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清魅的話語入耳成絲,縷縷幽香彷彿自暗夜深處漫然升起,飄盈雪霧,浸透肺腑。皇非臉色一變,反手扣向子嬈腕脈,子嬈彈指下拂,與他掌力一交,袖底銀光飛散,倏地飄身後退。
漫天風雪驟然疾舞,在冰臺四周飄旋如幕,子嬈落向雪幕中心,笑容美若幽夢,話語依然那般清魅動聽,“夫君怕是忘記了吧,當初在驚雲山上第一次見面,我便已經提醒過你,我的指尖藏有十種劇毒。方纔那杯酒沾了我的指,染過我的脣,你其實不該喝的。”
皇非似乎神色不改,卻也並未起身追擊,“你以爲如此便能逃出我的陣法嗎?”
子嬈柔聲淺笑,“我剛剛說過了,夫君的陣法很是高明,以前我聽王兄解說這些奇門術數時可沒怎麼用心,這陣法我是破不了的,只不過,你剛剛飲下的赤錦紅與曼陀羅兩種劇毒與我發間的染雲香混合之後,會在幾個時辰內令人內力喪失,夫君雖然內力高深,恢復起來怕也需要些時間,這時候我要走,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皇非眼中掠過一絲淡淡的寒意,說道:“這倒是我疏忽了,一時不曾防備。但是在此之前,我保證你會失去生離此地的機會。”話音落時,一道赤芒,突然閃電般自古琴之側射出,不過一劍出鞘,四面八方勁氣橫衝,血芒驚閃,直刺風雪,子嬈倏然一驚,情急之下折腰縱出。
絲縷斷髮,驀地散開雪中,焰蝶之光在血鸞劍上爆開刺目的金芒。子嬈後退丈餘,飄身落足冰臺之側,袖底幽芒冷現。皇非身形一閃,忽然便出現在她面前。子嬈袖袂飄拂變幻,靈蛇一般向着血鸞劍鋒捲去,但聽哧地一聲急響,金銀亮光在兩人之間如雨四射。
便這剎那之間,子嬈已用衣袖連接皇非快逾驚電的八招,萬沒想到他在身中酒毒的情況下仍舊如此可怕,若非有幽羅玄衣護身,只怕早被劍氣所傷,心下暗驚,但卻嫣然笑道:“夫君好厲害的劍法,若是這麼個打法,我可受不住了。”
皇非如此催動真氣不免激發酒中劇毒,數招過後並沒有立刻追擊,只是劍尖鎖定對手,暗中運氣調息。血鸞劍上凝聚攝魂奪魄的劍氣,與昔日逐日劍狂傲的鋒芒截然不同,不斷涌動的赤芒固然顯得森寒詭異,卻更有一種凌駕萬物,君臨八方的氣勢,竟令人生出無從逃脫的感覺。
子嬈以巫族特殊的手法施毒,爲怕皇非察覺,下手分量甚輕,若讓他運功驅毒,便拖延不了多久。她打定主意消耗皇非內力,袖底法訣變幻,同時擊出兩道蓮華法印,冰臺上方光華奪目,仿若一雙雪鳳展翼沖天,凌空卷向對手。
皇非微微冷哼,右手揮出。雪霧倏然狂飛,血鸞劍擊散包裹着漫天異芒的風雪,猶如一道飛虹,一抹赤電,一刃血光,向着子嬈眉心破空而去!子嬈驀然旋身,左袖行雲流水般迎空揮去,右掌反手下擊。皇非眼中掠過懾人的冷光,身形倏地凝住,血鸞劍卻是赤芒大盛。
玄袖浮光,真力與劍氣相撞,挾了飛雪漣漪般往四方擴散,子嬈藉此一擊之力忽然縱起,嬌笑聲中,指尖血影綻放,蓮華驟現,血鸞劍劍氣在她牽引之下,連同那明美的蓮光一起突然向着冰臺正中的瑤琴擊去。
