疑是每一個機關師夢寐以求的機緣。
如此寶卷,隨手予人,毫不保留,亦無條件,單是這份胸襟氣度已足以令人折服。若無這般心胸,何來那般與日爭鋒的劍法,若無這份取捨,又何來隻手天下的雄心。
這樣的人,不會爲一卷秘寶停下腳步,亦不會爲三千城池心滿意足,不是一座琉璃花臺能困,更不是一個宣國能容。
瑄離微吸一口氣,不由垂下眸光,無聲一揖。
瑄離至琉璃花臺時,宮中另一處華殿之內,如光使正跪在宣王御前,一一稟報着支崤城中各方的動向,以及赤焰軍將領們對今天之事種種態度。
“大王,少原君今天一舉殺了軍中八名重將,是不是也太過分了些,若這些大將的嫡系部屬心存怨懟,難免不將此事怪在大王這裡,萬一動搖軍心……”
“嫡系?”
正在由一旁花月使處理手上傷口的宣王眸光略略一挑,那鋒冷的眸色令得如光使心頭一凜,知道不慎說錯了話,頓時跪倒在旁,不敢再言。
宣國軍制與楚軍、王師皆盡不同,除赤焰軍核心十萬騎兵之外,其餘皆屬僱傭性質的部隊,舉國二十七城共有十九部重兵,近二十萬兵馬與王室以契約爲憑,各部自有統帥,戰時聽從宣王調遣,亦由王室提供部分軍需,以及豐厚的戰利品。
財物與女人,永遠是戰爭最直接的獲益,亦是宣王控制十九部重兵最有效的手段,所以宣軍每下一城,必任軍隊燒殺劫掠,甚至毀地屠城,從不約束。但對於宣王來說,這批僱傭士兵只是戰場上鋒利的武器,如同每一輛戰車,每一匹戰馬的意義,而真正能夠捍衛王權,坐鎮王都的,卻是直接聽命宣王,亦只效忠宣王的赤焰軍。
赤焰軍中,絕不允許有一兵、一卒、一士、一將脫離宣王掌控,哪怕是各營上將,亦沒有單獨調兵的權力,哪怕是最低一級的戰士,亦只聽從一人之令,只可爲一人戰,只能爲一人亡。
如光使一時錯言,背後微微冒出冷汗,依着宣王素日脾氣,雖不至於爲此要了他性命,但恐怕活罪難逃。
卻不料只聽得一聲發問,面前流金廣袖微微一揚,花月使亦退至一旁,座上之人卻未再發作。
姬滄收手,只是漫然看了一眼那殷紅如刃的血痕。好利的劍法,好銳的殺氣,那一招日落千山,逐日劍下,他也不是第一次得見,只是從未想到在這等情況下,竟然顯些沒能避開,他臨陣出手,倒並非要保那五名戰將,不過那人真正的實力,如今就連他這個老對手,恐怕也要重新估量一番。
但便是這樣纔好,驚才絕豔少原君,曾以一人之力振一方,以一人之力懾天下,莫說是區區數名戰將,便是半壁江山,他亦不惜傾手一擲,只爲得此一人。
姬滄挑眸一笑,目光忽然掃向殿外。
一縷琴音,便在此時響起。
七絃音,如流水,乍然起時,如過空處,凝神之際,卻在耳畔。
只是極其隨意的曲調,寒澈卻不淒涼,冷傲卻不蕭瑟,彈琴之人似乎只是信手挑弦,卻彷彿忽然之間,整個琉璃花臺,甚至整個支崤王都都能聽到這樣的琴音,悠悠然然,隱隱約約,便在月下輕漫響起。
似清風盈面,似玉暖生香,似明湖柔波,似朗月照懷。
琉璃花臺,月盈中天,白衣男子漫然撫琴,手底指尖便挑動人心海每一絲起落,流淌紅塵每一分癡迷。身邊無盡美色停了歌聲,息了曼舞,便在他身旁安靜傾聽,每個人的神情間皆是柔順與安寧,每個人的微笑都有着些許的悵然。
支崤城中每一個人,似乎都聽到了這樣的琴音,都在不約而同之間,一刻凝神。
赤焰軍中的將士,城頭肅立的守衛,宮中往來的侍從……
瑄離一步邁出,駐足回首,一音入耳,彷彿有無數往事自心中恍然涌現,但縱使染血的塵夢,永難泯滅的殺戮與滅亡,亦只是淡若流水,隨這琴音起起伏伏,漸行漸遠漸模糊。
有多少恩仇,有多少愛恨,有多少興亡與生死、至情與無情,於此五音之中,若即若離,遙遙而至,卻又在將逝的瞬間,直觸人心。
瑄離手指倏地一緊,突然握住了手中秘錄,流墨般漆黑的寒眸微映月光,幾若鋒痕。
宮外別館,獨對冷月的柔然王子手掌拭處,埋藏多年的絕焰槍長鋒一展,冷光忽現。
而那琴聲亦在此時一轉,於無可高處,清音乍破,幾乎不可思議地扶搖直上,仿若奇峰突起,長泉奔流,原本悠揚從容的琴聲,竟在那人指端化作千軍縱橫、戰鼓連天的激越與凜冽。
一轉一折,憑雲凌風上九霄。
如光、花月二使皆是心頭一跳,似被這琴音所激,微微色變,宣王姬滄長眉一揚,犀利的目光彷彿穿越千里橫野、萬重山城,直指那驚雲山畔,王域之巔。
絲絃入境,直拔心曲。
世有血鸞劍,便有逐日爭鋒,世有奪色琴,便有一曲知音,當日赤峰山巔一劍一曲,從此再難忘此一人。
如此男兒心志,如許燦耀風華。
有此一人,縱橫天下方不寂寞,鐵血殺伐方是快意,只因他與他,從來追逐的便是同一個目標與榮光,至少在此一刻,也有着相同的對手與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