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連三驚天動地的重響,琅軒宮九重塔上最後一塊巨石落地,激起層層飛浮的塵埃。
石塊震動大地的餘波沿着層疊的宮宇與起伏的山脈遙遙傳向岐山之巔的王陵,與連綿不絕沉重的喪鐘合爲一體,宣告了一次徹底的終結。
天暗雲低,日淡無光。
王陵正東方的祭臺高聳入雲,幾接天宇,子昊舉步踏上雲臺盡頭,長風凜凜吹拂衣衫,天地人間盡入眼底。
漠漠雲海,九域蒼茫,唯有一座被萬山推出的孤峰傲然獨立,直插雲霄,仿若一道玉柱擎天,撐起六合八荒。位於穆、楚、宣三國與王域交界處的這座驚雲山,乃是雍朝天下第一高峰。相傳上古之神曾以此山而開天地,引萬川河流而成九域,後世滄桑,千番興替,登驚雲者,皆王也!
子昊遣退侍從,獨自負手遙望遠山,顯然對葬禮的諸般儀式毫無興趣,亦無人敢來請他執孝禮服喪送葬。文武羣臣在漸暗的天色下一片肅然靜默,鐘聲長鳴,祭臺四周緩緩升起繪以四方天靈的玄色大旗,自神道而至主陵墓依次燃起祭火,主祭司手中神器高高舉起,即將入陵活殉的十三名廢臣被押至祭臺之下。
哀風漫天起,玄幡蔽日。岄息走在衆人之前,進入陵墓前最後一次駐足,祭臺之上清冷的身影直刺雙目。他不由暗中冷哼,這年輕的帝王應在這萬里河山中爲自己挑選一片葬身之地,二十年來摧心噬骨的毒,這世上根本無人能解,恨恨咬牙,霍然扭頭大步而去。
隨着一行人沉重的步履,雄偉的陵墓重門洞開,死亡像一張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
便在接近陵墓時,一個內臣直愣愣地盯着墓門,渾身抑不住篩糠般顫抖,忽然瘋了似得大喊:“放我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說着大步後退,轉身狂奔出去。
護陵戍衛怒喝一聲,閃身阻攔。誰知未等他們出手,那人突然被一股大力擊中,身子憑空飛起,“砰”地跌落在陵門之前,掙扎了幾下,便沒有再爬起來。
衆人看得清楚,下此狠手的竟是岄息。他掃視剩下幾名早已面無人色的罪臣,森然道:“滾進去!太后素來待你們不薄,你們進去陪她也是應該的。”他平時積威甚重,此刻說出來的話,倒仍舊頗具威懾力。周圍侍衛環伺,一衆人等本也走投無路,在他陰冷的目光逼迫下,先後進入地宮。
停放太后棺槨的內宮早已封閉,殉葬之人所在乃是拱衛內宮的殉室。雖是殉室,四周美奐絕倫的壁雕卻絲毫不遜於內宮,巨幅長卷,鑲金塗丹,綿延而至甬道長廊,不見首尾,由此可知這地宮規模之宏大,設計之奢華。
此時其他殉室中密密排放了數千陶俑,唯有這正中一間是爲重華宮十三名廢臣所留。負責押送的戍衛人人面無表情,十餘柄長劍同時出鞘,發出一聲整齊的輕響,數聲慘呼之後,殉葬之人統統癱跪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侍衛之中唯有岄息身邊的人沒有動手,岄息看了他一眼,自行盤膝坐下,似乎將眼前諸人當了死物。
