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陰古道,兩匹駿馬飛馳而過,白馬之上的男子墨色長衣,神情沉着冷酷,正是日前曾在灃水渡遇襲的穆國三公子夜玄殤,身旁一騎紫燕馬與他並駕齊驅,馬上女子玄衣飄飛,貌若仙姝,便是數日來一路與他同行的子嬈。
兩騎快馬折過山坳,突然不約而同地放緩速度,夜玄殤眉峰一軒,手勒繮繩,一邊拍了拍馬匹以示安慰,一邊對子嬈道:“穿過前面山澗便是魍魎谷,我們把馬留在這裡,帶進去反是拖累。”
子嬈同他一起翻身下馬,此時馬兒似乎十分躁動不安,頻頻踏蹄嘶鳴,已不肯再前行一步,彷彿前方有什麼無形的危險正令它們驚悸恐懼。子嬈以手輕撫馬背,掌心透出柔和的真力,試着加以安撫,鳳眸輕輕轉過,對夜玄殤道:“魍魎谷並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卻沒有必要當真陪我冒險。”
夜玄殤擡頭看了她一眼,手起掌落,兩匹駿馬齊聲悶嘶軟軟臥倒在地,陷入昏迷之中,他將馬上的水囊取下,揚手丟給子嬈:“可惜我生來喜歡冒險,把這個帶好。這兩匹馬留在荒山難免遭猛獸襲擊,如此少些痛苦也罷。走吧!”
這幾天同行相處,子嬈對他這般利落中略帶霸道的行事作風已頗爲習慣,並不在意,反而笑道:“此去兇險,若萬一在谷中成了荒山冤魂,可莫要怪我。”
夜玄殤朗聲失笑,轉而身子一傾,靠近她,目光深亮:“兇險又如何?有美相伴,玄殤縱死無憾!”
子嬈睨他一眼,嗔道:“你倒真是從不掩飾自己好色。”
夜玄殤邊走邊道:“食色性也,這世上根本沒有見到美色還心如止水的男人,可惜女人卻總愛相信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卻不屑於表裡如一的小人。我夜玄殤喜歡便是喜歡,何需遮遮掩掩?”
“哦?”子嬈煙眉淺漾,調侃他道:“這麼說來,你豈不成了那小人?”
夜玄殤向來狂放,不以爲忤,“君子小人,無非世人口舌,我行我素方是自在,你管他們作甚?”
子嬈平素在帝都見到的多是些卑躬屈膝的宮奴、守禮有度的臣子,這些人對她或是敬若天女,或是畏如妖魅,無不謹言慎行。子昊雖與她親厚,但自幼心思深沉,心中所思所想極少說與別人,自不會像夜玄殤一樣同她說話。和夜玄殤在一起,她不是什麼嫺雅貞靜的淑女,他亦不是什麼溫文有禮的君子,這頗有點兒肆無忌憚的味道,倒讓她覺得十分特別。
說話時兩人已進入前方峽谷,四周無數千年古藤自懸崖垂下,形成層層巨大的垂瀑覆蓋了整座山嶺,幽暗慘碧的樹藤盤根錯節,其旁險澗深壑,絕谷危崖,一路行來,耳畔除了單調的水聲,不覺絲毫生氣,亦不見飛鳥走獸,彷彿天地間已沒有任何多餘的活物。
此處尚是魍魎谷邊緣,並不見十分險惡,只是深山中一片死寂,令人感到極爲壓抑。兩人雖談笑自如,卻都暗中凝神警惕,魍魎谷乃是江湖中一大凶地,不知曾令多少人有去無回,兩人縱藝高膽大,也不敢掉以輕心。
前行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子嬈腳步忽然一緩,與此同時,夜玄殤扭頭看來。兩人對視一眼,夜玄殤低聲道:“右側十八人,十步之外。”
子嬈體內玄通真氣流轉,耳目靈覺頓時無限延伸,整個峽谷中纖毫微動,盡收心底,潛伏在巨藤之後十幾個人近乎無形的呼吸瞬間變得清晰可聞,“左側亦是十八人,大自在四時法中的自在無相,掩藏得很好。”