原來皇非借雪谷地形設此奇陣,以琴音操縱陣法,變幻八方,子嬈暗中推察,早已知其關竅所在,但先前忌憚對手強勢,不敢輕舉妄動,直到皇非大意中毒,她便刻意而爲,爭鬥中趨身搶至陣心,凝聚功力舉手破陣。血鸞劍與蓮華之術全力一擊何等威力,但聽轟然巨響中,碎雪向天衝揚,懸在半空的冰臺四分五裂,瑤琴美酒,山石冷雪,皆向山崖之下墜去。
這冰臺本是冰峰之側一處雪巖,下方懸空無依,絕無落腳之處,皇非將陣心設在此處,乃是精算天時地利,巧借雪谷山川佈局困敵,此時子嬈強行破陣,一擊之下威力非常,奇陣陣心固然被毀,兩人卻也失了立足之處,不約而同向着峰下墜去。
半空中碎石飛雪如雨紛紛,皇非原比子嬈落勢稍緩,忽然間身形急墜,伸手扣向子嬈肩頭。子嬈在落石之上微一借力,飛袖凌空擊去,皇非一指點出,子嬈拂手反掃他神門、太淵二穴,眨眼之間,兩人指來掌往,已在空中施出一十三招精妙手法,一個要擒,一個欲避,雖無先前交手那般威勢,卻亦驚心動魄,兇險至極。
子嬈武功源出巫族,克敵制勝不以招數見長,且論對敵經驗,終究不及皇非身經百戰,沙場歷練,袖袂拂處,只覺他手指閃電般下滑,腕上忽然一緊,已被他單手扣住。皇非左手真力透出,頓時封了她經脈,同時右手一劍刺出,血鸞劍直透冰岩插入崖壁之上,兩人身子猛地一頓復又一落,上方裂冰橫空飛出,墜勢卻也止住。
子嬈被他制住腕脈,無力掙脫,此時回頭下望,只見一道淵谷傾斜而下,直沒風雪之中,一時看不清深淺,唯見雪霧瀰漫,疾風拂掠,雲龍一般向着冰峰不斷捲去。子嬈心頭微覺凜然,倒不知這冰臺下臨絕淵,竟在如此險地,倘若兩人直摔下去,恐怕皆盡生死難料。但她卻也並不十分在意,身子凌空,擡頭笑道:“喂,你這麼抓着我吊在這裡,很是耗費力氣,倒不如放開手,憑你的武功自然能夠化險爲夷,不然再過一會,不是你支撐不住,便是那劍要折斷,何必兩人一起送死呢?”
皇非卻不言語,他此時體內毒性已然發作,內力無法提起,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子嬈感覺他指下力氣漸弱,握着自己的手掌間盡是冷汗,微微顫抖不止,於是輕嘆一聲,閉上眼睛,也不再同他多言。當此生死之際,風飄雪涌天地茫茫,眼前大敵在側兇險難料,而她心中卻突然只是想起一人。那人青衫笑顏似乎便在眼前,一時清晰一時模糊,卻不知若自己真的死了,他又會怎樣,悲喜恩怨,是否從此不再,想來心中忽然莫名痛楚,只覺得有很多事情必要找他問個清楚,有很多話想要跟他說,倘若這般了斷,那麼一生一世都是不甘的。就在這時,皇非握着她的手猛地一提,子嬈身子向上甩去,半空中連續數處要穴被封,同時腰間一緊,兩人一併向着峰下滾去。
這山崖初時陡峭,越到底部越是平坦,皇非環住子嬈時拔劍在手,以巧妙手法連續擊刺岩石,血鸞劍絕世利器,不斷不折,兩人去勢因此受阻,漸漸緩下,最終跌入尺許深的雪地之中,一直滾至谷底。饒是如此,下衝之勢依然甚急,皇非力氣全失,手臂終於鬆開,子嬈被甩出丈餘重重撞在一塊岩石之上,頓時暈了過去。待到片刻之後醒來,只見風吹雪舞,不遠處皇非閉目盤膝,顯然正在運功驅毒,子嬈知道若讓他搶先恢復功力,自己便絕無逃脫的可能,當下凝聚內息衝擊被封的穴道。
