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池黃昏下,幾枝疏荷零星點綴,一雙金鯉突然自水面旋開數重漣漪,倏地沉下水中,悠然而去,斜陽光影層漾,令這深秋沉寂的水面現出一絲生動的意味。
夜玄澗站在水榭迴廊之上,一人看着眼前池波盪漾的景色,碧袍如水,沉靜風中。
“二公子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傷勢沒有大礙了嗎?”
身後傳來女子清爽的聲音,只從腳步,他已知道是殷夕語,轉身微笑道:“靜心賞景也是一種休息,殷幫主不覺得嗎?”
身着淡紫色勁裝的殷夕語來到他身邊,看向池中若隱若現,紛紜聚散的游魚,說道:“你與三公子給人的感覺真是不同,一個剛剛處理好傷口便去尋墨烆等人較量劍法,惹得一羣人聚在後面觀戰,一個卻在這裡臨水賞魚,端的是清閒自在。”
夜玄澗略揚眉梢,隨後笑道:“三弟從來便是這樣,不然也不會有現在的夜三公子,歸離劍法是自無數次血戰中歷練出來的,這時候與墨烆比劍是要將先前一戰的經驗融會貫通,纔能有所突破。我們兄弟三人雖是一母同胞,卻自來性格不同,所以行事相差甚遠,尤其是大哥和他。”
殷夕語倚欄轉身,“就因爲性格不同,太子御便毫不留情追殺自己兄弟,就連二公子分明無心王位,他都不肯放過,一樣痛下殺手?”
夜玄澗側首道:“大哥既如此顧忌我,不惜請師尊親自出手,你又怎知我無心王位?”
殷夕語嫣然一笑,“二公子問出這樣的話,便是最好的答案。”斜陽暮色將清池染透,亦令她清秀的面容覆上一片柔和的色澤,從這樣的角度看去,分外動人,“何況貪戀權位之人,絕無法使出那樣瀟灑純粹的槍法。千雲槍下處處皆留生機,從不趕盡殺絕,二公子其實是個十分寬容的人,否則上次在蒼雲峰也不會攔人變成幫人,我說的對嗎?”
夜玄澗意外地注視她一瞬,微笑道:“置他人於死地,便是將自己逼入絕境。”
殷夕語道:“這句話正應該奉送太子御纔是。”
夜玄澗隱隱嘆了口氣,目光重新投向餘韻初消的蓮池,“雖然並不贊成,但其實我能理解大哥的做法,每個人所處的境地不同,他人很難做到設身處地,所以也無需過於指責。”
殷夕語轉身道:“但我想三公子絕對不會放過你們這位大哥,否則要如何向所有支持他的人或是穆王交待?坦白說,他如果不夠果斷,於此事上心慈手軟,我躍馬幫恐怕會第一個退出穆國,另尋出路。”
“殷幫主的決定,我一樣可以理解,亦不會怪你。”夜玄澗微微點頭,眼中卻透出深邃的光澤,“無論結果如何,我現在只擔心內亂會使穆國國力受損,無法應付接下來的硬仗,這恐怕亦非父王所樂見。”
殷夕語問道:“那二公子有何打算?”
夜玄澗道:“事到如今我會全力襄助三弟,減少事情的影響,假如最終勝出的是三弟,那穆國凡事有他自然無礙,我便可放心退隱山水,方是真正清閒自在。”
“哈哈!二哥怎可如此無情無義兼且不負責任,現在便想棄兄弟於不顧,自己逍遙快活?”
殷夕語尚未答話,便聽廊亭對面傳來爽朗笑語,夜玄殤與子嬈、墨烆、宿英、彥翎等人沿橋而至。
因剛剛與墨烆切磋劍法,夜玄殤此時僅着一身玄色緊身武士服,袖釦金腕,外袍隨意披在肩頭,隨他不馴的腳步輕翻飛揚,顯出十分桀驁恣意。夜玄澗含笑看他近前,玩笑道:“誰讓當初你收了我的玄龍玉玦,現在後悔,恐怕爲時已晚。”
“哈!”夜玄殤踏入水榭,挑眉笑道,“二哥不如考慮收回禮物,我還可再附贈玄龍玉佩?”
