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嬈和夜玄殤離開之後,那小舟依然在江面上飄蕩,夜色沉沉,江霧瀰漫,除了船艙中透出些微的燈火,一切都恢復原有的寂靜。忽然間,小舟近旁冒起一片水波,一個白衣女子隨之露出水面,輕輕一躍,便已站上船頭。月色透過薄霧照在她的臉龐上,令她的神情顯得格外幽麗嫵媚,雖然是從水中上來,但她雪白的衣衫看去竟然分毫未溼,及腰的烏髮亦在身後輕柔飄拂,獨立船頭像是幽夜下美麗的水仙,迷離而又誘人。
夜玄殤不願再聽婠夫人說話,臨走之前仍舊封了她的啞穴,只是下手略輕一些,待到他們走遠,她的穴道自然便會解開。那白衣女子一彎腰進了船艙,婠夫人雖不能說不能動,眼睛卻無妨礙,見到白衣女子時眸心一收。那白衣女子笑道:
“你果然認識我。”說着她擡手解開了婠夫人的穴道。
婠夫人活動一下,身子坐了起來,淡淡道:“我怎會不認識自在堂白堂主?’
這白衣女子自然便是白姝兒,只見她纖腰一扭,在艙中坐下,道:“我說認識我的,可並非蝶千衣。巫族的秘術真是奇妙,連我都沒想到夫人搖身一變,竟成了濟世救人的百仙聖手。”
婠夫人看了她一會兒,道:“你來很久了?”
白姝兒笑道: “那是自然,我家殿下和九公主上船之後,我便悄悄潛在船底,你們的對話我可都聽得清清楚楚。”
婠夫人不由又打量了她一眼,想她一路跟蹤子嬈二人至此,神不知鬼不覺潛在江中偷聽,竟然絲毫都沒有驚動他們,這份尋蹤覓跡的本事和水底功夫也算了得。
白姝兒又道:“夫人這法子可真算得上天衣無縫了,就連我也不知道百仙聖手竟被暗中調了包。這事好歹我也助了夫人一臂之力,夫人難道連一句謝謝都沒有嗎?”
婠夫人神情沒有分毫變化,只是說道:“我曾答應你助你一次,現在你可以說了。”
白姝兒妙目流轉,道:“我也沒什麼要夫人幫忙的,只不過想請教夫人一個問題。
方纔九公主在船上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何她要說自己與凰族有血脈之緣,難道她不是襄帝的子嗣嗎?”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婠夫人,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到答案,卻聽婠夫人冷冷道:
“若你想問的就是這個,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並不是所有的秘密都那麼好聽。”
白姝兒淺笑道:“夫人應當知道,但凡女人總是好奇一些,聽到這樣的秘密若是不肯打聽,那就不叫女人了。”
婠夫人道:“但是好奇心往往會害死人,你說的事情我不知道。”
“不知道?”白姝兒柳眉輕揚,說道,“夫人可是九公主的生身之母,怎麼又會不知道?”
“我是她的生身之母?”婠夫人聽到這句話時突然放聲尖笑,笑聲淒涼刺耳,彷彿深夜鬼哭一樣在空蕩蕩的江面上迴盪,又好似慘厲的寒風要將天地萬物撕毀,那其中極濃極濃的怨氣,極深極深的恨意,就連白姝兒這般膽色也感覺毛骨悚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了片刻,婠夫人終於止住笑聲,目中卻透出幽紫邪異的光芒,“不錯,我的確是她生身之母,但她卻不是我的女兒。每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現在都已經是死人,你真的那麼想知道嗎?”
白姝兒被她目光掃過,心底寒意叢生。她自然已感覺到此事並不似想象的那麼簡單,自然不願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我不過好奇一問,夫人若不願說,便也算了。”
婠夫人冷笑道:“你倒是聰明得緊,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我也不願你那麼快就死,這對你我都有好處。”
白姝兒眸光轉了一轉,道:“夫人現在功力盡失,金鳳石又落入了王族手中,我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夫人還能給我帶來什麼好處。”她悠閒地靠在桌案上,觀察着婠夫人的神情。婠夫人又是冷冷一笑,道: “等你需要我的時候,自然便會來找我。那東帝的處心積慮,九轉靈石的秘密,普天之下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比我更加清楚。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裡打什麼主意,穆國若想取王族而代之,不除掉東帝,便是癡人說夢!”
“哦?”白姝兒直起身來,“這麼說,夫人知道東帝自諸國取回九轉靈百石的真正用意,那九轉靈石究竟是怎樣的東西?”
