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夫人走後,白姝兒手握那忘憂酒的解藥坐在黑暗之中獨自思量,心中念頭百轉,一時猶豫不決。此時琅軒宮中,夜玄殤傾大半功力暫時封鎖了子嬈經脈中的真氣,令她短時間內無法動用真氣,以減輕忘憂酒所帶來的副作用。這辦法雖一時有效,但極耗內力,一番行功下來,已是月上中天,漏夜三更。
夜玄殤確定子嬈暫且無事,獨自靜坐調息,真氣流轉三週天后,精神略復, 張開眼睛看向屋宇,隨即起身步出殿外。方到階下,頭頂忽然-聲風響,似有什麼 東西墜了下來,他隨手一擡抄住個酒罈,跟着身形拔起,一掠數丈,輕飄飄落上屋脊。
大殿金光閃閃的魚鱗碧瓦上,彥翎正仰面躺在最高處,一邊往嘴裡倒酒一邊道:“喲,不錯,還能上來。我還以爲這兩個時辰夠你受的,再來上這麼幾次,怕是就得把命豁出去給人家了。”
夜玄殤提着酒罈走到他身邊坐下,一掌拍開泥封,仰頭狂飲,一口氣喝了大半壇酒方纔.停下,大讚一聲痛快,似是藉着酒勁已將胸中抑悶就此抒發。彥翎斜眼覷他神色,道:“喂,你到底要怎樣?我都聽到了,這麼下去可不是辦法。”原來他早便已經到了屋上,夜玄殤並非不知,只是這些事也無需瞞他.且隨他去。
“錯已鑄成,還能怎樣?東帝這次料錯,我這次也想錯,子嬈便是子嬈,她不會聽從任何人的安排。活要清楚明白,死也要清楚明白,這便是她。”夜玄殤和他一樣仰面躺倒在琉璃瓦上,閉上眼睛,“明日我便派出所有人手去尋忘憂酒的解藥,這段時間暫時封鎖她的內力,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
彥翱道:“帝都現在成了個大坑,到處都是熔岩地火,周邊卻是一片湖澤洪流,你到哪裡找解藥去?”
夜玄殤道:“有一個人或許知道,只是要找她未必那麼容易。”
彥翎轉頭道:“什麼人?”
夜玄殤將婠夫人之事簡單一說,忘憂之藥既然出自巫族,那這世上還可能知道解藥方法的,便也只有她。彥翎詳細問了幾個細節,想了一會兒道:“算了,小爺拼着重傷初愈,還是替你走一趟吧。這世上恐怕還沒有我彥翎找不到的人,你那些侍衛親兵什麼的,不如省省吧。”
明月當空,照在夜玄殤英挺冷峻的側顏上,勾勒出~重深邃的輪廓,似乎有着屬於君王的沉凝與穩重.卻少了少年時飛揚跳脫,一番江湖快意。彥翎皺了皺眉,忍不住道:“我現在真是看着你就有氣,越看越不順眼!”誰知夜玄殤懶洋洋睜開眼睛,半晌說了句,“我懶得動,你若閒得慌,好不好再下去拿幾壇酒?”
幫忙尋藥之事,兩人竟是誰也沒有再提,也無稱謝,也無客套,彷彿根本再尋常不過.彥翎翻了個白眼重新躺下,“這是你家,自己去拿。”
夜玄殤仰望當空明月,道:“既是我家,你方纔兩壇酒又是哪裡來的?”
彥翎道:“反正你喜歡做冤大頭,便宜了別人不如便宜我。”
夜玄殤忽然挑脣輕笑,月華金輝傾灑在他眼中,如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浪,一眼望不到底處,“放心,無論如何,冤大頭我是絕對不做,那個人若是不守信,他知道我不會讓他安生。”
彥翎乜斜他道:“真見鬼了,你到底和東帝約定了何事?怎麼你就心甘情願攬下所有麻煩,又沒半點好處?”