旁邊彥翎作了個大不以爲然的表情,一晃閃至他面前,“就算你想逍遙,也得有人先同意再說,以我認識你這些年的經驗,只要太子御活着一天,你就不是逍遙山水,而是逃命江湖,還不快想想下步如何行事,他奶奶的,小爺忍太子御很多年了,這次務必要給他點顏色瞧瞧,欠債總得還錢!”
衆人無不失笑,紛紛在水榭當中的長案前坐下,子嬈擡眸道:“顏菁昨日出去便一直沒有回府,看來外面的搜索還在進行。”
殷夕語道:“九公主這一安排甚是巧妙,太子御即便翻遍邯璋城,也不會料到我們會在看似最危險,也是最不可能的地方,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此處所在正是長騎將軍顏菁的府邸,穆國禁軍統衛府的後院。昨日離開密宅,子嬈下令衆人分作兩部,一部由冥衣樓、躍馬幫以及天宗的普通弟子組成,十人一組分散行動,造成四處逃亡的假象,並秘密通知冥衣樓和躍馬幫其他分舵及時應變;另外一部則集中己方武功最高的十餘人,反入險境,留下暗記示意顏菁,趁亂潛至禁軍統衛府。
統衛府中侍衛多是顏菁心腹,亦同時屬於冥衣樓弟子,在顏菁的特意安排之下,不虞暴露行蹤,所以現在外面雖是風聲鶴唳,衆人卻頗是輕鬆。子嬈淡淡說道:“衛垣與顏菁都是聰明人,虞崢在此次行動前被太子御調離邯璋尚未回來,有白姝兒前去照應,想必也不會出什麼大問題,就讓太子御白白折騰,我們暫且在此以逸待勞,而後想要殺人還是放火,悉聽三公子尊便。”
夜玄殤笑了笑,俊眸微擡,看向對面,“倘若我不但要殺人,也要放火呢,二哥可有什麼意見?”。
夜玄澗神色微微一震,道:“你要徹底剷除天宗?”
兩人的目光隔案相交,似有輕光從中掠過,周圍原本輕鬆的氣氛突然微靜。衆人皆不知夜玄澗何以從一句話聽出夜玄殤心中用意,亦感覺此事非同小可,一時無人插口,唯有子嬈拂袖輕掠長案,一片枯葉打着微旋,自池畔斜伸入檐的枝頭翻飛飄落。
“對於天宗,二公子應該比我們任何一人都要了解,穆國先代君主重光因與兄弟情篤,在立國之初,以蒼雲峰所屬八百川城分封幼弟,授其監國之權,非常時期可廢立君主,以保證夜氏一族王權的傳承。自穆國開國伊始,天宗作爲王權之外最高所屬,原本一直與之相輔相成,互爲平衡,並無任何意外,但到了穆國第十一代君主夙淵手中,天宗出現了第一位外姓宗主。”
子嬈微微停住,逆了夕陽沉輝,鳳眸清光落在夜玄澗眼中。
“不如我替公主說得更清楚些,多年前天宗出現的第一位外姓宗主,乃是國君夙淵的同門師妹,被稱爲‘夕池羽妃’的呈凰。”彥翎跟着接口,繼續道,“夙淵非但爲這女人誅殺親弟,甚至二人共同臨朝,在他死後,呈凰以天宗之名監國二十餘年,手中權力無限擴大。此後天宗宗主一職便轉落外姓,迄今百年之間,至少有三次權重凌主,在穆國弄出不同程度的內亂,現在輪到渠彌國師,同樣沒有安分守己的打算,一心一意唯恐天下不亂。”
“渠彌國師表面上不問國政,卻在暗中推波助瀾,通過太子御左右穆國形勢,造成今天這等局面。如今的天宗已非穆國立國時的天宗,已經完全違背本意,更甚至爲禍不休,就像這片枯葉一般,殘敗之物,便不該留在金案之上,更不該任其腐爛,沾污衣襟。”子嬈說着,玄袖當風一拂,數片枯葉應手殘落,盡化一地飛塵。