幾個侍衛相互對視,紛紛還劍入鞘。隨着他們腳步聲的消失,隆隆巨響,數道沉重的石門緩緩沉落,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在門外,此處完完全全變成了地下死域。
牆壁之上鑲嵌的珠玉逐漸浮現出微弱光影,岄息整張臉掩在暗處,看不清分毫。他便這樣不動聲色地坐着,直到估計外面喪典結束,整坐岐山真正重新陷入安靜,才睜開眼睛站了起來。
他將手背在身後,緩緩向前踱了幾步,站定,用眼角斜了斜那幾個還在呻吟的人,忽然間,黑暗中利芒閃過,室中痛苦的呻吟聲被一刀斬斷。
一把細薄的利刃轉過指間,倏地沒入袖中,鮮血這才從諸人頸中噴射而出,濺滿了四周華麗的殉葬品。岄息冷笑一聲:“蠢貨!”一腳將擋在身前屍體踢開,徑直向外走去。
殉室外無數甬道錯綜複雜,迷宮一般交叉成通往內宮的墓道,他施施然負手前行,便如走在自家花園,如此熟門熟路,竟沒有觸動任何一處機關,只約莫一盞茶功夫,眼前豁然開朗,進入了一個空闊的拱形空間。他停住腳步,面前地上是以整塊玉石雕成的巨大的八卦神圖,墓室頂部鑲嵌無數明珠,皆依天星走勢散佈,黑暗中點點微光閃現,襯得四周黑暗深如蒼穹。
他凝神細看星辰方位,對應八卦神圖依次推算,最後目光落在迎面那道由整塊玄玉築成,飾以火鳳重雲的宮門之上,閉目沉思片刻,突然飛身掠向八卦圖上正南幹位。就在他落足的瞬間,四面一陣細密的輕響,無數金針迎頭激射而來。他足尖一點騰空而起,避開前後夾擊,同時兩道衣袖左右甩出,退回原地時,點點金針捲了滿袖。再一揮袖,兩道勁風攜了暗器擊中正北坤位,神圖八方忽如朵朵玉蓮盛放,化作明晃晃奪命利刃飛快旋轉,若此時人在卦中,怕已被攪成肉泥。
岄息靜候一旁,待到機關平靜,身形一旋,踏震宮,走離位,落至八卦正中太極陰陽圖上。小心翼翼盤膝落座,默運真氣,巨大的八卦神圖開始緩緩轉動,幹、坎、艮、震、巽、離、坤、兌八方卦象依次升起,一道金光自牆壁透出,漸漸擴大,玄玉宮門全無聲息地向兩旁自動滑開,便將整座內宮呈現於眼前。他睜開眼睛,滿意地一笑,起身彈了彈衣襟,沿那玉石長道大搖大擺步入其中。
這內宮以美玉爲地,金石作壁,九百九十九名陶俑宮奴頭頂長明天燈跪在不同的角落,將此處照得明如白晝,可以清楚地看到正中太后的金槨鳳棺。推開棺蓋,赫然便見太后翠冠鸞服臥於其中,屍身不見絲毫腐敗的跡象,面目栩栩如生。
岄息盯着鳳棺眯了眯眼,隨即伸手將裡面的玉枕取了出來,看都沒多看一眼那曾與他同牀共枕、恩愛纏綿的女人。他將玉枕平放地上,蹲下身來仔細研究片刻,伸手沿上面火鳳紋路一一摸索,似在尋找些什麼,神情極爲專注。不過一會兒,面上忽見喜色,手指在玉枕兩端輕輕按下,只聽枕中“喀喇”兩聲微響,隨即發出一陣機關轉動的聲音。他目光亮了亮,十分小心地將玉枕推至身前一尺之外,忽然發力送出。玉枕平飛而去,恰好撞上不遠處一尊陶俑,“噗”的一聲從中張開,激射出一片紫色煙霧。陶俑頓時被煙霧籠罩,原本細白的陶身和煙霧一觸,很快化成整片駭人的烏青色,繼而層層剝落,“噼裡啪啦”散墜一地。
