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清脆不絕的劍擊之聲傳來,洗馬谷中,數百名九夷族戰士聚在山前空地之上,場中一名身着黃色武士服的年輕男子和一身碧色輕衫的離司正比試劍法,雙劍飛閃,亮若輕電,黃衣碧影於一片劍光之中飄閃交錯,幾乎看不清人身,四周不時爆出陣陣喝彩之聲。
叔孫亦等從旁觀戰,待到十招一過,不約而同鬆了口氣。誰知到第十三招, 離司突然劍鋒一偏,斜走輕靈,自那黃衣男子長劍之側疾飛而上,靈蛇般吞吐輕顫,從一個巧妙的角度嗖地射出。那男子仰身急閃,卻已慢了半步,眼前鋒芒閃動,離司長劍已點在他肩頭。
離司劍上真氣凝而不發,只是這麼一停,便含笑收劍罷手:“少將軍承讓。”
那男子怔了一怔,皺眉道:“方纔是我大意了,咱們再走幾招!”
“宣兒,你已在離司姑娘劍下走過十招,不必再試!”叔孫亦及時開口,對他搖了搖頭。古宣頗不服氣地看了離司一眼,抱拳道:“改日再向姑娘請教。”說罷回劍入鞘,大步站往一旁獨立於衆人之外的將士中間。
叔孫亦舉步上前,對離司道:“這麼多天方選出合適的人來,讓姑娘受累了。”
離司那副溫柔模樣叫人怎也看不出她剛纔連續擊敗了數名對手,微笑道:“若要組成真正的周天劍陣,劍法必得有些根基才行,否則會花主人很多時間去調 教。”
叔孫亦點點頭,先前這小侍女奉東帝之命助他遴選戰士,他尚有些疑惑,但這幾日下來,軍中將士一一敗於她劍下,當真叫人另眼相看。“今日便暫且到此爲止,過會兒我去向主上請安,還請姑娘先行通稟一聲。
那晚在湖邊着了些風寒,子昊近幾日身上一直低熱不退,今天才略好了些,叔孫亦入帳求見,他正披了一件素青長衫站在案前專心於那幅員遼闊的王輿江山圖,擡頭微笑道:“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問些事情。”
連日來與東帝參研兵法陣勢,得他指點,受益頗深,叔孫亦如今對這位年輕的主子異常佩服,態度亦十分恭敬,上前行禮道:“不知王上何事相詢?”
子昊轉身坐下,取了茶盞在手,微微一擡下頜:“倉原之戰你親身在場,曾參與指揮戰事,就着這圖,說說當時確切的情形。”
叔孫亦頓時一怔,眼中生出猶豫:“倉原之戰雖是因九夷族而起,但實際調兵遣將的卻是皇非,與文老將軍正面交鋒的亦是楚軍。”
子昊淡淡擡眸,目光似能穿透人的心思,笑了笑:“這我自然知道,當時戰況帝都亦有軍報,只是有些地方我想再確定一下,你不必顧忌,儘管詳說便是。”
叔孫亦斟酌了片刻,便走到圖前對照一番,找到倉原的位置,將那場葬送了王族二十萬精兵的大戰從頭道來。畢竟曾是敵對之戰,王師慘敗,幾乎全軍覆滅,他並不願將那慘烈的戰況描述的太過詳盡。子昊也不看地圖,斜倚軟榻神情清淡,似乎並未專注於此,但每當叔孫亦避重就輕有所簡略,他便會開口發問,使得叔孫亦不得不重複一遍,直到事無鉅細全部交代明白。
就這樣一直過了近一個時辰,叔孫亦才全部說完。子昊合眸深思,又問了他幾個問題,尤其與皇非有關的細節,分毫都不放過。也虧得叔孫亦心思細密,這般滴水不漏的詢問也能應付下來,換作旁人恐怕早被問得啞口無言。待到最後,他終於停止了問話,叔孫亦站在一旁,暗地裡深深鬆了口氣,只覺這一番對話竟比當時親臨戰場還要緊張。
帳中一爐淡香嫋嫋冉冉,一時安靜得很。忽然間,子昊輕輕笑了一聲,道:“東岸密林中亦有兩千伏兵,這定然不是皇非的佈置,若是皇非,他會將這兩千兵力一併用在襲營之時。”
叔孫亦沉默了些時候,方道:“王上料事如神,這兩千伏兵是我的建議,皇非當時並未反對。但即便如此,還是讓靳無餘給走脫了。”
子昊目光沿着地圖上細細密密的山河走勢掠過,落在“倉原”兩字鮮明的硃砂色上。幸而這兩千兵力抽調了出來,沒有完全按皇非的意圖行事,否則主戰場上天網四張,鐵桶般的圍困,靳無餘縱使天降神助也萬難突圍而出。一旦如此,楚軍長驅直入,兵踏王域,那就要多費不少心思才能經營出今日的局面了。想到此處,隨口問道:“這兩千人,應該都是九夷族的戰士吧?”