廊下游魚突然驚起,“撲通”一聲躍出蓮池,打破水榭中冷寂的氣氛,無數漣漪接連不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夜玄澗此時早已恢復冷靜,緩緩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們所言確是事實。其實父王很早將我送入天宗拜師,便是希望我能夠重新接掌天宗重權,杜絕遺禍,現在看來師尊亦是心知肚明,不過假意順迎,更可惜我兄弟不睦,終成今日之局面。”
夜玄殤此時站起身來,走向臨池曲欄,沉聲道:“二哥可知歸國之後,我發現一事,這些年一直在穆國暗中佈局,心有所圖的並非只有渠彌國師一人,其實大哥很多時候是受人挑撥,做了人家的棋子,我無法原諒的並非是他的絕情,而是他的愚蠢,父王說得沒錯,他當真不配爲我穆國之主。而對於天宗,二哥是否想過,以九域目前的形勢,在我與大哥分出勝負之後,穆國是否還有時間應對餘波難平的內亂?現在宣王姬滄已是野心畢露,如果繼位後我不能儘快平定國中動盪,點兵備戰,那穆國非但會錯過成爲諸侯霸主的最好時機,更有可能面臨亡國之禍。”
落日如金的斜暉折射了秋水波光灑照水榭,天地顏色漸暗,但那玄衣挺拔的背影卻在逆光之下顯得如此清晰,彷彿深深烙入每個人心頭。子嬈輕側玉容,不落聲色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身影,微微地眯起了修長的眸光,一瞬間眼梢如刃,卻似溫柔。
夜玄澗突然低頭一笑,嘆道:“父王當真沒有選錯人。”
“我只是在必須的時候,做自己該做之事。”夜玄殤回身相視,深邃的眼中照映金輝,射出沉穩的異芒,“不過無論如何,只要二哥說一聲‘不’,我絕對尊重二哥的意見,天宗之事便另尋他法處理。”
夜玄澗碧袖一揚,掃盡案前落葉紛紜,“你恐怕找不到第二個人,比我更加熟悉蒼雲峰的情況。”
兄弟二人目光相觸,彷彿同時掠過笑意,夜玄殤大步邁回案前,笑道:“果然還是二哥瞭解我,二哥可知,我最想宰了太子御的時候,就是在楚國見到二哥的時候。”
夜玄澗搖頭笑說:“我只是怕你在蒼雲峰亂來,弄壞了我院中栽培多年的花木,不免可惜。你還是先同我說明白蒼雲峰的計劃,再去尋人算賬不遲。”
衆人皆聽出他們之間深厚的情意,不禁莞爾。子嬈眸光向側示意,一直在旁未曾說話的宿英跪至案前,將一卷帛圖展開,“我們此次行動,首先是要將陷在天宗的衆人救出,日前遵公主吩咐,已命暗部弟子潛入天宗詳細偵查,這是屬下根據回報繪製出的蒼雲峰地圖。”
夜玄澗着眼看去,只見帛圖之上清清楚楚標出蒼雲峰每處重地,附加守衛的具體位置、人數,可謂鉅細無遺,冥衣樓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將天宗內外摸了個一清二楚,不由得心下佩服。
宿英依圖向衆人解釋道:“天宗總舵位於蒼雲峰深處,其地三面險峰環繞,皆是深崖峭壁,唯有正西方建有六座雙向索橋,接通絕谷,乃是出入其中唯一的通道,但卻設有二十八重崗哨,直至峰頂,想要從這裡進入蒼雲峰,可謂難比登天。”跟着手指移到圖中一處紅色標記處,繼續道,“據暗部探知,渠彌國師將擒獲的衆人都關押在這陰奚潭水牢之中,離此不遠有一處懸崖,雖然險峻陡峭,但憑暗部弟子的身手,再加上我特別改制的飛索裝備,可從這裡暗地潛入,直接入水牢救人。”
“你說的那道懸崖可是西面一指峰?”彥翎湊近道,“想當年小爺曾從那裡上過天宗,憑我金媒彥翎天下無雙的輕功,都差點半路腳滑,冥衣樓暗部能從那裡摸進去,嘖嘖!厲害厲害!”