兩人雖口中交談,面上卻毫無異樣,照舊向前不止。大自在四時法乃是後風國的武道絕學,一法逍遙,無盡無際;二法須彌,無始無終;三法無相,萬形寂滅;四法如意,諸相隨心。昔年後風國分裂爲五國,爲楚、宣聯手所亡,其中一國的殘餘勢力建立名爲“自在堂”的組織,買賣各國情報,從事刺探、暗殺等活動,這些人因精通大自在四時法,擅於潛蹤匿跡、逃避追捕,行事極少失手,近年來已成爲江湖上最可怕的黑道幫派之一。從來人掩飾行藏的手段推測,眼前這批殺手顯然便是自在堂的部屬。
與離司修習的自在逍遙法不同,自在無相法並非輕功,乃是匿形之術,修習者可借遁五行,隱入周圍任何事物之中掩藏蹤跡,極難被人發現,倚仗此法,刺殺偷襲往往一舉得手。此時若非在這死氣沉沉的魍魎谷前,一切生機都變得極爲敏感,子嬈和夜玄殤亦未必能事先察覺周圍潛伏的危險。
天地無風,日光沉寂,兩人的腳步踏上厚重的枯葉,發出沉悶而輕微的“沙沙”聲。
一步、兩步……十步踏出,谷底枯葉驟地無風自起,四周異變陡生!
高崖兩側,無數條靜垂如死的粗壯巨藤突然同時筆直前標,驟射向並肩而行的子嬈和夜玄殤。半空中似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圓輪,天日霎時一暗。待到近前,千百條巨藤飛卷,如化靈蛇,倏地將中心兩人緊緊裹住,谷中頓時只見一個巨大的碧綠色的漩渦,風疾影快,碎石激飛,身處漩渦中心的兩人竟完全失去了蹤影。
忽然間,激戰中傳出一聲低沉而輕蔑的冷哼,疾密的漩渦中一道奪魄的劍光激電般飛旋而起,仿如九天重宇一條白龍盤旋傲嘯,摧雲破霧。白光到處,接連響起數聲悶喝,緊縮的戰圈猛然擴大。
與此同時,錯縱交織的藤影間驀地炫出數只墨蝶,蝶翼輕輕一顫,化作幻影萬千,再一顫,金芒如火紛爍,不過交睫瞬間,整片樹藤都被翩躚飛旋的墨蝶纏繞,不時散出點點亮晶銀芒,如星似雨。
這時隨着一聲悅耳的低笑,蝶影中一道清魅的身影沖天而起,袖飛袂旋,空谷上方猶如散開一片幽燦的星雲,清光四濺,星輝紛落,刺眼如盲。
“着!”
清笑聲中,所有墨蝶同時綻開熾亮的火花,片片流光飛炫,開濺如雨。巨藤斷裂,觸火即燃,紛紛被火焰吞噬,墜落迸散,漩渦中心頓時現出夜玄殤寒冽的劍影和十餘名向他圍攻的黑衣人。
五行循環,利金克木,陽木生火,自在堂藉以藏身的屏障慘遭摧毀,片甲無存。當先幾名蒙面人尚未來得及反應,眼前寒光驚現,似見孽龍飛嘯而至,帶起銀芒千道,魂飛神馳之間,冰冷的劍鋒奪血而過,頸中一陣窒痛已成爲生命最後的感覺。
劍光隱去,夜玄殤仗劍在手,冷然卓立,身畔一抹輕雲,帶着魅冶繚繞的幽香,飄落在遍地血色豔花之上,足踏紅蓮的玄女,垂眸淡看紛紜,絕俗的面容中漾一縷淺笑,清冽冷麗。
“道法自在,自在難求,心欲無相,孽幻叢生。自在堂就憑這點修爲,今天遇上冥衣樓,這塊金字招牌算是砸定了。”
媚雅慵然的話語,卻令包圍在四面的蒙面人瞳孔猛地一縮,目光變幻不定,打量子嬈。片刻之後,對方爲首一人道:“自在堂與冥衣樓兩不相干,你走,我們恭送,但他必須留下。”
子嬈閒閒向側一瞥:“找你的呢。”
夜玄殤冷聲笑道:“這等貨色,每年不知有多少送上門來給我練劍,在我手中歸離劍下,至今還沒有活着回去的人。”
子嬈幽然微嘆,“唉……兩個人殺人,總要比一個人快些,你說,是不是?”