叔孫亦知道瞞不過他,如實道:“當時我的確存了私心,想要替九夷族保存實力。不瞞王上,我和公主也都清楚,九夷族向楚國借兵,無異於與虎謀皮,但國小族弱,各方勢力逼迫甚緊,便如身處絕谷,上有激流萬丈,下臨無底深淵,一個不慎便是萬劫不復,唯有如此才能破出一線生機。”
子昊點頭道:“九夷族有你這樣的人,實爲一族之幸。數年前,我曾和你們的女王有過一次深談,那時且蘭纔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實在讓人無法放心。我問你們女王,若以我雍朝傾國之兵力攻伐九夷,勝負幾何?至今我仍記得她的回答——文用叔孫亦,武用古秋同,九夷族必有生機。”他的語氣清淡平和,然而湛湛目光落在人眼中,通透深邃令人不敢逼視。
叔孫亦聞言身子一僵,呆在原地,心底幾如巨浪翻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以他的心智,自然從這話裡聽出了無數可能,一時間怎都難以置信,只望着案上精妙的江山圖,目光中悲憫交集,百味雜陳。
傾一國而算天下,這便是九域之主,真正的東帝。棄一國而守天下,卻是九夷族女王曾經的決絕。
許久之後,他啞聲道:“臣,明白了。臣胸中這點機鋒,殫精竭慮,只爲我族求存,往時若曾有開罪之處,還望王上寬責!”說着,他拂衣轉身,深深跪叩下去,行得乃是一絲不苟的君臣大禮,燈火影裡兩鬢間,帶着壯年男兒所不應有的一抹蒼涼。
忽然間,眼前伸來一隻手,將他輕輕一託,這一拜,便停在那處。那手有着溫冷的涼意,沿着雲絲廣袖,一雙含笑的眸子靜靜看來:“兩族一心,同進共退,些許舊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今後盡心做事便是。”
叔孫亦深吸了口氣,低頭道:“臣多謝王上!”
子昊脣畔泛出淡薄微笑,知道這以智謀着稱的人物此後將死心塌地輔佐且蘭,效忠王族,不再存半分私念。收手回來,心神微鬆,不料心脈間卻忽覺刺痛,臉色霎時便見蒼白,終撐不住,低低咳嗽起來。
叔孫亦也略通幾分醫術,這時隔得甚近,見他眉間隱隱泛着一股青氣,不似普通風寒之症,心下吃驚:“主上,您這是……”
子昊擡了擡手,暗暗調整氣息,淡聲道:“不礙事,你先去吧,有事明日再說。”聲音雖有些吃力,卻是不容置疑的口氣。叔孫亦不敢違拗,道了聲“是”,躬身退下,待出了大帳,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已出了一片的冷汗,風一吹,涼浸浸地泛起寒意。山間已是暮色隱隱,幾點疏星淡綴天際,偶爾閃過一絲清亮的微光。他擡起頭來,一動不動地站着,過了許久,深深吸了口氣,大步往且蘭公主帳中走去。
此後數日,離司在叔孫亦的配合下督促戰士們練習陣法,總共傳授了七招劍術,但每招復有七個變化、七記殺招、七式後招,如此下來也花費了不少時間。子昊身子雖見好轉,但始終不曾親自前去看察,甚至幾乎從不離開大帳,多數時間都在帳中獨坐靜思,只是不時有手令傳出,近到昔國遠至帝都,無不牽涉其中。這一日蘇陵入內稟報了些事宜,子昊聽完,點了點頭,脣邊逸出淡淡笑意,問了一句:“當真是姬滄本人嗎?”