當世恐怕唯此一人,會在穆王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夜玄殤脣弧上揚,但卻笑而不答.起身道:“沒酒喝那我去睡了,一個月後找你要解藥,莫要忘了!”說着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一晃飄下金殿。
彥翎彈起身來叫道:“一個月時間,你要小爺的命啊!”正說着,一重黑影迎面罩下,夜玄殤的聲音遠遠傳來,“你若想睡屋頂,送給你禦寒。”竟是隨手將王袍丟了過來,
彥翎一把接住,裡面有樣東西撞在胸口生疼,入手一看,卻足穆王白虎金令,憑此令牌至少在楚穗境內可以隨時調動一切兵馬。彥翎切的一聲順勢躺倒,那王袍落下蒙在臉上,“小爺又不是你,怎用得着這玩意,多餘!”
話音未落,忽聽有人在耳邊笑道:“你不要便送我。”彥翎嚇了一跳,竟不知有人到了身旁,猛地翻身躍起,卻見月光下白姝兒以袖掩脣,笑得花枝亂顫。彥翱鬆了口氣,拍着胸口道:“美人堂主,你從哪裡冒出來的?夜玄殤那小子剛走,你是來找他的嗎?”
白姝兒來到他身邊,妙目盈盈一轉,“我不找他,找你。”
彥翎撓頭,指着自己鼻子道:“找我?那個……話說我現在電算有家世的人了,這深更半夜遇着堂主這樣的絕色佳人,可叫人爲難得很呢……”
“呸!”朱等他說完,白姝兒含笑啐道,“小滑頭少貧嘴,莫非你還怨佔我的便宜?”跟着笑眸流轉,軟聲道,“我是想求彥翎彥少俠辦件事,卻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幫忙?”
彥翎不由擡手摸了摸鼻子,“美人堂主你手段高明,突然這麼客氣,想必不是什麼好事。咱們大家半斤八兩,你辦不到的事,莫非我還多出什麼辦法不成?”
白妹兒斜目嗔道:“閒話少說,你就說幫是不幫?”
彥翎聳肩道:“幫,你若開口.赴湯蹈火也得幫。說吧,究竟什麼事?”
“就知道你肯幫我。”白姝兒展顏一笑,向下瞄了一眼道:“聽說殿下帶了九公主回來。”
彥翎忽然打斷她道:“慢着,別的事便罷,我勸你千萬莫要打九公主的主意。夜玄殤待她怎樣,咱們心知肚明,什麼事都好說,唯有這事萬萬不可。”
白妹兒橫了他一眼道:“你當我白姝兒是那些沒見識的蠢女人嗎?她雖與我不睦,但若殺了她,殿下只會恨我入骨,大家又有什麼好處?”
彥翎又伸手撓頭,“那你要做什麼?莫非還替他倆牽線搭橋.撮合姻緣不成?”
白姝兒冷哼一聲道:“將自己喜歡的男人拱手讓人.我可沒那麼溫良賢淑,個女人若遇到喜歡的男人卻還替池尋妻納妾,那更是蠢到了家。”
彥翎越發不解,道:“搶也不搶,讓也不讓,你究竟要如何?”
白姝兒手一揚,迎面丟給他一條軟帕,“裡面是忘憂活的解藥,收好了。我替你免了奔波之苦,你幫我找樣東西。”
彥翎擡手接住,乍聞藥香,便知不凡,再見那軟帕中包着半粒瑩潤如玉的藥丸,既驚且喜,叫道:“你怎麼會有忘優酒的解藥?我正後悔答應了那小於一件麻煩事,誰知得來全不費工夫!”
白姝兒悠悠道:“別高興得太早,這只是半粒解藥,剩下半粒你得拿一串九轉靈石來換,只給你半個月期限,不算吃虧吧?”