夜玄澗道:“陰奚潭水牢除了設有森嚴的守衛,更有九重暗道機關,想要救人必先除去這兩道障礙,否則絕不可能。”
宿英道:“二公子放心,無論暗道中是什麼機關,只要給我半炷香時間,必定可以破解。至於守衛,在水牢那種半密閉的環境中,最好的法子便是用微小的煙雷,加以離司姑娘配製出的迷藥,在我們將人救出之前,絕不會驚動其他天宗弟子。”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顯示出極大的自信,這番話從寇契大師的親傳弟子口中說出,誰也不會有所懷疑,所謂戰場之上,“妙手神機”宿英一人可敵千軍,便是如此。
殷夕語仔細審視地圖,擡頭道:“有宿先生在,救人只是小事一樁,關鍵在於救人之後,以多數普通弟子的武功,恐怕無法像冥衣樓暗部一樣,自陰奚潭後的懸崖離開,還是無法避免正面衝突。”
夜玄澗道:“不錯,九公主對此有什麼打算?”
子嬈漫不經心地道:“我方纔說過,是殺人還是放火,悉聽三公子尊便,本公主奉陪到底。”說着眼梢往側掠去,夜玄殤挑眉一笑,向前傾身道:“擒賊先擒王,假如沒有渠彌國師,二哥以爲天宗會如何?”
夜玄澗沉默片刻,擡眸道:“除了二百名師尊的親信弟子,我有把握控制一切。”
“哈哈,那便如此,蒼雲峰總舵的行動由二哥全權做主,渠彌國師便交給我與子嬈。”夜玄殤轉頭看住子嬈幽美的眼睛,微笑說道,“我答應你的事,一定做到。”
寒雨未消的深夜,官道上三匹快馬迎着無聲夜雨一路疾馳,四野闃暗,唯有雨光微閃,幾道人影一晃即過,急促的馬蹄聲直趨火光層層的邯璋城。待到緊閉的城門前,三人同時勒馬,黑夜中馬兒驟停的微嘶聲短促響過,復是一片萬籟俱寂。
城頭照下的火光透過輕微雨絲,左邊之人調轉馬頭向後道:“公公,城門已關,咱們還是遲了一步。”
商容自雨光中擡眼,看向高聳矗立的城牆,簡短地命道:“棄馬入城。”說話時身子已自馬背上飄起,身旁兩名影奴緊隨其後,形如魅影掠向城牆,身手行動,迅捷無聲。不過半刻,三人已身處城內,但卻不與穆國的冥衣樓分舵聯繫,反在城東一家客棧單獨住下。
翌日清早,邯璋城依舊一片兵馬戒嚴,雨後街道之上恢復喧囂,一隊隊士兵巡邏未停,卻並未影響城中正常的秩序。
邯璋既爲穆國之都,其繁華興盛的程度較之楚都毫不遜色,更因緊鄰西陲,而有各族行旅、客商往來過境,楚國大戰之後,不少楚人避禍西遷,之前依附大楚的中間小國爲免宣軍荼毒,亦紛紛向穆國交好,相與貿易,更使得江上船行如鯽,道中車馬如流,帶來人物阜盛的局面。
馬蹄聲自長街一端傳來,路上行人對連日來涉及全城的搜索已是司空見慣,紛紛避向旁側,只見兩隊快馬縱馳而過,馬上士兵皆着銀甲白袍,外罩玄色軍氅,正是剛自城郊歸來的白虎軍,由上將軍衛垣親自領兵,往宮城方向而去。
自昨日圍攻躍馬幫密宅後,太子御調動城中所有兵馬,晝夜不停地搜捕夜玄殤等人,白虎軍與其他城中守兵一樣連夜未眠,但在衛垣與顏箐的刻意引導之下,搜捕結果自是一無所獲。
路過一間臨街的酒肆,衛垣忽然在馬上減速,扭頭向位於二樓的一扇雕窗看去。一道目光穿過垂簾與他對視正着,衛垣眼底倏然閃過一絲詫異,面上卻未有任何流露,徑自打馬而去。