蘇陵肯定道:“確定無誤。”
子昊手指輕釦長案:“只一部《冶子秘錄》便引得宣王親自南下,分量怕是太輕了些。”
蘇陵道:“依我看,宣王此行似還有些別的目的。”
“哦?”子昊道,“可有頭緒?”
蘇陵神色略有一絲古怪:“應該和皇非有關,皇非與宣王之前便曾有些……瓜葛。”
子昊似想起什麼事,笑了笑:“知道。”這時帳間垂簾掀動,雪戰閃了進來,越過長案跳上他膝頭,“嗚嗚”低叫兩聲。“若是如此,楚國便要熱鬧了。”子昊邊說着話,習慣性地伸手揉了揉它的腦袋,卻突然一停,目露詫異。雪戰前爪竟然帶着傷,子昊將它頸上的密信取出,尚未打開,脣邊笑容已消失無痕,這信是上次他帶給子嬈的,原封不動又帶了回來。
蘇陵隨他日久,因熟悉了,看出些異樣,問道:“主人,可是出什麼事了?”
子昊將信收起來,輕輕撫摸雪戰,命離司先替它處理傷口,轉身問墨烆道:“子嬈最近可和你聯繫過?”
墨烆看了看雪戰,這小獸不親近他人,只有子昊抱着才肯乖乖治傷,爪上的傷倒不算嚴重,看起來已有些時日,自行癒合了不少,低頭道:“除了前些日子傳信來問魍魎谷的事情,公主再沒有過消息。”
子昊平湖般的眸子微泛波瀾,雖只一瞬,卻是顯而易見的震動:“她問魍魎谷做什麼?”
墨烆道:“聽公主的意思是爲燭九陰,據說那巨蛇之膽能醫病解毒。”
子昊一擡眸:“爲何不早告訴我?”
墨烆立刻單膝跪下,低聲道:“我原以爲主人知道此事。”
子昊深吸一口氣,平下心中情緒:“馬上傳話給聶七和十娘,問一下子嬈現在何處。”
墨烆的聲音悶悶地像從地下傳來:“聶七今日剛傳信過來,問公主是否到了楚國,他們至今還沒見到公主。”
“商容呢?”
“商公公已和十娘他們會合了。”
子昊撫着雪戰的手緊了一緊,離司替雪戰包紮好傷口,擔心地道:“主人,看傷口像是被利齒傷到的。雪戰天生神異,又時常跟在公主身邊,等閒猛獸根本近不得身,怎麼會帶了傷回來呢?”
墨烆和蘇陵交換了一下目光,都不說話。過了會兒,蘇陵才試着問道:“主人,要不要派人去一趟楚國?”
子昊面上並無異樣,眸色深深一片清靜:“不必,讓且蘭現在來見我。”言罷不待衆人答話,便起身往帳外而去。
離司急忙跟上,快步跟在他身旁,只見他脣角微微抿起,似在想些什麼事情,腳下越走越慢,最後停了下來,負手站着,看向遠處清如冷玉的天空。陽光伴着微風,輕輕灑了一身,離司擡手遮在眼前,奇怪地沿着他的目光看去,也不見有什麼異樣,等了好一會兒,終忍不住輕聲道:“主人?”
子昊微一側首,湛若深湖的目光在陽光下淡淡一閃,彷彿笑了笑,卻又輕嘆了一聲,復舉步前行,卻已不再似方纔那般匆忙。到了校場,也不傳叔孫亦來見,只在場外靜看戰士們操練陣法。待到一輪陣法完畢,才令叔孫亦和青冥、鸞瑛等幾個主陣的女將過來,擡手指點:“幹宮入坎位時,陣法慢了一剎,若遇上輕功與離司相當的人,這一剎便足以脫困而出。南方鬼宿之人,在第六招第二式變化時搶了小半步,使得左右兩人必殺的招數落了空。北方鬥宿那人,是否一直慣用左手?”