皇非中毒之後內力不足,點穴時便難下重手,沒過多久,子嬈一處穴道便已解開,但這時候,皇非突然睜開眼睛,慢慢起身向她走來,擡手又在她紫宮、雲門數處穴道補上幾指,低頭道:“你既還擔着少原君夫人的名號,本君自不會讓你就這麼死了,莫再耍什麼花招。”
子嬈所下劇毒分量雖淺,但鎖人經脈侵人內力,也絕不是輕而易舉能夠化解,見他這麼快便已行動如常,細思之下頓時明白他是以某種秘法強提功力,不由柔聲笑道:“夫君如此行事,可是危險得緊,你體內的毒若是過了十二個時辰還不得解,難免便要留下極大的禍患,日後縱然餘毒盡去也會大損功力,還是速速用功驅毒,不要這麼逞強好些。”
“多謝夫人操心。”皇非站在雪中淡淡道了一句,復又以劍撐地調息片刻,此時崖上忽有碎石滾落,隱約一個人影出現。皇非微微蹙眉,反手封了子嬈啞穴,將她帶到一處冰岩之後。過不多時,只見一人飛身落在雪地之中,身法輕靈矯捷,不出半點聲息,竟是金媒彥翎。原來子嬈與皇非交手之後,六壬奇陣陣心被破,夜玄殤與易天等人循跡追來,四處不見子嬈蹤跡,發現此處冰臺崩塌,又有打鬥的痕跡,於是以山間枯藤結繩,通向崖下,因彥翎輕功最佳,先行下來察看。
此時山崖之下風雪大作,吹得沙飛石走,冰峰凜冽。雪地上風痕如削,碎冰呼嘯,早已將兩人停留過的痕跡盡數湮沒。彥翎落地之後以手遮臉,幾乎連眼睛也睜不開,冒着風雪四下奔出,卻只見冰峰雪地茫茫白地,哪裡又有半點人蹤。子嬈在石後看得他身影掠過,苦於穴道被封,說不得動不得。彥翎搜尋一番毫無線索,不禁大爲氣餒,崖上卻有人大聲叫道:“喂!小淫賊,可有見到什麼嗎?”
彥翎躥回崖下喊道:“又是風又是雪,鬼影都不見一隻!我說你這稱呼能不能改改,小爺一世英名全壞在你手上了!”
崖上那人又道:“那你還不快上來,我們去別處尋找,那皇非一心想要對公主不利,你再耽擱,我丟繩子下去了!”風雪中兩人喊話斷斷續續聽不太清楚,半空中繩索被風吹得亂晃不休,彥翎縱身而起,在山石之上微一借力,便輕飄飄附在繩上,崖上諸人一齊用力,復又將他拉了上去。
待他身影消失之後,皇非又等了片刻,直到崖上聲息全無,才帶子嬈走出冰岩背後,解開她啞穴道:“走吧。”
子嬈動彈不得,被他抱在懷中,倒也免受風雪之苦,卻見他並不往合璧方向去,反而向北深入蒼雪長嶺。如此一路未遇人蹤,想來彥翎他們早已往他處尋去,此地已離合璧諸城甚遠,邊關荒原,朔風連野,呼嘯聲中只見一片蕭殺蒼涼。又行了小半個時辰,皇非突然停住腳步,在一道山丘之後將子嬈放了下來。子嬈聽得他呼吸有異,移目看去,卻見他身子微微一晃,向側轉開,再回頭時脣邊隱約竟有血跡,面色也瞬間變得異常蒼白。
皇非一直內傷未愈,卻先後兩次以秘法強提內力,其後反噬甚是厲害,再加上劇毒未清,此刻體內真氣空虛,丹田中卻似千刀萬劍不斷亂攪,縱使他定力非常,也難再支持下去。眼見天色漸暗,風雪已息,他扶住一塊大石微微揚手,一道金色流光衝入夜空,直穿暗雲,子嬈識得那是昔日烈風騎聯絡信號,不由心覺詫異。
信號發出不久,西北方很快傳來迅疾的馬蹄聲,跟着一隊人馬飛奔而至,尚未到眼前,便有一人搶先下馬,趕至皇非身邊,叫道:“君上!你……你受傷了嗎?”