商容刻意不收斂目光,引起衛垣注意,斟酒坐等,不過小半個時辰,除去軍甲換作長衣便裝的衛垣出現在酒肆雅間之內。
“方纔我還以爲看走了眼,不知是什麼要事,竟勞動商公公親來穆國。”
面對商容這禁宮要臣,衛垣態度極是友善,話未出口,已然笑容滿面。商容一路看察,知曉衛垣如今在穆國幾可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帝都凡事假他之手,皆是事半功倍,不由佩服東帝昔日安排,亦知要令這樣的人聽教聽話,並非尋常手段能行,心念一閃,迎前笑道:“呵呵,將軍說笑了,我們這些人不過替主上跑腿送信,真正要事可都要倚重將軍才行。”
“哦?主上有何吩咐,還請公公見教。”衛垣在他對面落座,移目相詢。
“將軍看過便知。”商容自懷中取出東帝親筆密令,隔案遞了過去。衛垣彈手挑破封口金印,看過密令後目光微微一閃,擡眼掃過商容,“主上這道命令當真是意料之外。”
商容嘆了口氣,“主上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事關重大,將軍切記秘密行事。”
衛垣轉回笑容,目光不露心緒,“商公公放心,既然是主上的命令,衛垣自會盡心辦到,不過此事的確關係非常,需得慎重處理,後面怕還要勞煩公公。”
商容道:“大家都是替主上盡忠,何來勞煩,穆國之事皆以將軍爲主,我等從旁協助就是。”
“如此甚好。”衛垣將手中密令收好,並未當場銷燬,擡手斟酒,舉杯道,“那衛垣便借花獻佛敬公公一杯,先行一步做些安排,公公見諒。”
“好說。”
二人對飲一杯,衛垣隨後起身告辭,行至門前,他突然又回身問道:“商公公此次帶了多少人手,現在何處?若人不多,不如暫且住到我上將軍府,近日爲夜三公子之事,邯璋城中盤查森嚴,莫要引起多餘的麻煩,不好處置。”。
商容道:“不過兩人隨行,落腳在朱堰坊宣平客棧,倒不必麻煩將軍,將軍有事儘可到那處尋我。”
“宣平客棧,好,我會命人關照那邊。”衛垣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邯璋城被南北十四條、東西十一條寬闊大道交錯劃分爲一百一十坊,各坊之間皆以街道爲界,經緯縱橫,井然有序,每坊築有四門,除幾條交叉相通的主街以外,另有石路小巷延向坊內,兩側民宅店鋪鱗次櫛比,建築多以白石爲基,配以素瓦灰檐,但富戶人家或是聲勢可觀的商鋪酒樓卻是畫樑彩壁,斗拱出檐,極盡雕飾之美,處處顯示出這國都之城的繁盛氣象。
朱堰坊主街之上,分別有三家亭閣錯落的歌坊舞樓,其中紅顏閣位於街尾,毗鄰堰江之畔,對面一街之隔便是商容三人入住的宣平客棧。
一夜秋雨初霽,臺前流蘇吹過雕欄,一隻腕繞銀絲的玉手鬆開垂簾,窗影一晃,落在婀娜生姿的白衣之上,亦將那張妖柔的面容覆上若有若無的暗影。
“堂主,據我們的眼線回報,從一個時辰之前便有軍隊秘密往朱堰坊這邊調動,且非一般士兵,皆是左翼營武功高強的好手,數量不在千人之下。這些人足以將整個朱堰坊全部封鎖,不知是不是針對我們來的。”綠頤瞥了一眼簾外,低聲說道。
白姝兒自窗前轉身,美眸豔豔流露揣測之意,“是白虎軍,即便查到此處,衛垣也不可能公然調兵前來,他究竟想幹什麼?”