燈光底下,婠夫人倏然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懼意,而後又化作極冷極冷的恨,“時候到了你便會知道,他要自取滅亡,我便成全他,即便他死了,我也會讓他死不瞑目。”
前往金石嶺的軍隊定於次日凌晨出發,整整一日帝都兵馬調動,充滿了大戰將至的緊張氣氛。夜玄殤同子嬈回到帝都後,卻與子昊在竹苑琅軒喝了一天的酒。除了送酒過來時滿面驚訝的離司外,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裡。子昊竟一句沒問,似乎之前長明宮中的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而夜玄殤也什麼都沒說,彷彿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解釋。
子昊酒喝得不多,話也不算太多,但是漓汶殿的酒品種卻多,兩人從天亮喝到天黑,喝光了帝都僅存的兩瓶百年雪腴,喝光了八百里快馬送來的驚雲冽泉,亦嚐遍了竹苑琅軒中所有依照古書釀製的美酒。不太喝酒的人未必不懂酒,不愛彈琴的人未必不知音,能夠喝酒聊天,並聊上一整天的兩個人必定不會太討厭對方,有個談得來的朋友一起喝酒,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當禁宮影奴前來稟報消息時,夜幕已經再次降臨。子昊飲盡杯中餘酒,一笑起身,“此事需得朕親自去處理,暫且不陪穆王了。”
夜玄殤輕嘆道: “果真是她。她雖然出賣了王族和白虎軍,但是情有可原,王上也不必對她太過苛責。”
子昊點頭道:“恩怨相酬,本也無可厚非,聯不會爲難她。”
一出竹苑禁地,宮宇間的燈火蜿蜒錯落,向着重重疊疊的宮殿延伸,黑夜深處透着些許寂靜而又神秘的感覺。子昊徐步踏上雪霧深處的飛橋,在橋上停下腳步,負手靜望遠方,似乎在等待着什麼。沿着他的目光,不遠處掩映在雪樹之下的,正是左夫人含夕居住的御陽宮。
夜空無雲,亦沒有月光,寢殿中的燈火漸漸熄下之後,整個宮苑中除了風吹雪過的聲音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息。今晚宮中的侍衛比往日少了很多,御陽宮裡的侍女和宮奴多數早已睡下,沒有任何人會在這樣天寒地凍的深夜出來走動。但當整座宮殿陷入黑暗後不久,殿後一道偏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小小的白影自門中躥了出來來,雪地裡一閃便沒了蹤影。
門後有雙屬於少女的明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外一角緋紅色鑲銀邊的織錦衣袖掩着一隻雪白的手,手指抓住殿門,似乎透出緊張的痕跡。待那輕巧的白影消失在冷霧之中,門後的少女輕輕嘆了口氣,剛剛伸手掩上殿門,忽又倏地轉回身來。黑夜深處似乎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小獸叫聲,那少女蹩眉分辨了一下,立刻閃出門外,輕煙一般向着方纔小獸離開的方向掠去。
御苑中寂靜得很,夜風偶爾吹動枯葉掠過雪地,深夜霧氣卻越發濃重。緋衣少女身形極快,一閃掠過漸濃的雪霧落在御湖對面,四下尋找小獸,口中發出輕微而奇異的聲響。她怕驚動別人,儘量壓低聲音,身後立刻傳來小獸的迴應,緋衣少女面上一喜,轉過身來,突然生生頓住腳步。
對面乳白色的霧氣仿若浮雲隱現,有個白衣人站在瓊林雪樹之下,正靜靜望着她,懷中抱着那隻雪色碧瞳的雲生獸。那人容色清冷出塵,站在瓊林雪霧當中便似是雲中謫仙一般,脣畔亦帶着溫和的淺笑。緋衣少女在他的注視之下卻似十分害怕,站着一動不動,好半晌才輕聲道:“子昊哥哥,這麼晚了,你……你怎麼來了御陽富宮?”
這緋衣少女自然便是此時御陽宮的主人,曾經的楚國公主含夕。子昊徐步上前,淡淡道:“路過順便來看看,沒想到你還沒睡,夜深天寒,一個人跑出來幹什麼呢?”
含夕極快地瞥了一眼他懷中的小獸,低聲道:“我發現雲生獸不見了,所以出來找它。”
子昊手臂一鬆,懷中小獸躍起來跳到主人身前,含夕將它抱了起來,伸手撫摸它脖頸,臉上突然微微色變,卻聽子昊道: “可是在找這個嗎?”