叔孫亦回頭確定了一下,道:“是,那人的左手的確比右手靈活。”
子昊道:“換他到南方井宿,西方奎、畢二宿對調……”如此一連下令,將數人調換了位置,待調整完畢,且蘭和蘇陵也到了校場。
且蘭這些時候一直忙着處理族中事務,已是數日不得閒暇,此時一邊走一邊還在和蘇陵商量着什麼事,慣穿的緊身戰袍換作了九夷族服飾,雪衣銀帶,雲鬢玉簪,除此之外再無半點裝飾,只顯得素容如玉,皎若明月。
子昊揮手命衆人重新熟悉陣法,且蘭見他不過略動了幾人的位置,陣中諸人的配合便自然流暢了許多,整個劍陣分則靈動呼應,合則渾圓而一,縱橫開闔,渾無破綻,比起先前威勢陡增,不由暗自稱奇。
“離司,令南方井、鬼二宿出列,你將劍法第六招重新教授,正午前不能做到分毫不差,就不必再練下去了。”子昊眼角帶過劍陣,淡聲吩咐了一句,示意她一同往湖邊走去,“帝都今日有報,九夷族復國的詔書已經頒至諸國,你隨時可以率族人遷回故土,屆時我會讓蘇陵親自帶兵護送,以防萬一。”
且蘭忽地停下腳步,轉到他身前,喜道:“太好了!我想盡快啓程,穆國的兵馬將烈風騎牽制在邊境,皇非現在無暇兩面兼顧,也正是個好機會。”
子昊見她開心的樣子,溫潤一笑,在湖畔站定,靜立着看了會兒那片清澄的湖水,徐徐道:“你在洗馬谷再停留些時日,先將軍中編制調整完畢,令族人收拾行裝,一切輜重之物全部留下,不必帶走。冶廬那邊會準備一千張經過改良的飛弩,同時還會有兩名鑄劍師、兩名馭奴隨你回國,這些我會事先吩咐蘇陵去辦,需要多少戰馬你也直接找他。三天後,靳無餘便會到此,你同蘇陵一起見一見他……”
且蘭開始認真聽着,待到這時,忽然道:“你要走了嗎?”
子昊道:“是。”
且蘭道:“什麼時候?”
子昊道:“今天。”
且蘭十分詫異:“是帝都有什麼急事嗎?我原以爲你會和我們一起走。”
子昊迎上她滿含詢問的眼睛,垂眸笑了一笑,微微搖頭,卻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凝望湖面,湖水瀲瀲輕泛縠紋,在他墨玉般的的眸心一漩而泯,化做無垠無盡的幽深。“我不知道。”片刻之後,他淡淡說了一句,轉身再看向且蘭時帶着如往常一樣平靜的笑容。
且蘭隱約覺得他心中有事,第一次見到他似是不能把握的樣子,問道:“要你親自去辦,是很重要的事吧?”
子昊微一點頭。且蘭前行幾步,水中倒影清淺,他白衣飄飛如隔鏡花水月,輕輕一碰,便碎做了點點晶瑩。明淨的湖水掬於掌心,沿着指縫無聲流逝,將一絲莫名的滋味悄悄滲開,此時此刻心中迴響的是叔孫亦前些日子一番推心置腹的深談。
東帝無後、無妃、無嗣……
東帝的身體並不只是體弱多病那麼簡單……
東帝待公主絕不同於一般人……
九夷族真正的出路,王族江山永固的保證,還請公主深思……
五指收攏,冰涼的觸覺消失在掌心,且蘭擡起頭來,仰望着這個一手覆她於黑暗,又一手將她拉出深淵的男子。他安靜回望的目光,有着溫暖的憐惜,漠然的清冷。“別太勞神,還是身子要緊。”沉默之後再開口,一分關切,淡淡溫柔。
子昊笑容中融有一絲欣悅:“我知道。歸國路途遙遠,我來不及送你了,自己小心。”看了看天色,叫了蘇陵過來,“命人備馬,要最快的馬。”
蘇陵一怔,道:“主人要去何處?”
子昊轉身往大帳走去:“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