紅顏閣原是自在堂一處秘密據點,對外是邯璋有名的風月之地,千金買醉,日夜笙歌,內裡卻用來收集情報,掩藏身份,執行各種暗殺任務。自在堂在穆國勢力盤根錯節,即便是白姝兒曾爲之效命的太子御亦無法盡知,在其背叛之後雖剿殺了堂下不少部屬,卻難以將之連根剷除,如今紅顏閣這種地方,正是白姝兒暗中左右形勢的最好所在。
密宅突圍之後,白姝兒已知衛垣雖身在穆國,實際卻替帝都效命,眼前形勢下,絕無道理對自在堂動手,何況紅顏閣表面上屬於城中普通富商,只有部分核心人員受自在堂統屬,較之他處,暴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雖見白虎軍秘密調兵,亦只是靜觀其變,聲色不亂,單憑這一點,便可見她非同尋常女子的膽色。
綠頤蹙眉道:“這衛垣雖是九公主的人,會不會自己暗中反水,支持太子御?”
白姝兒眸光微細,“若如此,那日他犯不着故意配合三公子脫身,再者,那九公主又豈是易與之人,容得他想怎樣便是怎樣?哼,不想帝都的手竟伸得這麼遠,一個衛垣,一個顏菁,整個穆國的兵權都落到他們手裡了。”
綠頤道:“假如除去連相,這二人之外在軍中手握兵權的便只剩一個虞崢,卻與堂主素來不睦,那我們不是替他人作嫁?”
“笑話,我白姝兒會做那種蠢事?”白姝兒反手一掃珠簾,嬌嬈移步,向外行去,一抹簾光倏然閃落,“如情人呢?”
“已照堂主吩咐暫時將她軟禁起來,對外稱病謝客。”
“看好了,莫讓她壞事。”白姝兒媚眸輕挑,忽然在門前停步,外面迴廊之上同時傳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後面數人足音沉穩一致,落地幾無間隙,顯然是一批訓練有素的高手,而當前一人足下幾無聲息,武功要比後面之人高明數倍不止。
腳步聲停在隔壁,管事的聲音隨之響起,“東面幾間暖閣正對前街,只有兩間還空着,卻以這間風景最佳,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幾人進入房間,一個慣有威嚴的聲音道:“就這間。”跟着“嘩啦”一聲輕響,想是對方將錢袋丟到了管事手中,冷冷道:“還不下去,記住少說少問。”
白姝兒眸中隱生詫色,皆因聽出那說話之人正是衛垣,頓時改變出門的主意,留心隔壁動靜。
便在此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混亂,白姝兒無聲飄向窗前,水袖一漾射出真氣,將雕窗拂開半寸。
透過窗隙,只見對面街道之上出現重重白虎軍戰士,人馬如同輻輳,自四面八方快速逼向宣平客棧,前面數十名高手自馬背掠起,亮出兵器,當先越牆而入,目標乃是客棧後院。
馬蹄聲中,街上行人大亂,紛走急避,白虎軍行動之速,可謂快逾閃電,整座客棧陷入重圍。這時後院一間廂房猛地爆出一股勁氣,劇烈聲響之中,房中門窗化作飛屑,連同最先進入的敵人向外激射出去。
白姝兒美目微微一閃,僅僅一街之隔,更兼居高臨下,以她的眼力幾乎可以看清白虎軍高手骨折血濺的場面,心下凜然不已。僅憑這份內力,這屋內之人的武功便可至夜玄殤那般高手級數,更加陰沉狠辣,卻不知與衛垣有何恩怨,惹來白虎軍圍剿。正思量間,眼見三道人影自房內殺出,其中兩人黑衣淨面,刀法飄忽詭譎,身如影魅,當中一人卻是個身材中等的白眉老者,看似舉止緩慢,卻每一擡手便有敵人喪命爪下,行動間予人詭異莫名的感覺。
三人現身的一刻,隔壁窗旁“咔嚓”微響,傳來整齊的勁弩上箭聲。
白姝兒倏然明白,衛垣親至紅顏閣乃是爲了居高臨下,選定阻殺院中目標的最佳位置,此時白虎軍傳出數聲信號,有人高聲下令,“莫要放走夜玄殤同黨!生死不論!”
