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的農曆五月初八,正是江南的梅雨季節。
古鎮秦巷的天空正漫不經心地下着落泊的雨絲。和古鎮的人們一樣,屋檐、街道、河流也都麻木起來。稻田壟間的雜草開始瘋長,本該除草的女人們找到了偷懶的機會,刺鼻的黴味給了男人們抱起菸袋的理由,而轉潮了的麥草卻又成了多數人家一天只吃兩頓的藉口。雨中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懶洋洋的,甚至於地頭的蛤蟆、青蛙也無精打采地趴着,雨點大小好象與它們無頭,一兩個鐘頭都不會動彈一下。
習慣了早起的邵松林,五點半不到就卷着褲腿、光着腳來到屋前的那個小水塘邊,看到腳邊時不時出現的一攤攤雞、鴨、鵝屎,他踩在泥濘小路上的十個指頭本能地蜷了起來,八股黃泥從十指間冒出。
聽到邵松林一彳一滑的腳步聲,相依蜷縮在岸邊過夜的鴨羣開始鬆動起來,勤快點的撲騰撲騰翅膀、崴着大腚走向水邊,懶散的則扭動扭動脖子,繼續耷拉腦袋迷糊起來。
一年一度的吳州三鎮鹽水板鴨大賽還有不到十天的時間就要開賽了,經過這幾天的粗略觀察,邵松林心裡對一塘“淨漂”的鴨子有了個整體的瞭解。很顯然每天最早撲騰的永遠就是那麼幾隻。特別是那隻深灰色脖粗、腳長、色光、腚下沉的老公鴨,在邵松林看來,它是獨一無二的首選了。
自打六月初開始,天就象裂了縫的水桶一樣,變着花樣地往外漏水,絲毫沒有一點轉晴的跡象。
當家的起牀時,刻意小心了三分,還是驚動了睡鍋屋廂房內的李祥雲。
大賽年年有,雖然倆口子外表非常平靜,甚至讓人覺得那樣的不以爲然,但內心裡卻是出奇的、超乎尋常的緊張,目標又是那麼高度的統一,那就是務必拿下大賽的頭名,保住祖上“邵板鴨”的聲譽。
按祖上不成文的規矩,大賽之前的半個月,家中成年男女是不可以行房事的。爲此,李祥雲三天前就搬到鍋屋廂房住了。
“當家的,我看了,鴨子就從這塘中選了,這雨下得也沒法再去開陽湖裡去選了”。
“就是啊!也只能這樣了”,媳婦猛不叮噹從後面傳來的話,算是堅定了邵松林對這塘鴨子的信心。
“我說當家的,你看那個老灰咋樣?”。
邵松林表情還是那樣的自然,內心卻有一種莫名的欣喜。媳婦跟自己十四五年了,每每大賽之前,對於“獻鴨”(參賽鴨)的選擇上,倆人從未出現過意見的不統一,這也是“邵板鴨”能夠經常性地取得優勝的法寶之一。
鴨羣中突然出現的一條水蛇,讓那些還懶睡着的鴨子們有了一個不小的躁動,正在水塘邊甩着脖子往肚子裡吞小魚的那隻老灰鴨似乎也有所感覺,吞的動作有明顯的停頓。邵松林雖然與鴨子隔得有點遠,但他一眼就認出了老灰嘴裡的那魚,是條參魚,那種特別靈活,又永遠長不大的參魚。
這羣鴨子在水塘裡已經“淨泡”了快十天了,水塘里居然還能有魚兒活着,是鴨子笨還是魚兒歡呢?總之,是個奇蹟。
是鴨子的驚動,還是邵松林夫婦的驅趕,亦或是兩方面的作用,那蛇既象在泥漿裡甩尾,又象往水裡鑽頭,總之眨眼的功夫,鴨子們就又恢得了平靜。
“你說的是它?”李祥雲順着邵松林指的方向,面帶微笑地點着頭。
夫婦倆喂完鴨子,拉扯好攔在水塘四周的爛魚網和小木棍後,天空出現了難得的白色,確切地說應當叫淺灰白,雨也出現了暫時的停頓。
本該早起的炊煙,比往日裡明顯的晚了、少了一些。
邵家的孩子在邵松林、李祥雲夫婦的影響下,也及不早養成了早起的習慣。起牀後的三個孩子,看到爸爸媽媽不在家裡,老大邵林平自覺地擔當起家長的角色,他一邊叫弟妹起牀、洗漱,一邊往鍋里加水熱着昨天中午剩下的菜粥。菜粥裡的青菜早已經發黃了,悶熱和潮溼讓粥有了一點點的發餿,想着媽媽平日裡的做法,他也往熱着的粥裡滴了兩滴鹼水。可能她媽媽並不知道,但他自從學習了化學之後,知道了那叫酸鹼中和。
學校在離家不到一里地的平江寺裡。
早先的人們都知道,平江寺很靈驗,最主要的靈驗是體現在求子生子方面。好長一段時期裡,十里八鄉的人們都來燒香求拜,且一拜一個準、一求一個靈。那香火白天連着黑夜,黑夜續着白天,在沒有雨水的日子裡,簡直是香味瀰漫、煙火沖天。神靈在應驗着人們的所求,也帶動着周邊的經濟。當然了,平江寺也在香火中得到發展的壯大,寺廟越建越大、越來越氣派。
據說,當年省城的一位姓江的局長,娶妻三房都沒能生個一兒半女的,那天從他手下那裡聽說了平江寺香火靈驗的事後,專程前來求拜,第二年大媳婦就給他生了個七斤的大胖小子,取名“七斤兒”,在他還願的當年,小媳婦又給他生了一個六斤的丫頭,取名“六靈子”。原先,平江寺的院落是敞開着的,兩棵三人合抱粗的白果樹,左公、右母,守護着寺院。是江局長捐款修了寺廟的前廳,兩棵白果樹也由院外走進了院內。
平江寺,香火不再,是到了一九六五年後了。寺廟所在大隊要成立小學,不知是哪位高人提議將寺廟改建成學校,雖有違常規,卻得到參議人員的一致同意。於是乎,一夜之間,江平寺改成了平江寺小學。
邵松林家的三個孩子正好趕上小學的成立,相差一歲、兩歲的三兄妹,走進了平江寺後院左側,由原廟裡主持的住所而改成的教室裡。你別說,教室雖說由寺廟改成,畢竟青磚小瓦蓋成,遠比在生產隊牛棚裡上課強的沒影兒了。