後面人馬向側散開,自然形成防守隊形,陣列有序,數十人說停便停,馬不揚塵,人無雜聲,不禁令人側目。子嬈看清那領頭之人,認得竟是方飛白,那這一支隊伍不必說便是昔日叱吒風雲的烈風騎,最先到達的召玉目不轉瞬地看着皇非,神情間甚是關切。
皇非以手扶住召玉肩頭,略微合目,吩咐道:“你們即刻帶她離開,小心伺候,莫讓她逃了。”召玉感覺他氣息不暢,不由擔心道:“我們先替君上療傷。”
子嬈見皇非將自己交與楚國舊部,所去之處定非玉淵、合璧兩城,倘若他們避入雪嶺,非但冥衣樓部屬,就算王師出動也難尋蹤跡,倒比被他帶去敵營更加麻煩,心念稍轉,擡眸說道:“你身上所中的乃是巫族之毒,我若跟他們走,卻要誰來幫你解毒?”
召玉一聽,方知皇非不是受傷,轉首怒道:“快將解藥拿來!”
子嬈道:“他身上的毒耽擱了數個時辰,原本的解藥已無用處,即便我另行用藥,也需數次方能全部拔除餘毒,但如果再拖下去,我可不敢保證沒有後患了。”
召玉心中大急,道:“君上……”皇非對她擺了擺手,看了子嬈一眼,道:“你若以爲我非要你的解藥不可,那便高估了巫族,你所用的毒藥雖奇,卻也奈何不了本君。”
子嬈微微一笑,“原本夫君功力深厚,這點毒性確也不足爲懼,只不過夫君似乎有傷在身,運功驅毒時萬一出什麼紕漏,便只怕更加麻煩。”子嬈其實並不知皇非內力受制,一直不曾痊癒,只是見他氣色有異,既然方纔兩人動手時他並未受傷,料想必有其他原因。方飛白卻對此事略知一二,兵刃微動,指向子嬈道:“公主若不肯立刻取出解藥,那便恕末將等無禮了。”
子嬈見到方飛白,想到十娘慘死在他手中,丹脣冷冷輕挑,容色轉寒,“烈風騎弒主逼君,什麼時候還論過尊卑上下,方將軍眼中本來也沒有我這個公主,有禮無禮又何必廢話?你若高興拿劍指着我,不妨就多指一會,看是否能指出什麼靈丹妙藥,拿去療傷解毒,起死回生。”
方飛白不由蹙眉,素聞這位王族公主妖顏媚性,行事恣肆,言辭果真犀利乖張,不易應付,一頓之後方要說話,身旁坐騎突然間擡首輕嘶,四蹄一陣亂踏。方飛白手拉繮繩,輕斥一聲,那馬兒低下頭來口鼻噴氣,不斷原地揚蹄,四周其他戰士也是紛紛呵斥坐騎,不知爲何,所有戰馬都顯得有些躁動不安,彷彿預知到什麼不可見的危險,想要立刻逃離此地。
衆人所乘的馬匹雖不及當初烈風騎中戰馬精良,但也皆是百裡挑一的良駒,算得上訓練有素,等閒不會有不服號令的舉動。但戰士們呵斥數聲後,有些戰馬非但沒有安靜下來,反而奮蹄長嘶,試圖向外衝去,羣馬嘶聲連連,激得塵雪滿地亂舞。這時候召玉忽然叫道:“前面那是什麼!”
對面山丘之上隱約出現一點黑影,跟着又是數點,皇非目力最佳,眼底倏地一震,跟着方飛白臉色大變,叫道:“不好!是狼羣!”話音方落,漫山遍野涌出無數黑影,驀然間,一聲狼嚎向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