白虎軍此次所調皆非庸手,但客棧中三人亦手底強硬,尤其是那白眉老者極難應付,令圍攻者付出十分慘重的代價。整座客棧早已清空,院中敵人不斷涌入,那白眉老者深知不宜戀戰,連下殺手,跟着尖嘯一聲,會同二人突向高牆,衝往院外。
“結陣!攔下他們!”白虎軍中兩名指揮戰鬥的銀纓戰將同時喝令,客棧東、西、北三方同時出現三張黝黑的軟索巨網,在輕功高明的戰士操縱之下,漫天向客棧罩來。
這種軟索巨網原是在戰時用以封鎖江河,以便攔截敵方間者探營,其物以鮫絲細索穿織編結,每隔數寸便綴有鋒利的倒勾,懸在水底不易察覺,一旦沾身便絕難掙脫,並會牽動兩岸連接的金鈴,向營中報警,乃是白虎軍有名的精銳裝備。此時在半空張開,頓將去路封鎖得密不透風,用做攔截對手,亦是再好不過。
縱未見過此物,但從形制判斷,突圍的三人亦知絕不能容其沾身,唯有當空改變方向,往唯一未被封鎖的南面長街落去。
兩名戰將自馬背上躍起,雙雙攻向當前的白眉老者!一串激烈的勁氣交擊聲後,只見半空中氣流爆射,那白眉老者凌空躍起,一聲厲嘯,自上而下撲向往地面飛退的戰將。
機括之聲便於此時,自白姝兒所在隔壁驟然響起!
箭風激嘯,橫裂長街,除紅顏閣之外,宣平客棧左右各處利芒爆現,一連串近百支勁弩首尾相連,以電閃風馳的高速射向白眉老者。白姝兒眸心倏收,長街當中二將急退,血光乍現,任那白眉老者有通天之能,亦無法在全力出手對敵之時避過白虎軍特有的連珠勁弩,當空帶起一蓬血光,斜墜而下,軟索巨網當頭罩來。
其他兩名黑衣人亦不可倖免,一人當場斃命,一人重傷落入敵陣,瞬間喪命亂刀之下。
包括衛垣等數十名隱藏在外圍的高手現出身形,紛紛向戰場中心掠去。白姝兒不由心生寒意,倘若那天密宅之外衛垣暗中埋伏下這等利器,那恐怕太子御早已得手,絕非今日之結果。
衛垣落足長街,白虎軍將士肅立,當中讓開道路。那白眉老者身中數箭,復加索網利刃入體,一時卻仗着深厚的內力,不曾斷氣,見到衛垣走來,艱難喘息道:“衛垣,你……敢背叛主上!”
衛垣在他面前停住腳步,俯身低聲說道:“商公公,莫怪我衛垣手辣。主上曾經親口密諭,我在穆國只聽一個人的命令,那便是九公主。所以無論你帶來的密旨是什麼,我也不敢自尋死路,對九公主動手。”
“你這個……”商容身子猛地一掙,雙目射出怒火。衛垣當即一掌送出,商容渾身劇震,口噴鮮血,頓時氣絕身亡。
“派人回稟太子殿下,就說擊斃三名叛黨,替他們收屍。”
衛垣一掌震斷商容心脈,抽身後退,吩咐一句之後,上馬而去。
對面紅顏閣雕窗之後,一雙隱在暗處的美眸目送白虎軍遠去,白姝兒身形輕閃,飄然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