彥翎頓時垮下臉來。白姝兒卻不待他說話.抽身後退,“就這麼說定了,我等你的好消息!”彥翎看着她曼妙的身影消失在月夜之下,愣了半天,道:“女人心,海底針,到底是什麼名堂,不就是一串靈石嘛,難得到我金媒彥翎?用不了十天定讓你大吃一驚。”說着他一個筋斗,翻下殿脊而去。
明月千里,江山如洗。金殿之下,燈火深處,眉目清豔的女子靜臥帳中,渾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曾經有一人,爲這安寧的笑容舍卻了九域四海?爲了她一生平安,情願歷盡千劫萬難。九洲遽變,王域盡毀,這天下風雲因她而暫息,但是現在,卻又是否會因她掀起更大的波瀾?
花開燦爛,花藩無聲,數日時間轉瞬即過。當穆國大地終於迎來春日的氣,
琅軒宮的桃花卻日漸凋零,隨着微風澹澹,落滿玉湖紅樓。
橋上落花紛紜如霧,蘭音帶着宮中侍女徐步前行,一時停步橋畔,看着滿苑落花出神,直到身後侍女輕聲提醒,她才輕聲嘆了口氣,轉過身道:“把藥給我,你們退下吧。”
樓中窗畔,子嬈正對鏡而坐,拿了玉梳輕輕理着流瀑般的長髮。數點飛花吹過發間,落上衣襟,那鏡中魅冶的容顏也彷彿多了幾分柔媚旖旎,渾不似昔日清澈肆意的模樣。就這短短數日,她便像全然換了個人,如今穆王宮中侍女宮人無不私下議論,只道這未來的王后非但容貌絕色,性子亦極是安靜,跟傳說中那妖冶禍國的王族公主相去甚遠,無怪穆王殿下對她幹依百順,事事以她爲重。
腳步聲自後傳來,子嬈擡頭看見鏡中人影,微微一愣,梳頭的手便也停頓下來。蘭音端着金盤拂簾而入,笑道:“公主,這是殿下特地囑咐替公主做的靈芝進補湯,最是補氣安神,現在剛剛燉好,公主趁熱喝了吧。”
子嬈神情倦倦,對着鏡子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方纔轉頭看她,柔聲問道:“他去哪裡了?”
蘭音一邊端藥一邊道:“殿下今日和衛將軍他們去了校場,想這時候也快回來了。”
子嬈點了點頭,擡手接過玉盞,只覺一股異香撲鼻,蹙眉道:“好濃的味道。”
蘭音含笑道:“我在其中加了幾味特殊的藥材,這樣靈芝纔沒有澀味。公主若不喜歡,下次我再換別的藥膳來,但這靈芝對公主的身子極是有益,公主多少用一點。”
她笑語殷殷,溫柔周到。子嬈雖不甚喜這湯藥的氣味,倒也不好拂她心意,遂慢慢將藥飲盡。蘭音在旁看着,似乎暗中鬆了口氣,輕聲道:“公主這些日子病着,殿下十分擔心,如今看着雖有好轉,還是得用心調理纔是。”
子嬈喝了靈芝湯,不知爲何心中煩悶欲嘔,聽她說話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修眉微鎖.頗見倦容。蘭音見她合上眼睛,便收拾東西悄然退出室外,轉過九曲迴廊,忽見湖畔樹下立着一人,玄衣輕氅,雍容冷峻,風中落紅如雨,卻令他深沉的眸心多了幾分柔和。蘭音走近前去,屈膝叫了聲“殿下”,夜玄殤收回望着小樓的目光,道:“怎樣了?”
