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作富貴人家尋常下人打扮的小內侍恭恭敬敬的彎着腰:“……美人如今滿心惶恐,所以着奴婢來求夫人指點一二,美人沒齒不忘!”
低垂的繡幕後,兩盞碧紗燈照出一片影影幢幢。
琉璃矮榻上,衛長嬴斜靠着天青地四合如意瑞雲紋繡纏枝牡丹的隱囊,長睫微合。
她散着烏鴉鴉的長髮,之前簪發的一對翡翠芙蓉簪子擱在榻頭,淺妃色撒繡指甲大小芍藥花骨朵兒的交領中衣的衣襟有點歪,外罩着的鴨黃地八寶纏枝蓮紋對襟寬袖上襦只鬆鬆披着,膝下蓋着薄被,拖出一截水色羅裙。
憐菊小心翼翼的託着金盆到榻邊,憐梅挽高袖子絞出帕子來。衛長嬴接過,覆在臉上,半晌後取下,白嫩如少女的面頰上兩抹深色暈紅,倒不是帕子擦的,而是她方纔正在小睡。
因爲李美人打發來的這小內侍神色惶急,口口聲聲說什麼美人如今急得怎麼樣怎麼樣——下人都以爲出了大事兒,匆匆把她給喊醒了。
所以衛長嬴連梳妝都來不及,直接叫人下了繡幕,就把小內侍喊進來稟告了。
可聽着聽着才發現事情沒有自己想的那麼急切——只是對於李美人來說很急切而已,憐菊等幾個力主喊醒衛長嬴的使女覺得有點慚愧,爲了掩蓋這種過失,忙開始伺候衛長嬴梳洗,免得繼續耽擱辰光。
衛長嬴擦完了臉,見小內侍的陳訴也結束了,就出言道:“你是說,李美人不知道應該把她的孩子交給皇后娘娘撫養、還是單貴妃撫養?”
小內侍道:“正是如此!還求夫人指點!”
衛長嬴不禁一哂:“她孩子都沒生下來……怎麼先煩這個了?”
“回夫人的話,昨兒個玉婕妤和趙嬪去探望美人,說了宮規的事情。”
小內侍還想詳細解釋宮規,但衛長嬴卻是知道這些規矩的,被這麼一提頓時想起:“是了,本朝諸般規矩都是沿襲前朝而來。前魏時候,三品以下妃嬪都是沒有資格撫養皇嗣的……皇嗣,只能由三品以上的主位撫養。”
“如今宮裡主位不多,玉婕妤的意思,是單貴妃剛剛小產,興許會打美人這兒的主意。”小內侍小心翼翼的道,“玉婕妤和趙嬪提醒美人,若是不願意將皇嗣交與單貴妃,那就……就只能請求皇后娘娘代爲撫養!畢竟……”
畢竟後面的話小內侍沒說,但繡幕後的主僕都很清楚:聞伢子雖然沒有獨寵單貴妃一個,但說是最寵她是不爲過的。如今宮裡有資格撫養皇嗣的后妃裡,皇后是不必講的,單貴妃、鄧淑妃與玉婕妤——
“玉婕妤與趙嬪可提過鄧淑妃?”衛長嬴心念轉了一轉,忽然問。
小內侍一愣,隨即道:“玉婕妤說,鄧淑妃這兩日深居簡出的,偷偷召了兩回太醫看……宮裡有風聲說,淑妃娘娘怕是也有了……”
如果鄧淑妃自己有了身孕,那當然是不會再去撫養李美人的孩子了。
“玉婕妤既然這樣殷勤的提醒美人,卻不知道她自己可有撫養李美人所出的意思呢?”衛長嬴接過憐菊遞來的沉香飲,呷了一口,溫言問。
小內侍道:“玉婕妤自己是說沒有這樣的意思的,美人……美人則是將信將疑。只是美人以爲,美人如今所懷的不過是位公主,似乎不至於引得玉婕妤如此盤算。”
“重點不僅僅是她懷的是公主。”衛長嬴把沉香飲交給憐菊撤下,淡淡的道,“重點是,無論單貴妃還是鄧淑妃,還有玉婕妤,都還年輕!陛下也正當壯年!她們爲什麼要去撫養其他妃嬪所出的子女?難道不能等自己生嗎?”
小內侍一愣,卻聽衛長嬴繼續道,“玉婕妤跟趙嬪兩個,同李美人說這一番話,用意未必在孩子,用意怕是在位份!”
“此事我如今雖然看出些端倪,然而還是要好生思慮一下,才能夠給她準話。你且回去,請美人安心養胎……她未必需要母子分離的。”
打發了小內侍,見衛長嬴蹙眉不語,憐菊大着膽子問:“夫人,單貴妃寵冠六宮,餘人縱然有寵,也不過分其殘餘。所以玉婕妤與趙嬪與李美人頗爲交好,共抗貴妃。若是爲了位份,何以玉婕妤和趙嬪不明說呢?照着之前所得的消息,她們三位是沒有這樣見外的。”
“如今陛下的后妃裡,李美人雖然不是位份最低的,但在聖上所寵之人中,她卻位份最低。”衛長嬴揉了揉眉心,道,“你可知道爲什麼?”
憐菊與憐梅對望一眼,小聲道:“是因爲……美人是咱們家所獻?”