夜玄殤脣角勾起一絲冰冽:“想必如此。”
話音未落,眼眸之中同時掠起異芒,兩道玄影,雙雙疾飄,不分先後地卷向四周衆人!
媚衣銷魂,追心滅神,冷劍光寒,嗜血奪命。自在堂的殺手縱然武功不弱,卻哪抵得住這般聯手突襲。躲得過子嬈纖修玉手,躲不過夜玄殤三尺青鋒,避開夜玄殤掌力摧心,難逃子嬈長袖追魂。峽谷之中一時間森森殺氣盡是劍光,雲盪風旋飛血橫濺。漫空劍氣之中兩人背對彼此,絕無後顧之憂,手底盡是有攻無守,縱橫進退,出入從容,身旁幾乎無人堪做一合之敵。
自在堂損傷慘重,那爲首之人功力最深,接連數次避過兩面殺招,眼角餘光掃去,駭然發現己方同伴只剩下不足半數,當即暴喝一聲:“遁!”
圍攻中的蒙面人聞聲不再戀戰,身形暴退,半空中只見人影飛閃,一批人竟然憑空消失在峽谷之中。
夜玄殤一聲冷笑,手中長劍彈起,準確無誤地落入背後鞘中,微微俯身,真氣瞬間凝聚雙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下擊去!
“破!”
斷喝聲中,一股渾厚霸道的真氣透入土中,周圍被落葉覆蓋的山岩頓時隆起數道極速前進的裂痕,如冥池之中怒龍狂嘯,飈向八方。
剎那間,谷中土崩石裂,枝碎葉飛,伴着幾聲清晰的慘哼,方纔借自在無相法隱遁的數人被逼破土而出,衝向半空,同時提身轉氣,身化猛鷙,陡然撲向下方。
便在此時,所有人耳邊響起極低極柔的嘆息。嘆息聲中,一抹玄色身影輕輕一漾便穿入漫天刀光,純陰真氣幻化冰絲,萬道清爍明美的流光,隨那幽冷玄色飛繞炫舞,由玄而白純粹的顏色充盈天地,忽地光華大盛,霎時闔宇盡虛,最終只餘一片純淨而奪目的明華。
幾聲沉悶的軀體落地的聲音,玄光明迷,片片妖豔的殘紅伴着枯葉如蝶飛舞,谷中清靜,四寂無聲。
子嬈靜靜站在紛揚灑落的紅雨中,彷彿從未離開過,唯見輕雲般的衣袂幽然飄落,輕輕無風自舞。縹緲天色之下,她美若天人的容顏好似寒玉雕成,無有分毫喜怒,那一雙眼睛,冷冷譏誚中的憐憫,淡淡嘲諷下的漠然,此時此刻,竟像極了帝都王城九華殿上那人。
靜立片刻,細細的鳳眸低轉,似笑非笑一聲輕嘆:“多年修行不易,何苦前來送死。”
夜玄殤虎目掃視一週,來到她身旁,“想要別人的命便要隨時準備送命,這再公平不過。”
子嬈擡眼瞥去,他眉宇間不見素日散漫,取而代之是森冷與肅殺,自信至極的狂傲。每當他殺人的時候,臉上便總是這副神情,令人對手膽戰心寒,令同伴篤然心安。兩人方纔這番聯手克敵,於無意中配合得天衣無縫,這時彼此都有種異樣的感覺悄然生出,子嬈笑了笑,啓口欲語,忽見他劍眉一蹙,眼中透出冷光。她以目相詢,夜玄殤淡淡道:“三十個。”
子嬈心思何其靈透,垂眸淡掃,立刻便領會他的意思,“還有六個。”
兩人目光相交,夜玄殤向旁邊流水洶涌的山澗微微示意。子嬈脣角泛起淺笑如澌,一點豔若桃色的丹蔻凝於指尖,暗轉“冽冰”心法,突然揮袖彈指,數道寒芒應手射出,帶着細微冷銳的嘯聲沒入澗水之中。
冰針入水的剎那,山澗中“譁”地一聲巨響,六道水柱沖天而起,借水遁隱藏起來伺機而動的殺手被劇毒逼出身形,激濺如飛的水光之中,刀芒驟現!