蘭音道:“藥已經喝了,但不知何時會有效。“夜玄殤微微點頭,這時樓上,垂簾晃動,卻見子嬈步出門來.獨自往桃花林中走去。
原來這些日子夜玄殤連續耗費內力,暫時封鎖了子嬈體內真氣.一時沒有再出意外。彥翎平日雖吊兒郎當惹禍誤事,但關鍵時候卻也顯出了首席金媒的真正本事,那日與白姝兒商定之後,當即施展全部手段,不到半月,果然被他尋到了當初九轉玲瓏陣中散落的幽靈石,遂交予白姝兒,換來了忘憂酒全部的解藥。蘭音方纔端給予嬈的靈芝湯中正是多加了這一味藥.爲怕子嬈察覺,才特地將味道調製的極其濃郁。
子嬈服過藥後,身子頗覺不適,原想倚榻小憩片刻,不料躺下之後,心思卻越來越覺清明。窗外落花隨風而入,落得半榻輕紅,點點如血。對面銅鏡之中人影綽綽,青絲激灩,恍若流水。那一夜落花滿地,星雨滿天,曾有人站在自己身後,笑語溫潤,擡手替她綰髮,贊她美貌無雙。那蕭疏的身影,滴冷的眉目,多情的目光比月色更美。她漸漸看得清晰,看清他的摸樣,那曾經朝夕陪伴,神魂相依的男子。
滿苑風花迎面撲來,子嬈迷濛的眸中隱約有光影浮動,便像重雲徐開,墨月隱現。她扶着鋪榻慢慢站起身來,癡癡凝視着鏡中朦朧的幻影。窗外桃花如雨,時光彷彿回到那夜,花間月下,不改的誓言。他娶她爲妻,親口承諾永不分離、嫁衣嬌豔,紅妝如玉,這一切是否都是夢境?
子嬈轉過頭,神情漸漸生出變化,似乎歡喜至極,卻又悲哀至極。忽然間.她越過重重回廊,快步向着桃林走去。
桃花落,滿襟懷,春風拂面過.樓臺卻是空。予嬈腳步越來越快.彷彿在尋找什麼,那些曾有的畫面,曾有的記憶,曾經的良辰美景、海誓山盟。世她漸漸發現,這片桃林分明已不是記憶中的那片美好的景色.隨着花雨重落.心中有念頭紛至沓來,那一室紅燭煥彩,最終化作驚雲山前回首相望,重宇之上血紅的雲光。
“子嬈,哪怕天地盡毀,我也會護你一生平安。”
天地盡毀,情緣成灰。策天殿上,是誰撥亂了棋局,用這蒼天血色換她一世平靜歡喜?是誰奇謀詭策,用這八百年輝煌,送她一片江山如畫?
那衝涌而來的記憶,彷彿含着尖銳的冰棱、鋒利的石刀,毫不留情地衝向心間。子嬈只覺得痛,痛得連呼吸都不能,一手扶着花亭,眼中彷彿有晶瑩破碎,飄落風中,幫淚光之下,是低聲的輕喃,“不可能,子吳,你不會這樣騙我,我不信,我不相信……”
她忽然掠出亭外,在花林之中四處尋找,悽然叫道:“子吳!你出來!你不要以爲這樣就騙得過我,你出來!你答應過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生生死死都會和我在一起!你若騙我,我不會原諒你!”
蘭音遙遙看着,不由往前走了兩步,“殿下,要不要過去看看?”
夜玄殤擡手攔住了她,沉默搖頭,片刻後道:“我既然違背誓約,重新將命運交還給她,所有一切都會尊重她的決定。” 重新將命運
蘭音回頭道:“可是……萬一九公主想不開,做出傻事怎麼辦?”
此時子嬈遍尋花林不見人蹤,轉身向外尋去,在侍衛宮女詫異的目光中,她飄身落上牆頭,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漠漠雲空之下。夜玄殤遙望晴日萬里,空林花落,忽而輕輕一笑'道:“蘭音,你可相信蒼天自有成人之美,終會眷顧癡情之人?”
蘭音愣了—會兒.擡頭看他,問道:“殿下,您……您當真一點不後悔嗎?”
夜玄殤長長舒了口氣,颯然而笑,“蒼天有情,人豈無情?但我寧願要一個清醒明白的知己,也不願要一個糊塗無知的妻子。成人之美,其實更多時候是成全自己。”
蘭音低頭沉思,片刻之後,脣畔亦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合十向天,輕聲說道:“是啊,成全他人,便是成全自己,但願蒼天有眼,護佑天下癡情兒女,能夠終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