“正是這個緣故。”衛長嬴道,“當初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才只送了個家生子進宮。否則認義女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但送個義女進去——端木家義女是貴妃,鄧家義女是淑妃,咱們家義女……給高了位置陛下不放心,給低了位置咱們家沒臉——李美人橫豎是奴婢出身,給她個美人位份也沒什麼。”
“但現在……”
“現在她有了身孕,偏偏大雍沿襲前魏的宮規,沒有三品的位置根本不能撫養自己的子嗣。如今那幾位有這資格的,除了皇后外,即使才小產的單貴妃,誰敢說她一定不能再有身孕了?”衛長嬴微微搖頭,道,“至於仇皇后,皇后自己還有親生的一子一女,又撫養着當年侍妾範氏之子。我看皇后未必有心情再養個公主——皇后跟前的鹹安公主還沒下降呢!大皇子又遠在鳳州,這親生之子,哪能不令做孃的牽腸掛肚,豈還有閒心來再養庶女?
“這樣後宮肯定還是希望讓李美人自己來撫養自己的孩子的。”
憐菊恍然道:“婢子知道了!後宮希望李美人因生女晉封,至少晉封爲婕妤。這樣就可以不必撫養李美人之女!但因爲李美人是咱們沈家進獻的,陛下……不願意讓李美人位份太高——若晉封李美人,沒準也會晉封其他人、以免李美人得意?”
衛長嬴道:“這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李美人如今只是從四品美人,距離三品婕妤有兩級之差。她懷孕生女是晉升的理由。但玉婕妤和趙嬪呢?陛下不希望咱們沈家進獻的妃嬪地位太高,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可這種事情也不好做得太明顯,那樣的話,陛下也會很沒面子的——身爲帝王卻忌憚個臣子至此,陛下絕對不會希望給人這樣的口舌。”
“那玉婕妤和趙嬪勸說李美人把孩子交給皇后娘娘或貴妃娘娘這是爲了什麼呢?就不怕李美人曉得情況後反過來怨恨她嗎?”憐梅詫異道。
衛長嬴道:“早先她們三個人交好,是因爲單貴妃寵愛太盛,她們怕獨自作戰,不定什麼時候就給貴妃收拾了。但這一次貴妃吃了大虧,宮闈裡隱約的傳聞都說是皇后的手筆——宮妃晉封,按照規矩,都是得皇后允諾的。”
“原來她們是想討好皇后娘娘,以得晉升之機?”憐梅恍然。
“可是她們嚇唬李美人,這算什麼討好呢?”憐菊不解的問。
衛長嬴淡淡的道:“算不算討好,這也是要看情形的。之前,仇皇后式微,名義上是後宮之主,實際上,單貴妃自恃寵愛,不把皇后放在眼裡,連晨昏定省,都是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自從懷孕後,更是明着擺出生怕皇后謀害她的樣子!就是鄧淑妃,比起單貴妃來似乎要好一點,可也有限!玉婕妤等人,包括咱們家送去的李美人,有哪一個是真心實意服於皇后的?”
這也不全是皇后不受寵的緣故,歸根到底還是跟出身有關。
那鄧淑妃是鄧家家主的私生之女,固然沒資格列入鄧氏宗譜,實際上卻流淌着鄧家本宗的血的,如假包換的士族血脈。如果不是鄧家家主不好認她回去,也不會被打發進宮來伺候聞伢子,這樣的一位主兒怎麼可能發自內心的看得起仇皇后?沒準鄧淑妃連聞伢子都看不起呢?
單貴妃、玉婕妤、李美人這些,即使有的出身只是奴僕,可到底是大家子裡生長的。大家豪奴,連許多沒有後臺的低階官吏都得奉承着,區區庶民那算什麼?
以仇皇后出身鄉野的底細,這些妃嬪不小看她纔怪。尤其皇后性情優柔,即使執掌中宮也沒怎麼給過六宮顏色看——那就更加看不起她了。
“如今皇后忽然下起了狠手,很有趁陛下統兵在外、洗滌宮闈的意思。”衛長嬴淡然道,“玉婕妤跟趙嬪權衡左右,有意投靠,這也是她們的選擇——至於爲什麼要那麼對李美人說,無非是想給皇后助一助聲勢!你想,李美人不知道該將她的孩子交給皇后還是單貴妃撫養,這一件事情,意味着什麼?”
“若是交給單貴妃,那自然是還看好貴妃的得寵。若是交給皇后,那就是選擇了皇后娘娘?”憐梅和憐菊異口同聲道。
衛長嬴微笑搖頭:“錯了,不管是交給誰撫養,按理都輪不到李美人做這個主!能夠作這個主的,只應該是陛下與皇后!”
她轉了轉腕上玉鐲,看了眼皇宮方向,道,“玉婕妤跟趙嬪的本意,應該是利用李美人入宮之後謹記着咱們家的叮囑,從不惹事,也不多嘴,消息不靈通這一點,先嚇唬李美人一番,再哄她一起到皇后跟前歸順……卻不想李美人也不傻,她在宮裡不敢打聽,也沒有其他人可收拾,可宮外還有咱們家呢!”
憐梅忍不住道:“婢子說這玉婕妤和趙嬪卻是無聊得緊,以她們跟李美人的交情,直接說出來有什麼不好?”
“這就是人心——直接說出來,這等於是藉着李美人往上爬,李美人即使答應了,她們也欠了李美人人情!”衛長嬴淡淡的道,“要知道她們的位份可都比李美人高!即使平時姐姐妹妹的喊着,但位份高低可不見得真的完全不在意吧?讓她們主動去欠李美人人情,她們豈能甘心?再者,就是要李美人輾轉反側,最好還偏向單貴妃一些,她們把李美人勸到皇后跟前去了,才顯得她們的功勞!沒準還能在李美人跟前落個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