岄息在送出玉枕的同時早已抽身飛退,見狀挑了挑眉峰,屏住呼吸再等了些時候,方走緩緩上前去,俯身自玉枕中取出一個被密印封住的金盒。以血爲引去掉密印,開打盒蓋時,一層灼灼光華幾乎將他的面容映成淡金色,裡面現出一串寶光晶瑩的玲瓏石。他伸手欲取,不料剛剛碰觸到靈石,忽然被一股熾熱的力道激得倒退數步,險些將盒子丟落在地。他冷哼一聲,真氣聚於指尖再次出手,通透的靈石內光芒疾轉流動,一盛一亮,數次之後,終於被他強行壓制,落入他手中時已變得平凡無奇。
這番舉動顯然耗費他不少真氣,就地閉目調息許久,纔將這凰族至寶收入懷中,然後開始在內宮牆壁四周仔細敲擊。不多會兒,便在一處聽出異於別處的空洞的響聲,他便將手中薄刀插入石縫,穿鑿一番,緩緩向外抽拉,本應嚴密牢固的石磚竟逐漸移動,應手而出。
他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足夠聰明的人,總會知道給自己留條後路,這王陵地宮自動工之日便由他全權督造,哪一處機關密道不是瞭如指掌。如今天翻了,地覆了,人亡了,身葬了,從今岄息此人沒了,但天無絕人之路,成敗勝負,來日方長……
江水拍岸,滔滔東去,日暮千里,殘陽似血。
岐山之陰,泗水之畔,王陵之外,另有數座墓葬,經歷了數年變遷無人照看,已是一片荒蕪。
一輛青帘素帷的馬車自江邊緩緩駛來,長長轍痕將落日黯淡的餘光凝固,化作天地間最後遙遠的痕跡。
馬車漸漸行近,最終停在離墓葬不遠處,墨烆上前打起幕簾,子昊從車內走出。江風颯颯,揚起他身上雲色披風,夕陽之下,枯葉紛飛。
子昊獨自一人徐徐踏過嶙峋山石,穿行於亂草叢生的墓地,最後在一座墳墓前停下腳步。
靜靜垂眸,這裡每一處墓碑都刻着一個熟悉的名字,同樣是王子皇孫,同樣是帝女嬌顏,與岐山王陵比鄰而在的這處山崗,纔是王族真正的陵墓。這十餘年來或是病亡夭折,或是獲罪遭誅,除他和子嬈外,襄帝衆多子女沒有一個得以存活。太后容不下任何女人爲襄帝誕育的血脈,即便是趕盡殺絕也不准他們入葬王陵,便這般埋於荒野,盡做遊魂。
擡頭環視山野,子昊面上一片冷漠與平靜,伸手拂去墓碑上凌亂的雜草,突然聽到子嬈的聲音打破了暮色深深的沉寂:“五年前,是你命墨烆去了宣國?”
子昊沉默了片刻:“是。”
子嬈移步上前,晦暗的影子漸漸投上破敗殘亂的石碑,“你讓他取回了子嚴的首級?”
“對。”
身後一陣死寂,天邊殘陽,無力地沉入了穆嶺遠山,江畔只餘一片血色猩紅。過了許久,子嬈的聲音纔再次自這落日餘暉中響起:“真的是你,子嚴既已到了宣國,那個女人又能將他怎樣?墨烆不出手,帝都誰人奈何得了宣王?爲什麼,你要讓墨烆千里迢迢去要他的命?”
子昊轉身,面對子嬈有些灼灼逼人的眼睛,淡淡道:“因爲他不是鳳妧的對手,更不是姬滄的對手。”
子嬈冷笑,不知爲何心中像被一片無形焰火燒灼得難受,就像那夕陽徑直墜入了胸口,滯塞沉重得令人不堪重負,一句話未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子嚴一死,就永遠不可能有人再威脅到你的王位了對嗎?”
猛一擡眸,子昊眼底倏地閃過怒意,但只一瞬,脣角卻又微微挑起,一抹難言的孤獨浸入那清冷笑容,沉澱進幽深的底處:“你以爲,他是我的對手?”