但他們還是慢了一步,夜玄殤的劍早已化作飛虹,凌空破水而去!
白色的水柱落下時散作血雨,夜玄殤驚龍般的身形從中穿過,身後數人隨之拋墜,最後一人被長劍貫透心臟,生生釘上堅硬的山岩,雙目圓瞪,黑色的面巾緩緩滑落。
暴露在眼前的是一張生機全無的臉,寫滿了生命終結那一刻的恐懼、不甘和絕望。不知爲何,夜玄殤看清這張臉時忽然渾身巨震,原本冷靜到無情的眼中翻起滔天巨浪。
血,沿着劍鋒汩汩流出,身後屍體落水的響聲如擊重鼓,蓋過了一切聲音。他猛地拔出長劍,飛血中揮手劃下,那人腰間一道令牌露了出來,對他來說和這張臉一樣,再熟悉不過——那是來自穆國王宮,老穆王用以調動親衛的白虎金令。
是父王終於動手了嗎?還是王宮已經完全落入了太子的掌控之中?無論是哪一個答案,都清楚意味着一件事情——父王,真正已經來日無多了。
剎那的震驚之後,夜玄殤心中迅速恢復了沉着,冷冷看那屍體軟倒在地,沿着巨石滾入澗中。他面無表情地轉身,大步走到水邊,將長劍隨手一丟,單膝跪下,俯身抄起冰冷的澗水。飛濺的水珠密密打在臉上,流落時隱帶血紅的色澤,澗水的涼意讓人頭腦陡然一清,他閉目深吸了口氣,突然聽到身旁清媚的聲音,略帶慨嘆:“穆國的三公子,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子嬈不知何時到了近旁,夜玄殤霍然擡頭,清澈的水滴自那俊冷的面容之上滑落,明明是寒山淨水纖塵冰冽的瑩透,卻在突如其來的一道陽光之下,現出令人窒息的霸氣。這般看了她半晌,他忽而一笑:“你早便知道我的身份。”
子嬈道:“令太子御如此顧忌,非殺之而後快的人物並不太多。你在楚國六年,經歷了大小近百次暗殺卻安然無恙,如今江湖上已少有人不知三公子的名頭,我要推測,也並非難事。”
夜玄殤起身還劍入鞘,聲音冷淡:“沒想到拜我這大哥所賜,夜玄殤三個字倒還名揚天下了。”
子嬈目光轉向澗中急流,那些自在堂的屍體早已被水流卷沒,蹤跡全無,“這次也是嗎?”她漫不經心問去。
夜玄殤眸心微微一收,驚於她的敏銳,但卻不着痕跡地轉換了話題:“你知道我的身份,我卻不知你是誰,這未免不太公平。”
子嬈眉梢淡挑:“怎麼,你不知道我是誰?”
夜玄殤道:“冥衣樓,亦或是巫族的傳人?我可不認爲就這麼簡單。”
面對他目中深藏的精芒,子嬈眉眼微細,輕輕一笑:“看來早晚也瞞不過你,這樣吧,若你我活着出了魍魎谷,我便告訴你,如何?”
夜玄殤深深將她看住,隨即笑道:“好,一言爲定。”
子嬈嫵媚擡眸:“一言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