含夕一驚擡頭,只見他掌心託着一個細小的銀色圓筒,俏面頓時一片慘白。她方纔一直不敢看子昊,此時卻緊緊地盯着他,不但眼中流露出驚懼的神色,身子更在微微發抖。子昊嘆了口氣道:“王師的先鋒軍今晚已經出發了,他們不會走賀嶺險道,否則便永遠到不了金石嶺。至於穆王,他並沒有背叛帝都,明日此時,當王師主力與白虎軍會合,北域大軍將會遭到致命的一擊。”
含夕臉上已經全無血色,過了好久,方道: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你放意讓蘇公子透露訊息給我聽,子嬈姐姐和夜大哥也是在演戲。”
子昊幽邃的眸光卻顯得十分平靜,道:“洗馬谷和金石嶺的情報自然是有人出賣給了敵軍,我之前也沒想到你能這麼快馴化雲生獸,讓它傳遞消息。前些日子你總是找理由跟在我身邊,自然聽到很多事情。那一晚流雲宮中,大家都以爲你已經先行離席了,其實出事的時候你還沒走,只是當時軍情傳來,誰也沒有太注意你。
這件事你知道我們調查,本來不應再輕舉妄動,若不是穆王與子嬈暖假意反目,你認爲我們已經不再懷疑其他人,也不會在這時候冒險送出王師的軍情。”
含夕緊緊咬着下脣不說話,子昊走到她面前,低頭凝視她妍麗的眉,柔聲道:“你在北域的時候見到了皇非,對嗎?”
含夕猛地擡起頭來,含淚問道:“子昊哥哥,你能不能親口告訴我,不是你發兵滅了楚國?”
她問得又急又快,彷彿想要擺脫些什麼,又似乎急於抓住什麼,那些她本不願接受的殘酷事實和不願失去的珍貴的東西。子昊瞬目嘆息,輕輕搖了搖頭,“你既然一開始就沒有來問我,反而泄露軍情給他,不是早已經相信他的話了嗎?”
含夕眼中終於落下淚來,“他說是你跟姬滄聯手滅了楚國,害死我王兄王嫂,你爲了瞞着我,將我禁錮在身邊,隱瞞他的消息。我不相信,可是皇非不會騙我,烈風騎也不會騙我。”
子昊淡淡道: “他說的沒錯,的確是我下令滅楚,但是你的王兄王嫂卻不是我殺的。”
含夕看着他,似乎整個人都在發抖,淚水沿着她的面頰不斷滑落,眼中愛恨早已模糊一片,那個溫潤清冷的身影再也看不清楚。她拼命睜大眼睛,想要忍住眼淚,死死望着面前人影啞聲道:“爲什麼……爲什麼你不肯說一句謊話繼續瞞着我?只要你說不是,我一定會相信!爲什麼你要這樣對楚國?難道楚國不是你的臣民嗎?是誰……是誰殺了我的王兄和王嫂?我不會放過他!”
少女的眼淚像是破碎的珍珠,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化作凌亂的話語在雪霧之中飄蕩。這所有的問題並非沒有答案,但卻無法一一回答。子昊雙眸深處有着淡淡溫柔的憐惜,卻亦平靜到令人感覺冷漠,就好像幽暗神秘的海底固然迷人,卻是這世上最爲危險的地方。他注視着含夕早已被淚水浸沒的秀眸,徐徐道:"我本想你永遠不知道這些事,便不至於傷心難過,但是現在你已經知道了,那便罷了。如果你想報仇,我自然可以告訴你兇手,我曾經答應過你,所有楚國的仇人都會血債血償。”他的聲音似乎帶着某種柔和的魔力,叫人從心中感到安寧。含夕略微平靜下來,悽然道: “你不過一直在哄我,是你親手毀了楚國,難道殺了自己讓我報仇嗎?”
子昊道:“我雖然有些事情沒有告訴你,但是答應過的事卻絕不會食言,我保證讓你親手復仇便一定能做到,如果你要殺了我,也一樣可以。”
含夕顫聲道:“你明知道我殺不了你才這樣說,就連姬滄和皇非都敗在你的手中,我又怎麼可能殺得了你?我……我也從來沒有想要殺你。”
子昊微微一笑,將那個銀色小筒交到她手中, “那等到有一天你想要殺我,親手替楚國復仇的時候,便打開這個看一看。現在你若不願留在這裡,也可以離開帝都,我想皇非一定會派人來接你。”
含夕怔怔接過那個仍帶着他掌心溫度的銀筒,子昊收回手,自她身邊向前走去。含夕驀的回頭,突然大聲叫道:“子昊哥哥!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是不是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
子昊似乎略微停了一下腳步,但是什麼也沒有說,如雪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迷霧深處。含夕眼中的淚水一滴滴濺落在手中的小銀筒上,喃喃說道:“子昊哥哥,我永遠也不會想要殺你,永遠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