他淡漠的語氣令子嬈心頭一窒,衝動之下話說出口,立時已覺後悔。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若連她也要指責他,那麼天下還有誰能懂他?是當真不知他的心思嗎?不是不知,只是不願承認,無法如他一樣,擔負起那樣沉重的事實。
北域宣國,國力強盛,兵強馬壯,多年來雄霸一方,實力遠在帝都之上。宣王姬滄征伐諸侯,早有問鼎中原之意,只因師出無名,始終不得輕舉妄動。子嚴逃亡宣國,正是天賜良機,宣王必以此爲由兵逼帝都,楚、穆等國又豈會袖手旁觀?如此天下必亂,雍朝必亡,子嚴亦只會變成宣王的傀儡,雍朝滅亡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一個無用之人,不如一死。一個必死之人,不如死在墨烆的劍下。
子嬈微擰了眉心,日落千山,似血海里燃起的烈火,殘焰灼目而來,彷彿忽然間又是七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琅軒宮中火光連天,她被太后下令押上冷然高聳的堯光臺,而他,那個長明宮中孤單沉默的少年,揮手打翻了重華宮送來的藥盞。
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忤逆太后的懿旨,將兩宮間彼此維持的表面和睦徹底的撕裂。
那一日他以命相護,她記得清楚明白。
只要清楚明白,誰又當真對不住誰?誰又必要護着誰?他是誰?她是誰?子嚴又是誰?從發現他藥中秘密的那一刻,從眼見母親被送入陵墓的那一刻,從王族尊嚴掃地任人凌辱的那一刻,他與她,同這黃土掩埋之下每一個曾經鮮活的靈魂,早都無路可選。
所有的一切,無人能夠指責他,王族的傳承,本就是他與生俱來的責任,也是她必然分擔的東西。從認清這一點的那天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着明確的目的,必要得到最大的收益,王族再也輸不起,他們都明白。只是這顆心究竟不如他那般平靜,便如那一個簡簡單單的“忍”字,他寫得出,她卻不能。
眼中的怒意漸漸褪去,子嬈自嘲般笑了,“是該殺,子嚴當年妄圖叛變奪位,險些惹下大禍,他不自量力,其實是自取滅亡。只是,刑讞司的宗卷明明白白呈在長明宮御案之上,軾殺王子的罪名,墨烆又將如何自處?”
子昊一言不發,只是漠然負手遙望大江。
隨在兩人身後不遠處的墨烆突然上前一步,在子嚴墓前俯首三拜,再對子昊叩行一禮,站起身來。
子嬈詫異回頭,心中猛地一驚,尚不及反應,墨烆快劍出鞘,已閃電般掠向頸間!
“墨烆!”子嬈脫口驚呼,待要阻攔卻已不及。
身旁忽有勁氣射出,白影如電疾閃,一聲輕響,墨烆的劍竟被人揮袖震飛,人亦倉促後退數步,愣在那裡。
子嬈驟然鬆了口氣,子昊頭也未回,身側衣袖飄落,隨那漫天枯葉獵獵風中,一句問話水波不興:“你做什麼?”
墨烆呆了半晌,默默向前跪下:“刑讞司要的不過是臣的性命,請主上不必爲難。”
“他們要,你便給?”
“主上……”
子昊目視滔滔江水長浪,語聲極淡,亦極傲然:“跟着我的人,我要他做的事,便是錯了也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不過區區幾道彈劾,你身爲左衛將軍連這都受不住?以後我還能要你幹什麼?”
話中一股無形的壓力透心而來,迫得人屏息靜氣,墨烆低頭:“臣……知錯。”
子昊淡淡吩咐:“你此時不必待在帝都,替我帶一封信去穆國,三日之內,務必送到。”
墨烆再次俯身,應命退下。子昊微一側首,幽靜的眸心隱見一絲黯然,轉瞬泯滅。這一片陵墓,子嚴、子暄、子青、子如、子姝……帝王處處風流,江山幾多遊魂,若有一日他也去了,就在這裡便好,都在,齊齊全全,團團圓圓,想必再完滿不過。
暮色終於在眼中落下深沉的影子,掌心卻忽有柔暖的觸覺傳來,是子嬈突然牽了他的手。心中微微一動,頓了頓,指間輕輕收攏,握住了她溫軟的柔荑。
只是站在他身邊,並不開口說話,子嬈便這樣靜靜陪伴他,兩人並肩而立,看那江山逝水奔流,浪涌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